致以深切的悼念或大话西游
2022-05-30戴冰
戴冰
事情的起因,在小潘自己看来,可能和他离婚之后长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重新结婚有关,也可能和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得了高血压有关,相比之下,他更趋向于后者一些。
大半年前,他供职的那家演艺公司来了个新的副总经理,五十岁不到,据说曾在西藏待过十来年,为人极刻薄挑剔,在当地也不受待见,只好回到这个城市。几次他开车送这个副经理外出,一路总被各种呵斥,不是刹车刹急了,就是拐弯拐大了。
给领导开车,副经理说,要记住,除了安全性,还要考虑舒适度。
他越来越觉得憋屈。某次为了什么事,他终于按捺不住,和副总经理大吵一架,情急之下骂了一句,你是不是大脑缺氧,脑细胞死多了啊。
这话是有点刻毒。虽然事后他按总经理的要求,当面给副总经理道了歉,还在全体员工大会上作了深刻检讨,但副经理从此就不饶他了。每次他出外勤,回来报销油费、过路费和出差补贴,都被百般刁难,他于是赌气,给总经理写了个申请,说自己血压高,“为确保领导出行安全”,不敢再开车,请求调到办公室搞后勤。总经理在申请书上批了一句:出示医院证明后由办公室协调处理。他没想到还要出示医院证明,不得不找了个在医院开急救车的朋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开急救车的朋友满口答应,带他到一个关系不错的年轻医生那儿去咨询。年轻医生拿出血压计,说既然来都来了,不妨量一下。不想血压居然真的高,而且高得吓人,收缩压两百,舒张压九十五。他一下急了,说怎么可能高到这个程度呢,我离四十三岁都还差两个月呢。年轻医生很鄙夷,斜着眼睛看他,说昨天晚上我才收了个病人,三十一岁,脑溢血,你又怎么说?开急救车的朋友在一旁赔着笑脸打圆场,说我们开车的,一天坐到晚,久了,有点什么病也是正常的。他还是不信,第二天一早,又到省医挂了个专家门诊,排到中午才轮到他,结果血压还是梦魇般的高。
小潘年纪轻轻就拿着省市两级医院的诊断书交到办公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公司。办公室李主任,年纪比他大一两岁,很紧张,当着他的面给办公室其他人下指示,以后凡是要用力气的活,都不许叫小潘做。
得这种病的人你们是不知道,她说,一用力,嘭的一声,说不定脑壳里的血管就爆了。
结果是不仅要用力气的活没人敢叫他做,就是不用力气的活也没人敢叫他做。
也不一定真和你叫他做的事有关,办公室的人互相说,但碰巧那分钟他脑壳里的血管嘭的一声爆了,你撇得清?
最后小潘就成了全公司最无所事事的人,每天除了坐在办公室刷手机,唯一要操心的就是记得按时吃厄贝沙坦,不时还有好心的同事伸头进来问他,小潘,今天吃药了没?
刚开始他为自己莫名其妙成了病人有点郁闷,但等他发现大家都对他既呵护又忌惮之后,又暗自有点得意,甚至有点嚣张,比如在电梯或走廊上无意间碰见副总经理,他会故意挑衅地盯着对方看,直到对方躲躲闪闪地移开眼睛。时间久了,他慢慢试着先是迟到或早退,然后是隔一天上一次班,最后发展到只在周一早上去单位露个面,各个办公室转转,不到十点又已经重新回到了家。他这种行为和工作态度,当然是严重违反单位管理制度的,副总经理就曾给总经理建议,说给办公室负责打考勤的人交待一声,也不提醒他,但悄悄给他记着,等他旷工到了规定的天数,就按制度开除他。
有根有据,副总经理说,他也怪不了谁。就算不是真的要开除他,至少可以压压他的气焰。
总经理也知道副总经理的气还没有消,想想,说现在要压的是他的血压,不是他的气焰。
你威胁开除他,总经理说,他不知你真的假的,急起来,当场一头栽在你跟前,你怎么交代?我的意思是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何必自寻烦恼。我们单位人浮于事,闲人还少了?
