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壁”敦煌
2022-05-30陈娟
陈娟
敦煌画院院长宋灵在泥板上临摹壁画。
每月18日,是敦煌画院北京分院开放日。《环球人物》记者去的那天,是个阴雨天,陆陆续续10多个人赶来,进门时,有的人身上还挂着雨滴。
画院的墙上,挂着画师们临摹的敦煌壁画,有大有小。主空间里有一个地方被黑色幕布遮着,走进去是复原的两座敦煌石窟,里面的壁画都是泥本临摹作品。所谓“泥本临摹”,区别于纸本临摹,是遵从“三沙六土一分灰”的古法,取敦煌土、宕泉河水而作,几乎完全还原了壁画材质。观众举着蜡烛,一边听讲解员讲壁画的故事,一边细细地看。“似乎能闻到泥土的气息。”有人说。
参观完这座“移动的莫高窟”,所有人都被领到二楼的体验空间。大家依次坐好,每人面前摆着一幅“敦煌手姿”的样稿,有菩萨手、飞天手、持器手等9种姿势,上面蒙上一层白色的宣纸,旁边放着毛笔和墨水。“敦煌壁画‘以线造型,手姿主要就是线条的勾勒。”负责讲解的老师说,临摹并不难,重在安静和专注。每个人都拿起笔,蘸墨、呼吸,小心翼翼地提笔、勾画。时间仿佛停了下来。
同一时间,距离北京2000多公里外的敦煌画院里,院长宋灵正和画师们在“面壁”,临摹莫高窟220窟北壁的《药师佛经变》。这幅作品长6.8米、高3.5米,画里有乐舞、燃灯、灯楼等,讲述如何供奉药师佛的礼法规矩,生活气息浓厚。画师们从2020年初开始临摹,预计明年完工。“每个时期的敦煌壁画,其实反映了每个朝代的历史、文化、生活气息和色彩。我们作为壁画临摹人,想做一些敦煌与当下连接的东西,把它的当代气息画出来。”宋灵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在敦煌画院,有一批像宋灵这样的画师,他们把壁画带出洞窟,走向大众。随着“敦煌热”不断升温,越来越多的画家、艺术家、壁画爱好者,甚至普通人,也拿起画笔。“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敦煌。每个人都可以画敦煌。画院就是这样一个平台,把个体聚合在一起,做成一个相互支持的场域,一起接续1600多年前的美。”宋灵说。
近日,敦煌画院出版了一本书《敦煌如是绘》,以创作者、画师的视角讲述壁画,“当你拿起笔画敦煌时,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敦煌”。
接手“一把双刃剑”
敦煌画院坐落在一个三岔口上,往东是莫高窟,往南是月牙泉,往北是进敦煌城的方向。1993年,原敦煌市政协主席杨士科退休后,心系敦煌壁画的传承,找来敦煌研究院美术所的学者及一批画家,成立了敦煌画院,初心便是将千年壁画临摹保存,让敦煌艺术薪火相传。
临摹敦煌壁画,早已有之。近代以来第一人是画家李丁陇,1938年冬,34岁的他组了一支探险队,从西安出发奔赴敦煌,途中人员几乎散尽,李丁陇最终抵达。在洞窟里,他铺草为床,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地临摹了8个多月,完成了宏大浩繁的“极乐世界图”临摹草稿和100多张单幅画。之后,他回到西安,举办“敦煌石窟艺术展”,轰动一时。这是敦煌艺术第一次经中国艺术家之手得以传播。
1941年初,李丁陇携带临摹画作到重庆、成都,结识了正在青城山隐居的张大千。受其影响,张大千打点行装,来到敦煌,开始了长达两年八个月的“面壁”临摹之旅。这段时间,他的画技飞速跃升。同时,因为张大千的名气,敦煌艺术也得到了更大范围的传播和认知——他在重庆举办的临摹敦煌壁画展,虽然票价高达50元法币,售票处仍常常排起长龙,有时竟达一里多长。
