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西望玉关道,浑炙犂牛以解忧
2022-05-30周白之白
周白之白
烤肉大概是世界上最为古老的菜肴之一,人类还没有学会人工取火时,就已领略过烧烤的滋味。
那是大自然最初的馈赠:一场森林大火之后,人类的祖先第一次尝到了烤熟的兽肉,那口直抵灵魂深处的惊艳,在此后数百万年的漫长时光里,人们再也没能忘记。
一块肉,举于火上,“炙”这个汉字就此诞生,《说文解字》中如此记载:“炙,炙肉也,从肉在火上。”在古人的诗词中,烤肉的绝配,永远是酒。《诗经》有首《瓠(音同户)叶》,写出了一边烤兔肉一边小酌的乐趣:“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汉乐府古辞也有一首著名的《西门行》,作者感慨于人生苦短,于是苦口婆心地劝人及时行乐,关于具体的行乐方法,他的建议是:“饮醇酒,炙肥牛。”
自古酒肉不分家,何以解忧?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然而,下面这位唐朝男子的故事却向我们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忧愁太过深重的话,即便销魂如美酒烤肉,也有偶尔失灵的时候。
时间大概在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地点是大唐王朝的丝路重镇酒泉郡(今甘肃酒泉),当地太守的夜宴上,一位中年男子刚刚吃过了最大块的烤肉,也喝过了当地最有名的美酒,但从他那首《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来看,酒肉饮宴显然并没能浇灭他心底的忧愁:
酒泉太守能剑舞,高堂置酒夜击鼓。
胡笳一曲断人肠,座上相看泪如雨。
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
浑炙犂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
三更醉后军中寝,无奈秦山归梦何。
这首诗的作者是诗人岑参,比李白小十来岁。在年轻气盛的青年时代,他和李白一样,呼吸过盛唐灼热的空气,心头燃起建功立业的烈焰。20岁时,岑参就已迫不及待地献书朝廷求仕,因为他的座右铭是:“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十年奔波奋斗之后,终于进士及第的岑参,却仅仅得到了一个正九品下的“芝麻官”,于是笔下涌出多少有点负气的诗句:“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
时代的风气撩拨着男儿的雄心,不亚于烈火炙肉。胸中的一点不平之气,最终让岑参走向了西域边塞。这个毅然决定“功名只向马上取”的热血男儿,此时还不知道,荡气回肠的西域之旅并不能让他平步青云,当然更不会知道,自己将迎来比取得高官厚禄更为丰厚的命运:他将走过黄沙逆旅,穿过天山暮雪,看尽匹马飞鸿,然后,成为整个唐朝最厉害的边塞诗人——甚至没有之一。
在从西域东返途中,中年的岑参经过酒泉郡,遇到了会舞剑的酒泉太守,参加了规模盛大的夜宴。酒酣耳热之际,岑参听到了悲壮的鼓声、胡笳与琵琶,也许是想起了“还家剑锋尽,出塞马蹄穿”的边塞苦旅,也许忆及当年孤身出塞的满腔热血,壮怀难酬的他刹那间泪如雨下。“怜君白面一书生,读书千卷未成名”,道别时心疼别人的话,怎么看都像是在说自己。
旅途中的边塞之夜,琵琶胡笳催人肠断,气氛烘托至此,再不来顿烧烤配酒,实在很难收场。
为了安慰这位浑身长满故事的中年男子,热情的主人果断安排了只有边塞地区才会有的大型烧烤——浑炙犂(音同犁)牛。所谓“浑炙”,就是整个、囫囵烤;所烤之“犂牛”究竟指哪种牛,学界略有争议,一说为黑黄杂色之牛,一说为耕牛,一说为牦牛。考虑到唐朝边塞地区之风土特色,以及《旧唐书》所记吐蕃“必驱牦牛,令客自射牲以供馔”的宴客习俗,牦牛之说似稍占上风。其实无论是哪种牛,都是实打实的庞然大物。“浑炙犂牛烹野驼”——整烤牦牛,配菜为煮骆驼(极有可能也是整煮),丝路上的边塞盛宴,何其彪悍壮观!
浑炙之法并非边塞地区的专属。成书于北魏末年的《齐民要术》,专有《炙法》一篇,记录了包括“炙豘法”(烤乳猪)在内的20余种烧烤做法,其中就提到了浑炙之法,只不过浑炙的对象规模稍小——烤的不是牦牛或骆驼,仅仅是鹅、鸭而已。
在这场夜宴上,与浑炙犂牛相得益彰的葡萄美酒,来自千里之外的交河郡(今吐鲁番盆地一带),那也是一个能勾起岑参许多回忆的地方。两年前的秋季,交河的风雪中,岑参流泪题诗,赠别了一位姓崔的友人,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送崔子还京》。
匹马西从天外归,扬鞭只共鸟争飞。
送君九月交河北,雪里题诗泪满衣。
两年后的春天,酒泉的胡笳嘈杂之下,岑参再次端起来自交河的美酒,会不会想起那年的风雪?
见惯了天山明月、踏遍了瀚海黄沙的边塞诗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一条有泪不肯轻弹的硬汉,可对于岑参而言,无论热闹的烧烤欢宴,还是惆怅的挥手告别,都很难抑制流泪的冲动。哪怕是马上相逢、匆匆而别,诗人也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正如他在《逢入京史》中写的那样: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对于你我来说,也许一顿小小烤串就能带来一个难忘的夜晚,但那个唐朝人岑参的重重心事,连整烤牦牛都无法驱散——那是在苦读过万卷书、跨越了山和海、经历过风与雪、忍耐过极致的孤独之后,仍无法一展雄心的绝望和失落:少年投书不中,青年求官不得,于是孤注一掷愤而出塞,渴望建功于马上。然而,来到了西域,岑参仍然没有交到好运气。一生念念不忘,不惜踏遍万里狂沙,换来的却只有《北庭作》中的那声叹息:“可知年四十,犹自未封侯!”寻常十个字,可知摧心肝!
花門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这首《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是世人心中最动人的岑参作品之一,有不甘之痛切,亦不失洒脱与豁达。然而,酒泉夜宴之上,浑炙犂牛、交河美酒当前,岑参才突然发现,大笑也好,醉倒也好,都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也许可以瞒过别人,却始终没法骗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