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人
2022-05-30班宇
班宇
租来的课桌列成准对角矩阵,刨花板面,厚实耐用,上有淡淡的笔迹,不知何人所作,勾出来一只伶盗龙的轮廓,脑门突出,尖嘴紧闭,前臂有短羽,长尾在空中打了个优雅的活结,旁边写着一句箴言:假若春天再次来临,你还会不会沉默。侧方贴有学号,桌上摆着一本方砖似的画册,抽屉里是半卷手纸。我坐在椅子上,双手背后,仿佛回到课堂,忽然想解个二元一次方程,这是我以前很擅长的事情,拆分、推理、演算,未知數各得其解。
开幕式进行到一半,还没轮到我发言,李舸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头顶礼帽,黑色长衣过膝,踏一双工装靴,耳朵上挂着一副小鸡图案的黄色口罩,巡视一周,站到我的身后,如同一只直立的巨型鸭嘴兽,满是不忿,相当鲁莽。我转过头去,见他手里攥着两串糖葫芦,大头朝下,与小臂形成一个标准的锐角,像是持刀前来行凶。台上的人正在说话,全是新词,造境、思辨、非线性、语意结构,我一个也听不懂,小心翼翼地录了下来,想着回去放给小悦听,她或许能明白,再用通俗的话给我讲一遍。李舸踢了踢我的椅背,俯身问道,哪个啊?我很不耐烦,说道,一共三张,前厅一进门,左手边上,底下有我名儿,画的是白桦林、吉他和风车。李舸说,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我顿了一顿,说道,我画的风景真他妈好看?李舸说,我问的是糖葫芦你想吃哪个?我说,有啥区别?李舸说,一个山楂巧克力的,传统手作,风味典藏,还有一个圣女果的,新派木糖醇,属于低卡轻食。我说,你吃哪个,剩下的给我就行。李舸说,我准备吃俩啊。我说,那你问我干啥?李舸说,你来一趟不易,多少也得展示一点儿尊重,事儿不一定能办好,话肯定得说到位。
待我发言过后,李舸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啊。我说,什么。他说,你跟以前一样,会画不会说。我说,我觉得我讲得挺好的。李舸撇了撇嘴,说,提前准备了多久?我说,背了一道儿,从阜新到避暑山庄,后来睡着了。李舸说,发言稿谁写的?我说,我对象,小悦。他说,在北行开美甲店的?没看出来啊,本领见长,有点内秀。我说,不是,那是小月,蹉跎岁月的月,这个是赏心悦目的悦,姓马,叫马欣悦。他说,以前的姓啥?我说,好像姓朱,忘了,多少年了都。李舸说,那个也挺好的,对你不错,三九天在画室给你贴暖宝宝,前胸后脊梁铺了好一大片,米其林似的,当时我以为你俩能结婚呢。我说,我也这么以为的,但她可能没那么想。李舸说,现在指定得后悔,你的画都来北京参展了,明日之子,希望之星,冉冉升起,指日可待。我说,不太好说,我看够呛。李舸说,你咋知道?我说,分开之后,有阵子我挺想她的,发过几次消息,也没搭理我。李舸说,后来呢?我说,后来我打了个电话,没等开口,她给我好一顿骂,非叫我滚。李舸说,多大仇啊?我说,你是不知道,我俩有过一个孩子。李舸说,说说。我说,说啥?李舸说,说说孩子?我说,打了啊。李舸说,要是没打,现在有多大了?我说,不知道。李舸说,比划一下,估计是什么形状的,三角、椭圆还是正方形,能到你裤腰不?我说,有病吧你。李舸说,你说一说,我现在就喜欢孩子,谁有孩子我都愿意琢磨一会儿。我说,你自己的儿子呢?李舸叹了口气,说,不提了。我说,你说一说,谁有不提的事儿我都愿意琢磨一会儿。