左图:宋灵在敦煌画院。 右图:敦煌画院推出的《敦煌如是绘》。
8月18日,敦煌画院北京分院开放日,参观者体验临摹敦煌壁画活动。(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在战乱纷飞的年月,两位画家开启了近代敦煌壁画临摹事业。之后,常书鸿、段文杰、史苇湘、李其琼、李振甫等一大批卓有成就的艺术家留守敦煌,临摹壁画,摸索出一条“补救壁画”之路——时间这个杀手,正一分一秒地、缓慢地、可怕地、用一种看不见的方式夺去壁画的光彩和生命。到了上世纪90年代,敦煌壁画的保护和敦煌艺术的传承更加急迫,敦煌画院的成立恰逢其时。
畫院成立时,宋灵刚到敦煌3年。他从小爱画画,曾在兰州跟着师傅学国画,也学装裱。1990年,在敦煌开画店的叔叔把他叫了去。到敦煌后,他第一时间去莫高窟看壁画,“一下子惊住了,和之前在博物馆、画册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是自己之前无法想象的,像是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他一个窟一个窟细细地看,印象最深的就是壁画上的人线条很粗犷,但很生动,后来才知那种层层叠染的笔法是凸凹法。
敦煌画院集体泥本临摹的壁画《千手千眼观音》。(敦煌画院供图)
“当时,敦煌有很多国际游客,尤其是东南亚人。以敦煌为主题的画特别受欢迎,一张能卖几千块,那时一个月工资也就一两百块。”宋灵回忆说。他出画很快,但画得多了,开始不满足于画。他找来许多敦煌相关的书,研究壁画背后的历史和故事。因缘际会,他结识了杨士科,两人成了忘年交。2005年,杨士科辞去院长一职,把画院交给了宋灵,并对他说:“这是一把双刃剑,要把它做好,做不好会挨骂。”
接手画院后,宋灵压力很大。当时的画院里有一批画师,默默地、日复一日地临摹壁画。他们不计酬劳,忘却世俗与喧嚣。“大都是本地人,临摹壁画的手艺好多都是家传。”宋灵说。副院长沈永平,土生土长的敦煌人,父亲有一个同学胡开儒,在榆林窟做保护管理,也画画。年少时,沈永平到胡先生家串门,看到很多画,觉得很震撼,就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把这些壁画画下来。后来,他到西安美术学院国画系学习,跟着老师一起临摹壁画,由此走上这条路。
还有资深画师庄生源、敦煌文化讲述人李艺等,这样一批志趣相投的人,因为临摹壁画,聚在了一起,常常结伴从早画到晚,不知疲惫。
带着温度的壁画
自2005年接手画院那刻起,宋灵就开始考虑如何更好地传承敦煌艺术。“敦煌壁画历经1000多年,就像人一样,已经是年老多病了。比如说,颜料层会一片片翘起,逐渐变得酥软像酥团一样,甚至开门声音大一点,都可能会掉落。每去看一次壁画,就是对它的伤害。”
临摹壁画是传承壁画的一种有效途径。“但我们当时基本上都是纸上临摹,纸遇到水就皱了,或者时间久了就发黄,不好保存。”宋灵说。为此,他去请教专家,和画师们商量,最终决定回到原点——在泥板上作画,就像洞窟里的壁画一样。但无论是敦煌研究院的老师,还是聘请的画工,都没有泥板作画的经验。
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第一年,他们查找史料,对照着剥落的墙断面的材质进行研究,按照古书上写的“三沙六土一分灰”的比例,调制泥土制成泥板。但半年后泥板开裂了。又经过十多次试验,有时掺胶,有时加麻布片,有时还加蛋清,最终花了两三年,才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不开裂、不起甲的方法。制作泥板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耐心和细心,“一般都是自己做,一次做上五六张,20平方米左右,大概花个把月的时间。但这样的‘慢是值得的。泥板临摹出来的画作是带着温度的,不再是冰冷的资料。站在泥板画面前,眼睛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就是洞窟”。