既然总经理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副总经理也就不好再继续纠缠了。两个领导都对他放任自流,别的人,比如他的直接领导,办公室李主任,就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那是小潘有生以来最惬意悠闲的时期。
现今我在我們公司,他对开急救车的朋友说,相当于享受特殊的待遇,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在家睡懒觉,刷微信,屁事没有,工资还一分不少。
你这就叫因祸得福了。开急救车的朋友说,不过你血压高,就是因为原来坐得多动得少,现在更是班都不上,血压会不会升得更高?我看你好像又比上次见到时胖了不少,后颈窝的糟头肉都堆起来了。
这倒是他没料到的,听了之后心里一沉,想起去省医看专家门诊时,在心脑血管科走廊上看到的那些正进行恢复训练的人,他们要么扶着嵌在墙壁上的一根木杆子艰难移动,不像在行走,倒像在攀援;要么抬着一张四条腿的铝架,慢慢地举起,飞快地放下,忽快忽慢的节奏既滑稽又让人心惊肉跳。
他有点走神,掏出帆布包里的厄贝沙坦,就着矿泉水吞了一颗,但拧上瓶盖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早上按时按量吃过一次了。
我们小区对门就有个健身房,他说,那我去办张卡。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几乎每天黄昏都到那个健身房去锻炼一小时,主要方式就是在跑步机上慢跑。刚开始时,他学周围人的样,戴了副耳机,一面跑,一面胡乱听些流行歌曲,感觉很新鲜,也很时尚。但有一天,在听到东方快车乐队的《让世界多一颗心》时,他扯下耳机,关掉跑步机,离开了健身房,从此再没去过。
太无聊了,他对开急救车的朋友说,隔着一副耳机,就像隔着一堵墙,全世界就剩你和你自己,谁都跟你没半毛钱关系。
说到这儿,他想起那句歌词,于是哼出来:寂寞的鸵鸟,总是一个人奔跑。
是啊,开急救车的朋友点点头,先说是只鸟,又说是一个人在跑,到底是人还是鸟?狗屁不通嘛。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说,但他发现自己其实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意思。
怎么不明白,开急救车的朋友说,我只是觉得这句歌词怪,所以先说出来。你的问题,其实一目了然,就是离婚时间久了,一个人憋出来的。一个人老是没人说话,早晚要生病,身体的病,心理的病。
我这不是正跟你说吗?他说。
你和我说有屁用,开急救车的朋友说,何况我每天坐在休息室待命,随时准备出车,哪有工夫一天到晚和你闲扯。
开急救车的朋友建议他,要么赶紧重新找个女人结婚,要么去跑车。
找人结婚的事我也不多说了,开急救车的朋友说,估计你也没闲着,只是找不到罢了。你好好考虑一下去跑车的事。倒不是为了那点钱,而是可以和各种各样的顾客吹牛聊天。我有个小学同学,读书的时候呆头呆脑,整天哭丧个脸,比一条蛐蟮还要怕生,我们经常欺负他。后来工厂破产,他买断工龄出来,先是开出租,后来嫌麻烦,干脆开起了网约车。前两年再遇到,那真的叫脱胎换骨,脸上的表情一秒钟换十种,你问一句,他还你十句,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句句听得你回不过神。你看你现在,又胖又蔫巴,像坨刚刚解冻的肉。
我怎么可能去跑车,他说,亏你想得出。要是哪天公司知道了,我怎么解释?不是高血压不能开车吗,还开上网约车了。
这倒是。开急救车的朋友有点沮丧,说要不你还是回去上班吧。这样下去,你早晚要抑郁。我不是吓你,我在医院见得多了,要是真的得了抑郁症,那你每天想的就不是怎么降血压这么简单了,而是换着花样盘算怎么个死法。
听了这话,他恍然大悟。说真不枉自你在医院开了这么多年车,我觉得我现在就是抑郁,倒还没到想死的程度,不过也觉着活得没意思。
你看,开急救车的朋友说,我说对了吧。你现在的症状还只是初期,再发展下去,我保证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想死了。
他默了一会,说那我还是回去上班吧。
第二天开始,他逼着自己每天都到演艺公司去,待满八小时,费力地寻找各种琐屑的话题,和每个愿意搭理他的人长时间地唠叨。久了,他发现大家都躲着他,只要他出现在走廊上,一層楼就关门闭户,静寂无声,就像他是一头豹子,把整座森林都走哑了。
有个周三的下午,李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和他谈了一次话。
你要么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养病,李主任说,要么老老实实待在你的办公室玩手机,都没人管你。但你现在一到公司来就四处乱窜,什么事都打听,甚至……人家夫妻生活关你什么事?你已经严重干扰到公司的正常工作秩序了,你知道不?