李舸带我连逛了四个大型展览,主题分别是文艺复兴、东北、难民与女性主义。天气晴好,浮云低垂,摩托车在园区内四窜,气势汹汹,噪音巨大,像绑匪开枪撕票。有人在街头拍摄婚纱照,摆出恩爱的造型,我盯着看了半天,想起一部经典港片,情绪有些感伤。傍晚五点,我们来到刘小东的新展现场,光线冷硬,温度骤降,先是看了他画的喻红和女儿,怎么说呢,熟谙之中又有新鲜的陌生感,赤诚动人,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我也很想念我生命中的红红。之后,我站在那幅《阿城》面前,实在没忍住,哭出声来,形容狼狈,引得无数旁人侧目。李舸有些惶恐,问我,咋还哭了呢?我说,画得真好啊。李舸说,怎么个好法?我说,说不出来,画得太像了。李舸说,像谁?我说,像阿城老师。李舸说,废话,我以为像你爸呢。我说,也像,你不懂,跟你说不清。李舸说,我不懂我能当策展人?我说,你懂你当策展人?李舸说,多少年没见了,不乐意跟你吵架。我说,谁爱搭理你似的。李舸说,找你有正事儿,想给你策划个人画展,今年三月份,在扬州,我有大型场地,五百多平,举架四米六,别说你画个风车了,整个真的风车摆在里面都能飞速旋转。我说,空间叫啥?他说,郑板桥艺术创作实践基地。我说,去过,藏品是打印的,随便摸,也出售,后半场是个速成班,搞美术培训。李舸说,瞧不起美术培训了?我说,那没有。李舸说,忘了我俩以前在画室里同甘共苦的岁月了?我说,没齿难忘。李舸说,记得就好,我时常想念,人啊,不能忘本。我说,你切记,我那时是老师,带过三批学生,央美、国美、清华的都有,你主要负责发放传单,登记签到,兼与学生家长沟通感情。李舸说,你还别瞧不起,我有好几个藏家都是那时候认识的呢。
同期展映的还有一部纪录片,放映室不大,人满为患,我待了两分钟就出来了,喘不过来气,主要也是听到电影里的刘小东跟朋友说:我怎么看你这么忧郁呢,以前也不觉得啊。情绪一下子又有点控制不住,年纪一大,听不了这种话,于是走去另一间展厅,大部分是水彩小画,也有不错的意趣。我正在仔细揣摩,李舸说,你记得吧,他俩还拍过个电影。我说,《冬春的日子》,当年一起看的。李舸说,对,我们四个,还有小冬和小春,我一开始以为演他俩的呢,你说多巧。我说,是,那碟不好租,跑了大半个沈阳,翻了不知多少个碟本。李舸说,小冬怎么样了?我说,打了七年罪,出来后在张士冷库打工,往全国各地发海鲜,天天穿着个雨靴,挺酷,一个月能对付四千,也很长时间没见了,你知道他就那样,你不找他,他也不带找你的。李舸说,确实,小春呢?我说,小春挺好的。李舸说,还画画呢?我说,不画了,在写小说。李舸说,也行,都是胡编乱造,没想到啊,你跟她还有联系呢。我说,有,她现在改名了,叫马欣悦,活得欣喜又愉悦。李舸愣在一旁,瞪着眼睛问,你俩怎么扯一起去了?多长时间了?我说,纯属偶然,就不提了。
我让李舸陪我参加晚宴,他不肯,我就自己藏在角落里喝酒。当天来了不少人,我都不太熟悉,没怎么说话,几杯过后,准备提前撤退。李舸发来他家的地址,我叫了个车,背包出了门,里面装着打印的小说,想着给他一份,毕竟他在北京结识广泛,兴许能找到出版的途径。车还没到,我查看邮箱,小悦发来一封新的邮件,好几行字,应是新小说的开头部分。这是她的习惯,每写完一点,就会发给我看看,虽然我也读不太懂,无法给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建议。我问过她,接下来准备写点什么,小悦跟我说,打算写一写自己到底是谁,怎么来到这里的。我说,那不如问问你爸妈。她说,他们说的不对。我说,那问谁呢?她说,我自己写的才是对的。新小说的第一节是这样的:
楼舰千艘,覆川盖汜。古船拔地而起,在此密布,布阵缓行,舱外是贪婪的蕨类植物,以及寂静的一阵回响,缭绕攀附,先是锁紧木窗,又向着四周拉扯,如互生的幼叶与胚芽,掠取多余的养分,共同进入恒长的休眠时期,这一切发生在疏密不均的黎明底部。不仅由于此地昼短夜长,冬日持久连绵,季风惆怅如祖先的絮语,也因其迟早沦为一具若隐若现的标本,凌越革命的废墟,一行与几行虚拟的桥梁;或是一座行走的庙,忠诚而喧嚣,所行之处皆是未熄的纸焰。元宝、锁链、枕头、瓦器,统统埋入火里,黑灰漫天乱舞,覆如斗篷,死魂灵伏于地下三层。渠有白鸦划过,击水纹以歌,随大风渐消散:
兴衰之效,于古有徵。恒由浑厚,以开文明。文明既开,浑厚渐失。
谓偶可常,至于骄佚。溯流知源,先祖是思。凡我后人,敬而听之。
李舸住在郊区,行程较远,车开得不快,红灯一路照耀。我反复读了几遍,觉得有点像评书,田连元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我稳住心神,给小悦发去消息,告诉她新作已经收到,待读,正往李舸家去,展览顺利,觀众亲切,一切安好,不必挂念,午后的发言给大家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你说得很好,美学就是实用生理学,艺术则是在清洗我们的真理。小悦没回,可能是还在写。
我在外面喊她小悦,在家里还管她叫小春,纠正多次,改不过来。小冬进去那几年,李舸不辞而别,跑去北京发展,断了联系,生死未知。小春总约我一起去探望,小冬不怎么爱见,去三次能碰一回面,见了也不讲话,表情木然,眼神混沌,仿佛一具蛀空的木塔,摇摇欲坠。小春也不说话,老是在哭,看得出是真心疼。小冬本来就不胖,在里面待得一天比一天更瘦,营养跟不上去,皮肤泛黄,没有光泽,还剃着光头,看去也像一把上了锈的钝刀,囚服往身上一套,如掖进硕大的袖口里,随时抽刃,全是危情时刻。后来有一次,我跟小冬说,好好改造,人们现在对精神文化的需求愈发强烈,许能对你网开一面,多画板报,手艺别丢,社会上很需要你这样的艺术家,与之前不同,我们不用画瓜果梨桃,也不用画长白山或者牡丹江,你就继续做你自己,瘾君子系列,人性的暗面,哪吒火烧加油站、赫鲁晓夫煎荷包蛋之类,也有人能喜欢,等你出来了,我们还在一起画画。小冬不说话,干瞪着我,眼珠子往外鼓,喉结上下涌动。我继续说,哪怕以后不画了,也有别的办法,肯定能过上好日子,我爸去年给人打画框,一年也赚好几千,乐得不行,带着我妈去南戴河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夏天,你切记,浪子回头金不换。小冬还是不说话。我说,退一万步,别的都不谈,你怎么也得想一想小春吧,她可一直等着你呢。小春在旁边说,我说我要等了?我吓了一跳,小声问她,你不等吗?小春说,我不等。我说,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啊?小春说,我现在变卦了。我说,能不能别刺激他,有话好说。小春跟小冬说,你对我好,我心里知道,算了,也不怎么好,你对别人都比我好,从来没把我当过一回事儿,你有你的主意,我也有我的,你没在乎过。坦白说吧,咱俩不合适,我一直挺怕你,以前觉得也许是出自一种崇敬,或者信任,现在想一想,没这道理,你的正义不堪一击,你的坚持不值一文,事实上,你比谁都自私,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今天咱们道个别,死了这条心,以后我不来了,有空你好好想一想,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啊。当然,我也不好,比如,我一直认为我很爱你,逼着自己这么去想,源于一种深切的恐惧,如果我不爱你,那就什么也没爱过。刚才想明白了,也没什么,人不一定非得爱过,爱的本身并不可爱,无非一场空无的诅咒,无有来去,无从应验。就像你总也调不出想象中的色调,不是颜料、天气和光线的问题,是自己的问题,我们的底色只是恐惧、阴影和遗憾。我祝你早日过上新的生活,但请记得,千万别来找我,没用,你也找不到,你还是你,我不是我。说完,小春转身就走了。场面一度陷入沉寂,小冬眯着眼睛,不发一语,我努力平复心情,劝他说,小冬,别介意,你知道,她也就是过过嘴瘾,出了门肯定后悔,没几天就得来找你和好,多少次了都,假如这次没好,你也得接受,人生就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日子还得过,放长远看,还是得往前走,难免经历苦痛挣扎,你也往前走吧,朋友,走吧,咱们都得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啊。