为了更接近洞窟里的壁画,宋灵还自己研制上色的颜料。几年前,有人在莫高窟东南面300公里外的山里探险,途中发现一些很深的洞,洞里的矿石有颜色,比如朱砂红、赭石、雌黄,一揉就铺开来,适合做颜料。
敦煌画院资深画师庄生源纸本临摹的《鹿王本生》(局部),讲述九色鹿的故事。(敦煌画院供图)
宋灵打听好地址,带人去采集。那些洞多位于半山腰,需要架梯子、拽着绳索往上爬,再顺着山脉往前挖,“找到后很激动,原来莫高窟的颜色在这儿呢!矿石的颜色一层一层的,深浅不一,有些像张掖的丹霞地貌,还有些闪着光的云母”。颜料取回来,稍微研磨一下就可以用了。那一次,他们取了两袋子,大概有60斤,扛着下了山。
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就是在泥板上作画,起稿、修稿、过稿、定稿、敷色、勾线、调整,共7步。“在泥板上画,每一笔都格外慎重,下笔的力度、运笔的速度,包括情绪、气息,都要前后一致,不然就会乱。”宋灵说。飞舞的飘带、丝丝发髻、缕缕胡须等描画起来难度较大,有些长线条往往不能一笔描成,必须中途停顿,调整笔毫,但又要保持气脉相连。完成时,为了年代感,他们往往还要进行做旧工艺。
他在泥板上临摹的第一幅作品是《千手千眼观音》,位于莫高窟3窟南壁。画中近千只手,只只有变化,只只都生动。当时,宋灵和另一位画师共同创作。画之前,两人先聊一下各自的构思,真正画时便与世隔绝。有时一画一整天,有时感觉不好就停工一天,最终花了半年多完工。这是敦煌画院的第一幅泥本临摹作品,如今成了画院的“镇院之宝”。
“临摹一幅作品,不仅要仔细观察临摹对象,还要对壁画内容、时代背景、艺术形式等进行深入研究。只有站在历史角度,才能通过画面进入原创作者的内心世界。”宋灵说。
临摹不同年代的壁画,下笔有不同的感觉,他们慢慢摸索出一些创作规律。比如敦煌壁画中的经典形象飞天。佛经经常描述诸天人、天女歌舞或者散花的情景。印度早期的飞天有翅膀,敦煌的飞天则与中国传统神仙联系在一起,只画几根飘带就可以飞起来。“北魏晚期以后,飞天有了更强烈的动感,画得很轻盈、苗条;到了唐代,飞天体态优美而富于动感,因为国家强盛,再加上不断吸收、创新、发展,使敦煌的飞天艺术达到了最为繁荣的时期。”
就这样,画院的画师们一幅一幅地临摹,有时站在木架上,有时趴在地上。如今,画院临摹的泥板画有2000多平尺,大都收藏在画院里,偶尔拿出来展览。
“只想将其好好保存下来、传承下来。”宋灵说,敦煌壁画在古代相当于我们现在的美术馆,但要更加神圣。壁画临摹是探索历史和古人心路历程的有效通路,能让更多人近距离、长时间地观摩壁画,找到跟敦煌亲近的感受。同时,也是在为敦煌壁画“续命”。
无数人的敦煌
近30年来,画院的画师们心无旁骛、默默无闻,就像当年的那些画师们一样——壁画的创作者是谁始终是未解的谜团,几乎很少有人在历史上留下姓名。“但有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宋灵说。每次“面壁”临摹,就像是在穿越时空,和古人对话。
“会去想象古人是怎么画、怎么起稿的。边想边画,不由自主地就和古人融为一体,好像他的手拿着你的手在画。”他想得最多的是:古代那些画师地位并不高,生活也比较困窘,为何会在墙壁上绘出这样一个富足与喜悦的梦想世界?