说这番话时李主任的态度相当不客气,但说着说着可能想起了他的血压,口气慢慢又缓和下来,把上身倾向他,推心置腹地说,我说句话你别多心啊小潘,你除了开车,别的也干不了,对吧?所以我劝你还是先回家把身体养好,哪个时候觉得可以开车了,哪个时候再回来上班,还开车,你觉得呢?
从演艺公司出来,他没给那个开急救车的朋友打电话,他觉得就算那个朋友在医院里见得再多,对他目前的处境也只能像他一样束手无策。
但在一周之内连着参加过一次婚礼和一次丧事之后,他似乎发现了一个让他惊异的现象,忍不住还是给那个开急救车的朋友打了个电话。他先是把在单位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然后就说到了那次婚礼和那次丧事。
婚宴最没意思,他说,除了新郎新娘和双方父母当回事,别的人其实就是等着吃那顿饭。音乐又闹,根本没法和人说话,要说就得靠喊,隔着一条河似的,喊多了后脑勺发胀。而且主持人从头到尾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当此灵魂遇到彼灵魂,你听得懂不?反正我是听不懂。我坐在圆桌边,比我一个人坐在家里还无聊。丧事就不同了,除了家属可能真的有点难过,去的人其实都挺高兴的,好些朋友平时难得见,这种场合突然遇到,当然亲热,一堆一堆的,打麻将的打麻将,聊天的聊天;花生、瓜子、茶水还有烟,管够不说,还都不用你喊,眼看快完了,自然有人给你递过来,所以大家都舍不得走,至少我就舍不得走……我好久没有这样舒坦过了。回家倒头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整整八小时。对了,你猜那天我遇到谁,说出来吓你一跳……
开急救车的朋友那天不知有什么事,心不在焉的,没怎么接他的话,只是在电话那头一面听,一面有一声无一声地嗯嗯着,没等他说完,就插了一句,说那你以后少参加婚礼,多参加丧事嘛。
他被这话噎了一下,也觉察到对方兴致不高,所以没好继续说,讪讪地挂断了电话。
立夏之后的第一个周六,他上午睡了个懒觉,快十一点才起来,煮了一碗面条吃完,就坐在沙发上刷手机,之后他发现自己又困了,于是又睡了一觉,直到下午四点半才开着他那辆手动畅行版宝来去看父母。车子是几年前他用离婚分得的现金买的。买车时他没选择自动挡,他觉得在这个时代,开一辆手动挡的车是他这样的专业司机跟普通人唯一的区别了。
自从被诊断出有高血压后,他就坚决地戒了酒,但那天晚上在父母家吃晚饭时,他母亲专门给他卤了他最喜欢的鸡肝,加上最近血压一直还算稳定,所以他忍不住开了瓶啤酒,和他父亲一人喝了半瓶。吃完饭,他陪父母看了会电视,就起身准备回去,却被他母亲拦着不许走,说是怕半路被警察查酒驾。
你呵口气我闻一下,他母亲说,看还有酒气没有。
才半瓶,他说,而且都快一小时了……
但他母亲执拗地坚持,他只得呵了一口气。他母亲伸头一嗅,说还有,我都闻得出来,警察的机器莫非还闻不出来?说完,又加了一句,你的嘴真臭,又是烟味又是酒味。
他不好太违逆母亲,只得重新坐下来继续陪父母看电视,不知不觉又在一部国产电视剧无休止的对白中睡了过去,所以那天晚上他离开父母家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了。
出了父母住的小区没多久,他发现身上的烟快抽完了,于是顺着马路人行道的护栏一面慢慢开,一面想找个便利店买烟。一个穿西装拿手包的男人先是跟着他的车走了几步,接着问他,走不走?
他愣了下,明白男人是把他当成开黑车的了,正要解释,话出口,却变成了问对方,去哪里?
永安园。男人说,多少钱?
永安园是全省最大的殡仪馆,他上次去的就是那里。他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说快十点了,路也远,二十块吧。
男人没有犹豫,拉开门坐了进来。二十就二十,但你得把我送进去。好多司机可能嫌那种地方晦气,只肯开到大门口,里面还远得很呢,又黑灯瞎火的。
听了这话,他心里隐隐有个什么念头,但怎么也具体不起来。男人见他不搭腔,以为他为难,说从这里到永安园,十五块其实差不多了,你说二十,我一分钱没砍,你行个方便,送我进去,可以不?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没事,我就送你进去嘛。
男人很高兴,说兄弟你长得这样壮实,肯定阳气足,火焰高,不怕晦气。
我哪里是壮实,他说,我这是虚胖。不信你捏捏我的肌肉。
男人伸手过来,在他胳膊上捏了捏,说还是壮实的。
两人可能因为有了身体的接触,一下变得亲热起来,一路聊天聊到永安园。快下车时,男人和他商量,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来永安园,是因为我们一个领导的老妈今天早上死了。这种关系,不来肯定是不行的,而且还不能坐一会就走,至少也得待上三几个小时,那样,差不多就是凌晨一两点了,半夜三更的,这种地方也不好打车。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再继续拉几小时的客,不急回家,开着手机等我电话,然后来接我,送我回万东小区,我给你一百块,怎么样?如果到时候你肚子饿了,我还可以请你吃宵夜。鸭块面喜欢不?