小春在前面走,我在后边跟着,保持一定距离,心有忌惮,不怎么敢接近。上一个离得近的,被小冬捅了五刀,伤及脾脏,淌一地血,还在医院里,我偷摸去看过两次,那人以前耀武扬威的,横着走道,现在炕吃炕拉,他妈照顾着,一边给他翻身一边骂着脏话,他就躺在床上,嘿嘿嘿地笑,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讨好,官司打个没完,小冬家里一分也赔不出来。我一直没搞清楚伤势到底如何,直至有一天,见到一张小冬的画,很写实,画着一个双手按在太阳穴上面的男人,像在做眼保健操,解剖图笔法,骨骼肌肉一览无遗,他坐在桌前,窗外吹入几枚五分镍币,头像是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闪烁如金叶,纷纷落在他的身上,位置分别是肱骨、桡骨、上颚骨、腕骨和肩胛骨,连成了一个神秘的记号。我这才恍然大悟。可惜的是,小冬的后两刀没捅准,不然出不了大问题。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敢跟小春说,那人当年不是想追求她,事实上,他根本不认识小春,想找的是我的女友小月,他俩是老乡,青梅竹马,以前好过,后来闹掰了,一时接受不了,老是跟着小月,可能也没想干啥,就是想知道小月在干啥,这个情绪我也有过。那阵子,我们几个人住在一起,租了个大套间,我逗小冬说,注意到没,老有人跟着咱们,肥头大耳,脖子有道斜疤,穿个骷髅服。小冬问我,见过多次,那是谁呢?我说,我也不认识。小冬说,你觉得他想干什么呢?我说,那不好说了。小冬说,没跟你说,有次我在门缝底下发现了一张画。我说,画的什么?小冬说,画了个女的,好像是小春,我不确定,造型能力很差。我说,问过小春没?他说,没有,但我想起来,小春跟我说过,她小时候就被人跟过,她爸不是警察么,抓过不少犯罪分子,我怀疑是刑满释放后过来找她报仇的。我说,不无道理,应该告诉她爸一声。小冬说,我也想过,但她跟她爸不是断了么,就为了跟我在一起,她爸看不上我。我说,也看不上我,她爸谁都看不上。小冬说,反正这事儿我得帮她解决,她现在只有我,当然,我也只有她。我说,不要冲动,三思后行,你们还有我呢。小冬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不说了,先去上班。
小冬在快递站打工,周休一天,养着小春在家搞创作,他一直觉得小春画得比自己好,跟谁都是赞美。我当时卖了两幅画,有点积蓄,小月想开美甲店,我就全部拿出来支持,她也挺上心,早出晚归,装扮闪亮,浑身指甲油的味道,洗也洗不掉,我总有一种要中毒的幻觉。白天里,只有我和小春在家,开始时各自关门画画,到了中午,我炒两个菜,她跟着一起吃。后来小春让我帮着看作品,出点主意,我也不推辞,有时累了,就放个电影一起看。小春有一次开玩笑说,感觉好像咱俩在一起过呢,像不像里面演的,冬春的日子,我们已经过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啊。我没吱声,脸一下子就红了,连忙跑去厨房洗碗。其实我觉得小春不错,对她也有好感,但没那么强烈,总觉得不是过日子的人。