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被遗忘者”的爱情神话
2022-05-30源远
源远
《隐入尘烟》讲述的是2010年前后,甘肃农民马有铁(武仁林饰)和曹贵英(海清饰)一同劳作、相知相守、相濡以沫、共担命运的故事。
土地给了受苦的马有铁与曹贵英极大的慰藉。电影非常用心地按照四季更替的节奏,拍摄大量他们四季劳作的过程。
《隐入尘烟》在今年2月入围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它也是近3年来唯一一部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华语影片。全剧不提苦,却苦出天际;全剧不提爱,却爱入骨髓。
《隐入尘烟》是一部很难轻易被界定的电影,它似纪录片,没有跌宕的情节,只有劳动的人,你甚至可以学习如何种地、养鸡、打粮食,在完全脱离了机械自动化的条件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也像一则“东方寓言”,主角坐在田埂上,说着富有哲思的台词。很多人质疑,这不像西北农村的汉子和女人,更像一场乌托邦式的幻想。但无论如何,这部电影都让观众忍不住掉泪。
地方的风吹起至深的情
故事发生在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罗城乡花墙子村,有关两个农民微不足道的一生。男人叫做马有铁,家里排行老四。他的哥哥们分别叫有金、有银、有铜,只有他是“铁”,仿佛生来就是挨锤打的命。
在父母和两位哥哥去世之后,他留在三哥的家里做长工。沉默寡言的他,只知道埋头干活,他只有一头驴,是村里没人搭理的破落光棍。村民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叫曹贵英。贵英的命运比有铁更悲惨。她从小受到家人的虐待,睡在驴棚里,挨打多了,患上了不名的疾病,小便失禁,总是尿裤子。她脊柱侧弯、双手颤抖,走路一瘸一跛。丧失了生育能力与劳动能力的贵英,在农村无疑被判了社会性死刑。嫌弃她的哥嫂,像丢破烂一样把她丢给了光棍马有铁。于是,两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捡到了彼此。
贵英比马有铁还不会表达,这个怯懦的女人很少开口讲话,但她第一次大声说话是为了马有铁。村里首富张永福生病了,需要输“熊猫血”,只有马有铁和张永福是同一个血型。贵英站在马有铁身旁,胆怯而坚定地说:“我们不去!”李睿导演在接受采访时说:“贵英觉得,一辈子不被善待的她,终于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找到了作为人最基本的、被关爱的权利,所以她也要为马有铁去争取。”但最后马有铁还是去献血了。村民们的压力像一把隐形的枪在背后抵着马有铁:张永福还欠着村子一大笔租金和水电费,他万一死了,大伙的钱就全没了。
贵英和有铁坐着张永福儿子的宝马车去献血。第一次,贵英不小心尿在了车里,第二次,宝马车的后座就被塑料膜盖得严严实实。每次去献血,张永福家里都会摆满饭菜招待他俩,可每一次他们都不动筷子,只是唯唯诺诺地嘱咐着:你们要记得给村里人还钱。贵英在一旁不安地看着男人,担心血抽多了就把人抽死了。就在这两个“残破”的人之间,孕育出世界上最健全的感情。
有铁牵着驴车,去城里帮三哥拉家具,偶然在路边的服装店看到一件藕粉色的大衣。他一心想着把这件大衣买给贵英,遮住她总是尿湿的裤子。可现实是,他连80块钱都拿不出来。张永福的儿子开着宝马车路过,买下了这件大衣,甩给了有铁。有铁也知道,拿了这件大衣,以后献血就不得不去了。有铁带着新衣服,赶着驴车,看到了在村口桥头盼他回家的贵英。她拿一把手电筒照着漆黑的夜路,歪歪扭扭地在冷风里站着,从怀里拿出热水罐——她往家跑了四趟,才让热水能保持温度。她这般折腾,只为了让有铁能在第一时间喝上一口热水。这也是第一次,两个笨拙的人,都给对方准备了一份礼物。
影片里二人之间的对白很少,镜头也只是随着四季转换。李睿导演说:“更多的时间,我们都是在等,等待时间和命运的安排,就像农民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土地和时间一样,我们也把电影的命运交给土地和时间。”夏天,麦子结穗了,有铁用6粒麦子在贵英的手上按出一朵小花,贵英用野草编出一只小驴。夫妻俩爬上屋顶睡觉,有铁会用一根绳子把贵英系在裤腰带上,怕她从房顶滚下去。秋天,贵英得了麦疹子,有铁带着她去沟渠里洗澡,给她搓背,路边的车灯照过来,两个人吓得笑作一团。有铁把贵英抱到驴板车上,会提前在麦垛上铺好一个凹槽,让她坐得更稳当一些。他们的生活中,没发生任何在都市话语中值得被关注的大事。只不过是种地、收割、赶车、打水、盖房、养鸡、喂驴。
然而,“爱是上帝给人類唯一公平的东西”,在不被关注的生命之间,也能蕴藏巨大的力量。
轮回的麦穗
在这个由“破碎之人”组成的家庭里,没有生育孩子,却环绕着许多动物。而二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折射出他们对待世界的方式——处在最底层的人,才会对比自己更底层的动物产生悲悯之情。他们不舍得看动物受罪,宁愿自己受苦,这是一种原始的善意。
马有铁几乎从来没有骑过他的驴。他总是走在前面,牵着驴慢慢挪。影片开场,驴偷吃了家里的麦子,三哥气得揍驴。有铁难受得连饭都吃不下,去偷偷安抚驴子。有铁去城里拉家具,走了一整天,到家天都黑了,三哥骂他磨蹭,他也不反驳,因为他确实不舍得坐在驴身上,不舍得让可怜的驴跑得快些。
为了养鸡,有铁向邻居借了10颗鸡蛋,用电灯炙烤的温度孵出鸡崽。“鸡娃子出壳,第一眼看到谁就把谁当妈妈”,两个边缘人怀抱着朴实的生育理想,把小鸡当作孩童一样保护着。
然而,善良并不能换来命运的优待。有铁和贵英的“家”被推倒了3次。村里的老房拆迁,一幢老房给村民补偿15000块钱,就是这15000块钱,让两个无家之人居无定所。房子每一次被推倒,有铁都关心房檐下的燕子怎么办。燕子找不到家了,它回哪儿去?