这样说着,他的车已经进到了永安园的停车场。从车窗看出去,不远处那条排列着数十间灵堂的斜坡灯火通明,整个笼罩在一片香蜡纸烛焚烧后滞留不去的薄雾里;成团成堆的人或坐或站,挤满了路面;呛鼻的烟味和喧嚣的人声几乎同时抵达车窗,让那个之前模糊的念头一下就清晰了。
要不这样吧,他说,一面拉紧手刹。我今天差不多睡了一天,也不困,干脆我陪你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那当然更好了。男人很惊喜。你和我去,喝点茶,吃点花生瓜子,坐多了还可以起来走动走动,时间是比待在车里好过。
主要是可以聊聊天,他说,你就说我是你的朋友。你叫我小潘就行了。
整个晚上,那个男人也许出于感激,也许出于担心他中途反悔提前离开,始终把他拉在身边,遇到熟识的人,就亲热地主动介绍,说这是我一个好兄弟,小潘,我就是坐他的车来的;而且和别人聊天,聊着聊着,还不时转头询问他的意见,说对吧小潘。
刚开始他有点拘谨,后来渐渐受那个男人热情的影响,松弛下来,加入到他们的聊天之中。话题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大多数情况下,他不怎么插得进嘴,只是在那个男人询问他意见时简单地回应一下。但有个倏忽而至的时刻,有人提到新买的一辆城市越野,炫耀其中的种种高端配置。这可是他从事了二十年的专业,于是从这款越野到同系列的另一款越野,再到国产越野和进口越野,继而延伸到他亲见和耳闻的无数起或离奇或惨烈的车祸……大半时间差不多都是他一人在说,听得在场的人无不津津有味甚至瞠目结舌。
凌晨两点半,他把男人送到万东小区,临分手时两人交换了手机号,还加了微信。他死活不肯收男人付给他的一百二十元钱。
就当给兄弟帮忙,他说,给兄弟帮忙哪能收钱呢?
男人有点手足无措,说小潘你这人也太仗义了,你实在不收我也不勉强。这样吧,以后有什么挣钱的活,我首先考虑交给你做。
他说那当然好,不过无所谓,不刻意。
回家后,他冲了个澡,倒头就睡,整夜在梦里听到麻将声、哭泣声、说笑声和做法事的锣钹声,醒来已经是下午一点过了。可能是头天晚上在永安园吃多了瓜子和花生,再加上后来从外面馆子里端来的宵夜,他一点也不觉得饿,但他还是喝了杯牛奶,吃了几片威化饼干,之后,他给那个男人打了个电话。
今天晚上你还去不?他问,明天天不亮就火化呢。你如果要去,我晚点过来接你。
男人显然有点惊讶,说昨天待了大半夜,已经尽到礼数,今天就不用再去了。我跟领导的私交也没到那个地步。
哦,他有点遗憾,想想,又说,要不我代表你去?就说你今天家里有事,脱不开身,专门要我再去帮忙。毕竟是你们领导,周到点没坏处。
完全没必要啊,男人更惊讶了,昨天耽搁你做生意不说,你还不肯收钱,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真的没关系。他说。
真的没必要。男人说。
下午四点,小潘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问他头天晚上回家时被查酒驾没有。
当然没有,他说,我回家就睡了。
说到这儿,他想起一件事,问他母亲,妈,昨天你卤的鸡肝没吃完吧?