動画电影《九色鹿》剧照。
这是很多临摹壁画的人想要去探索的问题。
有时,宋灵会和画院副院长李硕聊天,共同讨论敦煌艺术,讨论画院的未来。关于未来,李硕并不担忧。“一切终会消散,而美会留下来。敦煌有一种魔力,可以把很多人聚在一起。”敦煌壁画塑造了一个绚烂的世界,里面不光有艺术之美,更有情感之美、精神之美。正因为此,一代又一代人去研究它,一代又一代人去临摹它、传承它。
“古代敦煌壁画创作者通过创作壁画来获得心灵上的滋养,现代人也依然可以通过临摹壁画获取内心的力量。尤其是在快速发展、充满不确定的当下,人们更需要心安之处。”李硕说。他相信每个人都可以拿起笔,“我以我笔续敦煌”。
宋灵的身边就发生了一个关于“九色鹿的传承”的故事。在敦煌壁画中,他最喜欢的就是九色鹿,“无论在什么环境下,它都是泰然自若的姿态,即便遇到刀枪加身,它还是那样不卑不亢地站着,那样从容,震撼人心”。1980年夏天,上海美影厂的美术设计师冯健男带领团队来到敦煌,在莫高窟住了23天,研究、临摹壁画《鹿王本生图》,最终完成了动画片《九色鹿》,在一代又一代孩子心中埋下了真善美的种子,激发了他们对敦煌的向往。
秦月语在工作室临摹敦煌壁画。(受访者供图)
20多年后,还是个小女孩的秦月语在电视上看到《九色鹿》,被片中善良美好的九色鹿、神秘浩瀚的敦煌奇景吸引。后来,她学美术、修复古籍,读研时修古壁画摹写与保护专业,最终走上了临摹壁画之路,多次临摹童年时喜欢的《鹿王本生图》。今年毕业时,她临摹了一幅2.1米高的《普贤变》。4月,她将作品发布到网上,引来数万网友点赞。“中国传统文化中这些美的力量,原来大家都能感受到。”秦月语说,而她也由此找到了连接传统文化和当代审美的一个通道。
这些年,敦煌画院一直在壁画和大众之间搭桥,让更多人尤其是普通人参与到临摹壁画中来。最早是在敦煌总院,宋灵和妻子设计了一个“古法临摹体验”:先是参观临摹壁画作品,有专门的老师讲解壁画,解读敦煌文化,分享敦煌的历史、文化、地理地貌以及敦煌的人文和敦煌精神;之后,参与者亲手在泥板上临摹一幅敦煌壁画。“有老人,有小孩,有美术专业的大学生,也有外国人。每个人的画作都出人意料。”宋灵说。今年,这一体验活动推广到北京分院。
“那么,临摹敦煌壁画、了解敦煌艺术和当下的连接到底是什么?”记者问。
宋灵说,临摹壁画对自己的心灵是一次洗礼,“这恰恰是我觉得它最有价值的地方”。
他至今记得,2019年,敦煌画院举办了一场特殊的画展“回到敦煌”,展出一批自闭症学生以敦煌为主题创作的画作。其中有一个高二学生黄太阳,创作了近50幅“敦煌”油画,配色大胆、萌趣动人。“在他的笔下,敦煌壁画退去了往日的严肃,换上了天真烂漫的童趣。可见这个孩子在壁画里找到了心灵的安放之处。这就是敦煌壁画的力量。”
而这也是支撑着宋灵和画师们临摹壁画的动力之一。现在的他,每天依然抽时间临摹,有时也去莫高窟看壁画。“专家们用临摹来修复文物,画家们用临摹来提高技艺,普通人用临摹来安定身心。而临摹壁画这项事业让更多人看到了敦煌,对敦煌产生了兴趣。”他说。从这个意义上讲,敦煌艺术因为被临摹而走出了洞窟,只要更多人了解并参与到欣赏敦煌壁画中來,敦煌壁画就不会消失,会一直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敦煌也不再只是壁画,而是1600多年来中国人对美的追求,并在这种追求中找到了心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