我想找个能踏实过日子的,一直都这么想,之前是,现在也是,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么多年过去了,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掉了,跟小春却怎么也分不开。前段时间,小春躺在床上给我念诗,外面下着小雨,潮湿的画布摆在窗边,一架直升机在远处的坪上降落,旋翼飞转,如为我们撑起的伞面。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一点,诗里是这么说的:哭泣,没有鹄的箭/没有早晨的夜晚/于是第一只鸟/死在枝上/啊,吉他!/心里插进/五柄利剑。的确如此,五柄利剑,五个伤口,锚定了我一生的命运。黎明的酒杯碎了,吉他的呜咽开始了,要止住它,没有用,要止住它,不可能。
车开了近一小时,抵达目的地后,小悦已经写好了新的一段。我点了根烟,望向清澈的夜空,只有一抹暗红色的荚状云,星星如鱼骨般分列排布。一对父子从我面前经过,儿子不过八九岁,圆脸蛋儿,戴着大大的眼镜,父亲耍赖一般,躬着身体,将下巴抵在儿子的脑袋上,如同寄生,貼着往前走,步伐凌乱,显然有点醉。他对儿子说,小童,你要记住啊。儿子皱着眉说,爸,你说。他说,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你,即使有时看起来并不如此。儿子说,我妈呢?他说,你没有妈。儿子说,我妈在广州呢,刚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你不需要妈妈。儿子说,我需要爸爸吗?他说,也不需要。儿子说,我需要什么呢?他说,那你得自己想。儿子说,爸,你需要什么呢?他说,我也在想。儿子说,想出来了吗?他说,还没,快了。儿子说,我现在想,来得及吗?他说,抓紧,马车就要来了。儿子说,什么?他说,两匹金鬃白马,拉着一辆结冰的雪车,正在路上,越来越近了。儿子说,上面坐的是谁?他说,我和你。拐进楼洞后,我想到,如果我的孩子没有打掉,也许跟他差不多大,能陪我说话,还能带我回家。站在小区里的柿子树旁,我一边抽烟,一边读着小说的第二段:
听,万物由此发动。声音比光线来得更早,不同频率的电波浮在空中,为多变的风向过滤,汇成一片柔软的海浪,从远处而来,悄悄缠在耳畔,播报着逝去的一日。那些时间里,罗马教廷慑于理性与科学的威力,承认太阳的位置,为伽利略的审判追悔不已;洛杉矶戏院夜场演说,脚灯明亮,布设华丽,讲述颇具激情,观众却全无反应,结束后,全场复明,发现台下坐着的只是一堆呆滞的蜡人;众多桦木正在取代杨树,前者的树干如烛一般笔直、光滑,叶脉羽状,植在火烧迹地,即大灾过后的荒山;也是这座荒山,前一年里,凶徒逃至此处,其身法矫健,训练有素,本在军队服役,因家人遭遇不公,一怒之下,盗枪出门复仇,背着尚在襁褓里的女儿,白日寻迹,夜宿于陵墓。如此数月,几条人命相继交还,人人自危,最终觅得线索,百人上山围捕,凶徒立于山体的心脏地带,以石碑作掩,在生卒年之间,神出鬼没,偶尔一跃,莅临人世,甩动合金枪口,极速打空一梭子弹,枪声与回音连缀,呈扇形排布,像与无处不在的幽灵对峙。没人上前接近,只得纵火烧山——在棕红色的土地上,躺着两具烧焦的尸体,露出发赤的白骨,均为成年人,姿势相同,身形接近,善恶无从分辨,女儿不知所踪。