我卤了十几个呢,他母亲说,你俩爷崽血压都高,我昨天只敢切了两小个,还多得很。中午你爹倒想接着吃,我说鸡肝胆固醇那么高,哪能顿顿吃。怎么,你今天还想回来吃?要回来也可以,不过不能再吃鸡肝了。我做连渣淖,正好你们都清清肠。
他平时只周六下午才去父母家吃饭,这是离婚前就养成的习惯,但那天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在自己家里怎么也待不住,所以不管不顾地说,别做什么连渣淖了,还吃鸡肝,我就不信多吃一顿会死。说完,不等母亲答话,他就挂断了手机。
到了父母家,他尽可能按照头天的程序走:他母亲在厨房做饭时,他就和他父亲面对面坐在两张沙发上,各自一面刷手机,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饭菜做好,他又帮着母亲端菜盛饭摆碗筷,仍旧开了一瓶啤酒,他半瓶,他父亲半瓶;吃喝完,又把碗筷和剩饭剩菜端回厨房,这才回来,重新坐在沙发上,准备打个盹。这之前,他在手机上设置了闹铃,正是他头天晚上醒来的时刻。
可能因为没有头天睡的觉多,他被闹铃叫醒后感觉后脑勺有点昏沉,很想回家继续睡觉,但洗了一帕冷水脸之后,他清醒过来,决定还是按原先的想法行事。
他离开父母家,开车顺着头天晚上那条有护栏的马路缓慢行驶,同时四处张望,在到达头天晚上那个男人上车的大致位置时,他还有意把车速放得更慢,但走了差不多一公里,并沒有人对他招手,好在不久他就来到了一个大转盘,于是绕个圈,重新路过他父母居住的小区,把刚才走过的路线又走了一遍。还是没人打车。绕第三圈时,终于有一个小伙子和一对步履蹒跚的老两口招手拦住了他,但小伙子是去国贸,老两口则是去万东小区,都不是永安园。
他有点失望,继而意识到老两口和头天晚上那个男人居然住在同一个小区,可能并非仅仅是一种巧合,似乎还有点什么别的意味在里面。
等他第四次路过他父母居住的小区时,他没有继续朝前走,而是关上车窗,以一个职业司机特有的娴熟技术,在小区大门外飞快地划了个圆规般精准的圈,驰上了中环。
在永安园停车场中央,他特意看了看手机,发现比头天晚上晚了将近半小时,正是他兜那几个圈子所用的时间。他仍旧朝着头天晚上待了半夜的春序堂走去,一路犹豫,是不是真的要给死者家属说是头天晚上那个男人派他过来继续帮忙的。
服务大厅门口,一个缠着孝帕在路边抽烟的小伙子惊喜地叫住了他。潘哥,你今天怎么又来了?一面说,一面掏出香烟,亲热地递过来一支。
他接过烟,愕然地看了小伙子几秒钟,才想起这是头天晚上那个死者的孙子,不止一次给他续过茶。他有点慌乱,伸出右手含糊地指了指前面,说有个朋友家老者走了……
哦,那个小伙给他点上烟,同情地看着他。你看,昨天晚上你才来过,今天又遇上这样的事,累人。
是啊,他说,没办法。
和那个小伙寒暄几句之后,他继续朝前走,一路懊恼自己说错了话,茫然起来,不知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一间灵堂前,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紧紧抓住一个中年女人的胳膊,大声说你不认识我,我和你妈妈是老年大学合唱班一起唱歌的,她可能没给你说过,全班就我们两个最好。我简直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快。我是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才听另外一个歌友打电话说的,难过得我……别的歌友约好明天一起来,我等不及,先来了。明天我再和他们一起来。
听了这话,他豁然开朗,立即就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他把手上抽了一半的烟顺手扔进路边一个烧纸钱的铁盒子,原路返回,在服务大厅柜台前花一块钱买了个印有奠字的白色信封,往里塞了一张对折的百元钞票,之后又回到了刚才的那间灵堂。灵堂上方的电子屏幕上打着一行白花花的大字:沉痛悼念慈母汪兰芝。
他走进去,找到那个中年妇女。
请问您是汪兰芝的家属吧?他问。
他用的是普通话,所以那个中年妇女也用普通话回他。是啊,我是她女儿,你是哪位?
你不认识我,他说,我是专门关心老年人的一个慈善协会的。我们领导听说汪兰芝女士不幸去世,特地派我来慰问,要我向老人家致以深切的悼念。
这样说着,他把那个信封拿出来,双手递了过去。
中年妇女迟迟疑疑地接过信封,说居然还有这事,我妈活着的时候怎么没见有人来关心啊?
活的时候别的单位管,他说,我们只管死了的。
中年妇女睁大眼睛,说哦,哦,难怪。转头对不远处几个年青男女喊,你们别只顾聊天,来个人啊,招呼一下这个慈善协会的同志。
不用管我,他说,你忙你的。
他进到灵堂,四处看,看到刚才那个一头银发的老太太独自坐在一张木沙发上,神情还是很激动,于是走过去,在老太太身边坐下,问她,您是汪阿姨的朋友吧?
