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苏:无限接近契诃夫
2022-05-30蔡庆中
蔡庆中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赵晓苏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卷曲。坐下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拢了拢他长长的黑风衣,就连风衣的内搭也是黑色的。
他的神情有些倦怠。前一晚排练赖声川导演的舞台剧《让我牵着你的手……》至深夜,这一天又要和丁乃竺对谈……
采访结束,我们进入拍摄环节。上剧场的排练厅内放着《让我牵着你的手……》的部分道具,其中有个榻,赵晓苏躺了上去。那慵懒而自然的姿态,仿佛让周围都安静了下来,也令楼下剧场内演出《暗恋桃花源》的声响更清晰了。这让人不禁想起俄国作家冈察洛夫笔下的《奥勃罗莫夫》,奥勃罗莫夫说:“我的生命从来没有点燃过什么大火,不论是拯救之火,还是毁灭之火……”
我一个月看了7本与契诃夫相关的书
“所以说,不管你和你先生到哪去,你们带来的就是毁灭,所有地方。我能够确定,如果你们继续住下去,这毁灭会是全面的。我会失落,你也不会有什么好过的。那就走吧。幕落,剧终。”这是契诃夫的剧本《万尼亚舅舅》中的一段台词,也是赵晓苏最喜欢的一段,在采访时他忍不住就背诵了起来。
《让我牵着你的手……》根据契诃夫和妻子欧佳六年间的八百多封书信写成,“让我牵着你的手……”就是契诃夫在给欧佳的信的末尾会写的一句话。这次在上海复排,导演赖声川又让剧作者、专门研究契诃夫的卡罗·罗卡摩拉教授加入了新的内容:将契诃夫的四部戏剧《海鸥》《万尼亚舅舅》《樱桃园》《三姊妹》的五个片段融进去。于是主演赵晓苏、黄圣依既要在台上演绎契诃夫和欧佳,又要随时随地化身为契诃夫笔下的人物。
原本没有太多情节和逻辑性的书信台词就已经很难记了,现在还要再记戏中戏的台词;原本饰演契诃夫对于赵晓苏来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还要再饰演万尼亚舅舅、特里勃列夫、阿斯特罗夫……连换装都要在观众面前进行,所以,趙晓苏说:“对我的戏剧生涯来讲,这部戏绝对是在最难梯队里的。”
赖声川本人非常喜欢契诃夫,“我的创作受契诃夫和莎士比亚的影响最大,有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有个灵魂中的知音就是契诃夫。”契诃夫既是一个剧作家,也是一个医生,由于对植物的喜爱,他还是一个园艺师……契诃夫对世界、对人类都充满了爱,同时又在作品中表现出了他的残酷与冷静。丁乃竺说:“当时的人们都称他是莫斯科最有趣的灵魂。”
为了演绎“莫斯科最有趣的灵魂”,赵晓苏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在赖声川导演给演员们开书单前,他就开始尝试通过书籍了解契诃夫,“我一个月看了7本与契诃夫相关的书。”有《契诃夫书信集》,有《可爱的契诃夫》,有学者顾春芳研究契诃夫的《契诃夫的玫瑰》……
他还当即从包中掏出一本《回忆中的契诃夫》。这本书的作者之一是与契诃夫同时代的女作家阿维洛娃,两个人也有过一段恋情,契诃夫同样给她写了很多信,有次还对她说:“您有了很大进步,但请允许我重复一句我的忠告——写得冷静一些。越是遇到情感色彩浓重的场面,下笔越是要冷静,出来的效果也越有感情色彩。不要给文学撒上糖粉。”
除了看书,赵晓苏还线上收听了《俄国文学史》,“从普希金到托尔斯泰都有涉及”,为的就是能够接近契诃夫,更加接近契诃夫。“说白了,我是在脑子里画图,这图画的不见得是外形,可能画他的性格,画他的谈吐,画他的气质……”想他在当下的情形下会干吗,“比如他在花园里会做什么?他修剪这些花草草的时候是什么样?他写信的时候有什么微表情?他写到哪一句的时候他是笑的,还是自己也会觉得肉麻……”
处处都是孤独者的沙漠
赵晓苏从衣兜掏出了一个钥匙扣,挂着一枚小小的徽章,上面写着一句俄文“处处都是孤独者的沙漠”,“这是我一个朋友推荐我买的,他是契诃夫迷。据说这样一枚徽章契诃夫一生都戴在身上。”于是,赵晓苏也将这个钥匙扣随身携带,不管是在舞台上排戏,还是下了舞台回去继续研究契诃夫。
一开始排演《让我牵着你的手……》时,赵晓苏说自己“挺胡来”的,“比如说我抓到某个高兴的点,我就无限延展。我知道这样演一定不对,我确实是知道的,但我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找可能性。找不到,我就回来了。”
有大概一周的时间,赖声川就由着他这样在排练中摸索。丁乃竺后来透露:“他说晓苏要把这部分自己的愤怒消掉,消掉之后就对了。”
赵晓苏的愤怒来自他越了解契诃夫,越知道他的爱与善良,越沉入角色的内心,就越替契诃夫愤愤不平。“契诃夫好像能给所有人温暖,我觉得如果我们都能成为契诃夫的话,这个世界将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个世界。”但同时他又了解到契诃夫感觉“处处都是孤独者的沙漠”,了解到“其实他底色太浓了,那种绝望与痛苦”,他笔下的人物总是没有出路,总是陷入命运的绝境……