出乎意料,李舸的家里极其整洁,地板明净,养了不少植物,家具摆得井井有条,茶几上堆着几包零食。一位年老的厨师在电视上进行烹饪教学,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着厨师将处理好的海参放在加过料酒和姜片的沸水里汆烫,之后用纱布小心地包了起来,在锅内倒入高汤、生抽,又撒去一把精盐,以及炸得金黄的葱姜碎,小火慢慢熬制,一柄手勺搅动不止。我们就着节目喝了半瓶威士忌,没有冰块,也没吃零食。李舸指了指空杯,跟我说道,我自己每天一瓶,今天你来了,我们一人一瓶半,喝不完别走。说完,从冰箱里又拿出来两支,瓶身墨绿,酒标斑驳,很像三无产品,看着头晕。我跟他说,我没那么大的量,明早赶车回沈,小悦在家里等我呢。李舸说,谁?我说,小春。他说,哦,小春,干杯。我说,干杯。酒的味道有点怪,如同消毒水与止咳糖浆的混合物,我咽得很吃力。他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坚果,丢进嘴里,边嚼边说,你爱小春吗?我说,你说呢。他说,你觉得你有小冬爱小春吗?我说,别这么问。他举起酒杯,又说道,干了。我说,我半开。他说,其实我知道。我说,知道什么?他说,你比小冬爱小悦,但是没有小冬爱小春。我说,放你妈的屁。他再次举杯,说,是,当我放屁,干了。我说,我缓一缓。李舸说,不行,缓不了,爱是不能停止的啊。我又喝掉一杯,胃里翻江倒海,烧得难受,李舸再次为我倒满,跟我说道,你想过没有,小冬此时在哪里,在做什么。我说,我天天想。李舸向后一仰,倚在褪色的沙发扶手上,说,你活得有点紧张。我说,还好,习惯了。李舸说,他在你家里呢。我说,什么?李舸说,逗你,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说,小悦不是那样的。李舸说,谁?我说,小春,你有点多。李舸说,远没到量。我说,我得走了。李舸说,别担心,你今天也回不去,漫漫长夜,顺其自然,不见得是坏事,春日相聚,醉于冬之酒,干杯吧。我说,不是,我有点想吐。李舸说,陪我待一会儿,听我说一说。我说,说什么?李舸说,我儿子。我说,你不是不想提吗?李舸说,现在想了。
李舸说,我结婚那年,你也没来北京。我说,是,你也没回沈阳办。他说,有点失策,没收上礼。我说,那不至于,我们也随不了多少钱。李舸说,主要原因是,婚礼前夕,她就怀孕了,胎心不稳,医生建议静卧,不让随便走动,她是唱评剧的,旦角,也会打扬琴,刚有几个不错的机会,实在措手不及,我当时也劝过她打掉,她没同意,因为年龄不小了,她比我大五岁,你知道吧,一岁一枯荣啊。我说,不重要,野火烧不尽,这个我有经验。李舸说,怀孕期间,我一直在身边陪着,伺候得比较周到,每顿饭都是我亲手做的,营养搭配均衡,胎教也准备得很充分,每天对着她的肚子说话,读诗,讲故事,还特意把吉他又捡起来了,练了好几首世界名曲,偶尔也唱些儿歌,小熊翻山越岭,小熊翻山越岭,看看能发现什么,能发现什么呢,它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山的另外一边,山的另外一边。我说,没听过,好像也不怎么押韵。他说,原文是英语,我怕你不懂,分娩之前的几天,我有点疏忽,当时在画廊布展,回去得有点晚。我说,几点?他说,记不得了,好几次都是凌晨。我说,她有所不满。李舸说,何止,她直接走了。我说,回娘家了?失踪了?他说,也没,就是不肯见我。我说,为什么?李舸说,开始以为是跟我置气,我赔礼道歉,到处去找,也没找见,后来她发了消息,告诉我说,已经生完了,我打去电话,她怎么也不接,我都急哭了,简直想死,过了半天,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个儿子,七斤四两,闭着眼睛,缩成很小一团,比烟盒大不了多少。我说,为什么不让你见呢?李舸说,一点也不知道,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孩子不是我的,比如她爱上了别人,比如她生了病,抑郁症之类,再比如,她可能知道了一些我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我说,什么事情?