是啊,老太太说,你是兰芝的什么人?
我不是她家亲戚,他说,我是慈善协会的。汪阿姨不在了,我们领导派我来送一百块钱,表示慰问。
老太太很敏感。是你们领导认识兰芝,还是每个老人走了,都有一百块钱的慰问金?
他有点为难,想想,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每个老人走了,都有吧。我们领导交待我的时候也没给我具体说。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那我得给我儿子媳妇说一声,免得他们到时候不知道。
留个你的电话吧,老太太说,等哪天我走了,好有人通知你。
他没想到老太太会有这样的要求,扭捏了一会,才说我只是个临时工,您老人家这么仙健……到时候你打电话,我不见得还在那儿上班呢。
我还可以给你打电话就说明还没到时候。老太太笑。
原本他只是想和老太太聊几句,过渡一下,再去找别人聊车和车祸的,但老太太也不认识别的人,所以抓着他不放,说了许多有关汪兰芝的事,甚至悄声告诉她,汪兰芝年轻时有个相好,可惜没好成。
老张现在就和我们在一个合唱班,老太太说,高高大大的,年轻时肯定一表人才。
说着,指了指那个四处招呼客人的中年妇女。比她爹强,她爹我见过,今天好像没在,畏畏缩缩,可能自己也觉得配不上汪兰芝吧。
这就有点意思了。所以那天晚上他没有再去找别人聊车和车祸,一直陪着那个老太太,从汪兰芝的相好聊到老太太自己年轻时的相好,又聊到高血压以及治高血压的各种民间偏方。凌晨一点过,老太太开始打哈欠、流眼泪,他也实在熬不下去了,这才提议老太太和他一起离开。
我开有车,他说,我送您老人家回去吧。
老太太在车上继续和他聊,在听说他几年前就已经离婚之后,老太太有点亢奋,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胖是胖点,但胖得气派,人我也喜欢。我幺姑娘和她老公感情不好,结婚之前就开始吵,一直闹着要离,但就是离不了。等哪天她真离了,我撮合你们两个好。
临下车时,老太太很感慨,说本来因为兰芝的事,我难过得要命,还好遇到你,反而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也是,他说,我倒不是从来没这么高兴过,但也是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那之后,隔三岔五,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就会独自开车去永安园,在那里一直待到凌晨一两点。
决定去永安园的当天,他会强迫自己睡一个尽可能长的下午觉,醒来,就半躺在沙发上刷手机,一直刷到晚饭时间。离婚之后,他几乎没怎么自己做过晚饭,总是到小区对门的小馆子随便吃碗青椒粉或者干拌面;偶尔讲究点,就在粉面馆的隔壁要一份小锅的清水烫,固定的配菜外,再加一份洒有芡粉的鲜肉片。但自从频繁进出永安园之后,他就几乎只吃小份的盖浇饭了,因为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主人家照例是要安排夜宵的,而夜宵的内容大都也是粉和面。吃完蓋浇饭,他回家给手机充上电,躺在沙发上继续刷。八点半左右,他从沙发上起身,开始做出发前的准备:先上一趟卫生间,洗手的同时也洗一帕冷水脸,之后,换一套经脏的衣裤和一双平底鞋,检查一下帆布包里的一个一次性红色打火机,回身环视一眼凌乱的客厅,这才关灯、锁门、下楼开车。
红色打火机是他专为去永安园准备的,并不用,点烟时用的是另外一个火机。那是某次在永安园时,一个光头男人以耳语的方式告诫他的,说到这种地方来,最好带一个红色打火机,可以辟邪。
红是火的颜色,那个光头解释说,火是红的温度。
这个说法对他而言未免过于神秘和高深,但正因如此,他相信了那个光头的话。
到了永安园,通常的情形是这样的:他先在服务大厅买一个信封,装一张百元钞票进去,然后顺着斜坡慢慢走,一面走,一面两边看,最后选定一间灵堂,进去,找到主事的家属,递上信封,表明身份和来意,肃穆地说一句,向某某老人或者某某某老人致以深切的悼念;之后,从摆放香蠟纸烛的案几上抽出三炷香,去死者灵位前三鞠躬,跪下,三磕头,起身,再三鞠躬,把香拿到外面的烛台上点燃,插在下面的灰堆里……