村里分楼房,有铁和贵英被当作抢占名额的“工具人”,被领到了水泥样板间里,搬到楼房里,那家里的驴、鸡、鸭和猪怎么办?两亩土地又该怎么办?离土地太高、太远,对于一个以耕作为生的农民而言,是无法适应的。
“驴也好,这两个人也好,他们都是以土地为载体。不管人能不能离开驴,驴能不能离开人,这一切都离不开土地。”导演李睿说。
在西北农村,黄土总是沾在脸上、手上、衣服上。黄土变成扬尘,落在稀饭的碗里,喝进干瘪的肚皮。而对于有铁和更广大的农民而言,土就是最干净的东西。馍馍掉在土里,贵英劝有铁别吃了,他淡淡地说:“土都不嫌弃我们,我们咋能嫌弃土?”我们从小就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导演李睿也在反复表达着同样的一段话:“无论你有钱有势还是身无分文,你种下一袋麦子,它就会让你收获几十袋。这是土地的逻辑。”
而土地也拴住了他们。贵英在田埂上感慨命运:“还是做人强。人有脚能走来走去,不像庄稼长地里,被驴啃、麻雀儿啄、镰刀割,生生死死风吹日晒,只能在地里干挨。”有铁不经意地回答:“我们长了脚又能跑去哪儿,还不是牢牢拴着地,你说农民离了地可咋活?”
有铁用一个夏天辛辛苦苦垒好的土砖,却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狼狈的两个中年人一遍遍给土砖盖上塑料布,却被大风一遍遍吹掉。“好多袋袋被风吹掉了。”“吹掉就吹掉了,你把衣服披上,别感冒了。”他们不停地在大雨中摔跤,最后竟也“悲极生乐”,坐在泥地里哈哈大笑,还不忘记调侃自己“又哭又笑,鼻涕搅尿”。贵英不小心铲掉鲜绿的麦苗后,心疼得难受,有铁安慰她:“铲掉就铲掉吧,让它给别的麦子当肥料。啥人有啥人的命数呢。麦子也一样,到了夏天,还不都是让镰刀割掉了。”
复杂的生命哲学,在一个农民那里,变成了一根轮回的麦穗。
有铁和贵英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地,收获的麦子最后换成了3974块钱,还被收粮的抹去4块钱的零头,再刨去种子、农药、化肥的1570块钱,两个人一整年的收入不过2400元。
两个最边缘的底层人物,诠释了生死相许的爱情神话。
本片扎实的剧本,如涓涓细流向我们展示出贫困农村生活的点滴,又如小刀般悄悄地抽丝剥缕,把生活残忍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震撼着观众的内心。
贵英在地里扛不起麦垛,一次次把麦穗摔在地上,有铁急得从驴车上跳下来狠狠推了她一把。对于农民而言,每一粒麦子都是钱。“农村人对这个东西的珍惜程度和理解程度是基于他的付出,好多東西不是拿钱买的,是亲自去参与付出的。但城里写字楼里面上班的人,从小吃的鸡蛋可能只需要买回来这一步。对食物背后生命的认知价值不同,那种尊重程度是不一样的。”导演李睿如此解释为什么一向温和的马有铁,会因为一垛麦子着急。
前几年,李睿在拍摄电影《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的时候,一位参演的老村民希望能把剧中的肖像照留下来做遗照。照片送给老人后,村里其他老人也纷纷来找李睿拍遗照。李睿一开始还不太理解,最后才发现,村里老人们的遗照,大多都是从身份证上扫描下来的,模糊不清,甚至在照片上还能看到身份证上的防伪标记。这个故事似乎也融进了《隐入尘烟》的结尾。
曹贵英死在了为丈夫送饭的路上——淹死在沟渠中。贵英死后没有一张能够当作遗照的照片,有铁只好去照相馆,让人扫描结婚证上的照片,就那么模糊不清地挂在了家里。
很难想象,在如今还有人愿意拍一部无关娱乐的电影。在笔者看来,《隐入尘烟》的特殊之处,不仅在于在冷落苦难的国产院线电影中展示了具象化、富有感染力的底层生活,更在于电影围绕着进入新世纪之后被冷落的乡村乡土生活展开。影片对于土地的展示,和第五代电影的壮阔与第六代电影的反叛均有所不同。影片的主人公、西北荒原上的农民马有铁和曹贵英乍看之下是非常典型的“失语者”,但《隐入尘烟》在刻板印象之外,展示了另一种“庶民”的发声。影片更通过不动声色的细节,展示了两人之间萌发的爱情。一如戈达尔的《受难记》中所说:“每个人都应该热爱劳动或者努力去爱。”
《隐入尘烟》展示的恰是这样一种命运,挣扎在必要性的生存和非必要性的爱之间。而这种展示,在当下显得难能可贵:它证明电影仍有这样的力量。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