“我是带着自己态度的,在有的时候为契诃夫抱不平,替契诃夫发泄一下。”不过赵晓苏也知道,“但那就不是契诃夫了”。
在赖声川导演的带领下,赵晓苏似乎找到了一条通往契诃夫的小径:“我想呈现一个我心目中最接近的契诃夫,或许会带一些我认为的好的、正向的东西来附着在他身体上,我也争取还原他内心的很多感受,把它们也嫁接到我身上……”
在契诃夫的戏剧作品中,赵晓苏比较喜欢《海鸥》和《万尼亚舅舅》,“其实《海鸥》当年第一次演出是不成功的,契诃夫就很挫败,最终在第二次演出以后,这部剧才受到大家的欢迎。”
后来,契诃夫跟欧佳说:“剧场的艺术世界,你不摔几跤进不来,而且之后还有很多这样的挫败,有可能整个一季的演出都会非常失败。但是你要预判到它会来临,而当它来临的时候,跟着你自己的心走出去。”
这些话也影响着饰演契诃夫的赵晓苏,“你不挫败就不能进步,也进步不了,所以永远在挫败,但我也永远在这么往前走着。”
就得揳在木头里面,让它留下痕迹
在为《让我牵着你的手……》做准备时,赵晓苏还看了滨口龙介导演的电影《驾驶我的车》。电影中,一群戏剧人为了出演契诃夫的舞台剧《万尼亚舅舅》,进行了漫长的排练。其中,西岛秀俊饰演的男主角不停地在车上播放《万尼亚舅舅》的台词进行练习,而赵晓苏的剧本上也被他用铅笔写满了笔记。
《驾驶我的车》改编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三个篇章:《驾驶我的车》《山鲁佐德》和《木野》。赵晓苏高中时就看过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但后来,他因为《白夜行》喜欢上了另一个日本作家东野圭吾,“里面那种人物之间特殊的交集,感觉藕断丝连又连不上的状态,有的时候看得我都迷幻了。而且我看他的书就停不下来,必须一气看完。”
身边人的阅读也会影响赵晓苏,比如跟着演员张颂文看起了心理学的书籍,“他那些方法派的表演跟心理學是互相关联的。”两人聊得多了,赵晓苏也觉得心理学知识可能会影响一个演员的表演。
再比如跟着孟京辉出演《罗密欧与朱丽叶》,让他进入了莎士比亚的世界;跟着赖声川出演《让我牵着你的手……》,他又就此进入了契诃夫的世界……至于跟着黄磊上《戏剧新生活》,和丁一滕、刘晓晔、吴彼、刘晓邑、刘添祺们一起创作剧本、排戏、演出,则让他被更多观众熟知。“我们做了一件大事,跟流量没有关系,跟明星没有关系,是为戏剧干的大事。”赵晓苏说,这是一个戏剧人的使命感,“你要负起你该负起的责任。”
所以,他如今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出演的每一个角色都要像是开出去的每一枪,“就得揳在木头里面,让它留下痕迹。”
丁乃竺一直说赵晓苏身上有很纯真很阳光的东西,有一种天真的少年气。赵晓苏很喜欢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在这本奇妙的书中,牧羊少年圣地亚哥接连两次做了同一个梦,梦见埃及金字塔附近藏有一批宝藏,于是他就卖掉羊群,历尽千辛万苦一路向南,跨海来到非洲,穿越“死亡之海”撒哈拉大沙漠……这也成为了话剧人闫楠创作音乐剧《流浪之歌》的蓝本。
牧羊少年一路的遭遇仿佛是一个人面对他的整个人生,“看上去故事童真美好,但里边藏着好多成人的东西,挺治愈的,但同时也挺残酷的。”和赵晓苏喜欢的另一部童话《小王子》有着相似的天真又沉重的主题。
说起小王子与玫瑰,赵晓苏分享了一个他少年时代与玫瑰的故事。他出生于军人家庭,父母都是按部就班去单位上班的人,“我母亲六点半做完早餐出门上班,我父亲七点半出门上班”,这也导致他对上班这件事深恶痛绝,从而走上了艺术之路,“我不想一生都像他们这样,我绝不要过这样的生活,一定不要。”
有一年母亲节,他想浪漫一下,就买了一朵玫瑰。别人告诉他,小苏打加蜂蜜可以保护鲜花,“我就在水里兑了半桶蜂蜜……”后来他将玫瑰送给母亲,但母亲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表示狂喜,反而说:“怎么是玫瑰花?你懂不懂送玫瑰的意思?”现在回忆起来,赵晓苏还是会觉得,“当时遭到了一点小伤害。”
“很多人说我情商高,其实这是一种敏感。”敏感必然会遭受痛苦,于是就要想办法自己包裹,自己消化,这是赵晓苏的为人之道,“我想说的是,当你这么做了之后,将阳光带给别人,于是你也能吸收到更多的阳光。”
他说,“如果你不包容这些,可能后面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成为契诃夫
为了让演员更好地接近契诃夫、理解契诃夫,赖声川导演在排练《让我牵着你的手……》时,甚至说:“最好能带大家去一趟雅尔塔。”
雅尔塔有契诃夫的别墅。俄国作家库普林在《回忆契诃夫》中写道:“契诃夫在雅尔塔的别墅几乎就在城边上。我不知道别墅是谁设计的,但这座别墅在雅尔塔恐怕是最独特的房子了。它通体洁白、轻盈、美丽又不对称,不局限于某种特定的建筑风格。”在这里,契诃夫写下了大量传世名作,比如《三姊妹》《樱桃园》《带狗的女人》……
可惜现在,谁也去不了雅尔塔。还好,我们向赖声川导演要来了他给演员们开的部分片单和书单。
“电影是《秋刀鱼之味》《日瓦戈医生》《午夜巴黎》《万尼亚在42街口》《与安德烈的晚餐》。”
“书是《可爱的契诃夫》《契诃夫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