在选择进哪一间灵堂的问题上,他事先是有一些考虑的,比如死者的年纪至少应该在七十岁以上,因为这个岁数已经可以免费乘坐公交车了,那么,去世之后得到一点微薄的慰问金,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另外,主事的家属最好是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的中年妇女。这个选择原则没什么特别的依据,大约是上次汪兰芝的女儿轻易就相信了他,让他对这个年纪的女人有一种模糊的信任感吧。最后,就是灵堂里的人一定要多,越多越好,这样,无论如何,他总能找到那么几个爱车或者爱听车祸故事的人。
大多数情况下,他坐下没多久,死者家属就会回他一个同样一百元的礼包外加一个装着三条毛巾的纸盒。也就是说,他拿出一百元,人家还他一百元,钱上算是扯平了,但多出来的三条毛巾、整个晚上他抽的烟和吃下去的花生瓜子再加上夜宵,又怎么算呢?所以一般情况下他是坚决不收的,觉得这是很不光彩的行为。
领导交托的事,他说,等于是我的工作,应该的。
但偶尔他也会遇到某家人,态度比他还要坚决,一定要他收下。
虽然说是单位的事,他们说,但你毕竟花的是私人的时间嘛。
这种情况,他怕推搡太久,节外生枝,所以也就收下。收下之后,他会因为模糊的愧疚感而主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招呼新到的客人,把三炷香递到对方手中,提醒主人家,客人已经来到灵位前准备行礼了,赶紧过去磕头还礼;再比如他四处走动,看哪一堆人面前的花生、瓜子、香烟和茶水没有了,他就续上;快到吃夜宵的时辰,他会提前半小时,一桌一桌地统计,哪些人要吃素粉,哪些人要吃辣鸡面,哪些人要加卤鸡蛋而哪些人又要加卤豆腐,并向主人家详细介绍附近七八家粉面馆各自的特点,以供对方选择。
我太熟悉了,他说,听我的没错。
原本他没想和那个开急救车的朋友说他经常到永安园的事,他知道那个朋友当初不过是没好气地奚落他,但他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还是给开急救车的朋友打了个电话。
我最近连着去了好多次永安园,他说,每次都要熬到半夜一两点。按理说我这样经常熬夜,血压应该更高才对是不是?但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的血压反而越来越正常,高压一百三,低压八十;心情也和原来不一样,对了,抑郁的反面是什么?
狂躁。开急救车的朋友说,其实抑郁也有两种,一种是无精打采,一种就是狂躁。
我也不狂躁,他说,我其实想给你说的是我现在每天心情都特别好。
那就好,开急救车的朋友说,只要血压不高,你自己又觉得心情好,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他又被噎了一下,不知接下来该说点什么,但觉得如果就此挂断电话,那这个忍了好久才打的电话就等于白打了,所以他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我知道当时你说这话是挤兑我,他说,我也不是听你的话才去的,完全是因为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上车就开始求我,一直求到快下车,你知道的,我心一软……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开急救车的朋友显然正琢磨他的话,在电话那头半天没吭气,终于说话时声音听上去粘乎乎的,就像他的舌头正在融化。你这情况我在医院这么多年,倒还真没听说过。
开急救车的朋友怅然若失的口气让他欣慰了差不多整整一个下午。
天气开始转凉的某个晚上,他照例坐在永安园一间灵堂里和几个男人聊车和车祸。那天因为主人家拒绝了他的拒绝,硬把一个百元礼包和一盒毛巾塞给了他,所以他聊得不是很投入,不时抬头四面看,看哪里需要他帮忙。但死者显然有一个庞大而亲情浓重的家庭,他大致数了数,至少有十五个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的男男女女始终尽职尽责地在张罗,根本没他插手的份。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正说到车祸故事中压轴的那一个,刚开头,就瞄见灵堂门外有个衣着暗淡、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怯生生地探头朝里看,而周围的人没一个注意到她。他刹住话头,站起来走过去,
你找哪家?他问。
这是林希堂家吗?女人说着一口不知哪里的乡下话。
对啊,他说,就是林希堂家。
他指了指头上的电子屏,上面不是写着吗?
女人羞涩地笑一下,说,我不识字。说完,脸色一整,瘫坐在地,一面嚎啕大哭,一面有节奏地拍打自己的双腿。
女人的哭声惊动了灵堂里的人,一堆戴孝帕的人涌过来,围住那个女人。他挤在人群里,东听一句,西听一句,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弄了个大概:女人的外婆是死者林希堂的亲妹妹,林希堂的父亲当年带着一儿一女逃难,走到半途,实在养不活,不得已,把女儿送给了一户农家;几十年来,林家人都知道这事,但从来没见过那个妹妹的后人。女人的母亲,也就是林希堂的外甥女,不知从哪里知道舅舅过世了,于是派女儿连夜过来奔丧。
林家人都对他心怀感激,挨个地过来谢他,说幸得你周到,还想着过去问一声,要不她懵里懵懂走过去,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乡下女人,怎么得了。
他谦逊地连连辞谢,说谈不上谈不上,我是刚喝了口茶,一抬头,就看到她犹犹豫豫,又想进,又不想进的样子,所以就过去问了一声。
这么一折腾,差不多又到了吃夜宵的时间。他看到那十几个年轻人已经在四处统计人数,没他什么事,于是又重新回到刚才的位子。坐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这群人里多了个三十六七岁的女人,就坐他对面,正跟其他几个人聊得高兴,声音又快又急,说的是他们都认识而他一无所知的某个人。他插不上话,只能半侧着身子坐在一旁,盘算是不是吃完夜宵就回家睡觉。
一个拿着手机到他们这边统计夜宵人数的年轻人中断了他们的聊天。他那天要的是一碗辣鸡粉加卤鸡蛋。年轻人转向另一堆人之后,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个茫然的无话可说的时刻,就像他们屏息凝神,正沉入一个没顶的水池之中。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等不及吃夜宵了,而是应该立刻起身回家,但坐他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突然拍了拍他的大腿,說对了,刚才你不是正说车祸吗,吓得你后来经常做噩梦的那一起,还没说完呢。
他确认戴眼镜的男人是真的想听之后,决定还是等吃完辣鸡粉再离开。
那时我刚离婚,他说,心情不好,又买了辆新车,就约当年教我开车的师傅,两人换着开,一起到云南去玩。一是散散心,二是也顺带磨合一下新车。新车都需要跑一趟长途,这你们是知道的。我们下午两点出发,快五点的时候,要爬一个盘山大坡。刚上坡没多久,三部一模一样的黑色霸道就嗖嗖嗖超过我们,那速度,至少一百码。当时我师傅就说了,前面有个急弯,好多车都不知道,他们这样只顾痛快,肯定要出事。果不其然,我们开到那个急弯,转过去,就看到一部霸道停在弯道最窄的地方,离悬崖只有不到一尺距离。我还奇怪,问我师傅,说噫,另外两部呢?我师傅很淡定,说已经翻下去了。我们找个安全地方靠边停车,下来站到悬崖边,伸头一看,两部霸道四脚朝天,砸得七零八落。二十多米高呢。有个男的从车里掀出来,躺在半坡,开始还能看到胸口一起一伏,慢慢就不一起一伏了,耳朵里还流出一股黑色的血……
说到这儿,他发现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睁大眼睛看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则睁大眼睛看他。
是不是三年前,女人问,夏天,七月四号,星期四?
我不记得那天是星期几了,他说,但确实是七月四号,这个日子我记得清楚。
你知道不,女人说,三辆霸道,我老公坐第一辆,我坐剩下的那一辆。
那天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五点。他先是冲了个澡,还是觉得热,于是光着上身坐到沙发上,给手机充上电,然后在微信里问那个开急救车的朋友:值班没?
值。开急救车的朋友回复他,刚拉了个心梗的到医院。
我给你打电话?他问。
好。开急救车的朋友说。
他在电话里把当天晚上的事说了一遍。
刚才是我把她送回家的,他说,我们还交换了电话和微信。
长得怎么样?开急救车的朋友问。
一般。他说,但不管她长得怎么样,我都得和她结婚。
为什么?开急救车的朋友问。
为什么?他急起来,你相信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吗?就像《大话西游》里说的,这是天定的。天定的最大嘛。你想,在那样一个时刻,我和她站在悬崖上面……
悬崖上又不止你们两个。开急救车的朋友说,比如你师傅,还有,死的也不只她老公一个嘛。
唉,他叹口气,你还是没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开急救车的朋友说。你想结就结呗。
我深更半夜给你打电话,他说,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我和她在那种地方认识,你觉得晦气不?
你和你前面那个老婆是在哪认识的?开急救车的朋友问。
他想了想,说德克士。
对啊,开急救车的朋友说,结果怎么样呢?所以我觉得这次说不定反而对了。
你真这么想?他说。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