李舸说,那你也没必要知道,总之,她否认了一切,不是这些原因。我说,那是为什么?李舸说,我问了很多年,没有答案,她让我自己想。我说,你想出来了吗?他说,还没,快了。我说,生下来到现在,一次也没见过?他说,半次都没,但我们一直有联系,她偶尔发来一些儿子的照片,你知道吗,我的儿子马上十岁了,长得很结实,耳朵先天有点问题,所以说话声音很大,老皱眉头,也是近视眼,随我,戴着一副眼镜,不算大毛病,他会游泳,不爱画画,性格有点固执,喜欢音乐,最近在学吉他,我觉得他一定可以弹得很不错,我买了一把很贵的琴,等练好了,我就给他送过去。我说,他们母子在哪里?他说,还不知道。我说,没想过其他途径?他说,你能想到的,我一定早都用过,可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人要是决定离你而去,那可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说,这不可能。他说,怎么找呢?我说,只要你爱她,爱你的儿子,一刻也不懈怠,必然可以得见,古语云,是爱也,动太阳而移群星。李舸说,那是纯属吹牛逼。我跟他碰了碰杯,喝掉一半,还是没明白,说道,不可思议啊。他说,事实就是如此。我说,她管你要过钱吗?他说,没有。我说,她需要你做什么呢?李舸说,什么也不做。我叹了口气,问他,接下来怎么办呢?李舸说,这些年我赚了点钱,不多也不少,够花上一阵子,年初开始,每天我都会喝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只要一醉,就能听见有人弹吉他,像在急切地唤醒我,担心我就这么死去,开始绊绊磕磕,没有章法可言,最近越弹越好,音调明快,春风就这么刮进一场梦里,我很满足,有时醒来一点,也还继续装醉,横卧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直到天亮,外面的鸟儿一叫,他就不弹了,我恨所有会叫的鸟。我说,谁弹的?他说,不知道,可能是我儿子,反正我就这么想,不这么想就没办法活着,你能明白吗,对我来说,活着就是在变冷的夜里抽烟。我说,李舸,别想太多。李舸自己又喝了一口,跟我说,不谈这个了,你知道我那时布的是什么展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小冬的画展,他进去后,小春来北京求我,想满足他一个愿望,可惜了,一张也没卖出去,我拍了几张照片,寄了回去,展览的前言是小春写的,里面引了一句诗,我一直记到现在:今夜,当天气转凉,请告诫自己,你所知的一切全属虚无。
除去倚在护栏上的一堆画框,阳台空无一物,三排补光灯悬过头顶,像是一间构造奇异的临时展厅,画作如正在发育的植物,吞没着全部的光谱。我翻看几张,有没画完的废作,也有名画的复制品,在角落处,我察觉到好几双眼睛看着我,我望过去,发现画面上的柜门敞至一半,那些眼睛挂在里面的晾衣架上,如在呈现其拥有者生前的混沌景象,一片黛紫或者褐绿,背板是一面菱形古镜,数不清的目光在此互映,也如窃窃私语,发出零碎而细小的声音。我打了个寒战,那是小冬很久之前的作品。
我站在画前,给小悦拨去电话,响了数声,无人接听。李舸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小冬的画跟我说,你看啊。我说,什么?他说,我儿子,小春,小冬,你,我,全在里面呢。我说,你喝多了。他说,没有,我还没听见琴声。说完,他点了根烟,朝着窗外打了个响指,像是派出一个诡秘的暗号,一阵凉风吹入,与此同时,我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收到了一封新的邮件。我说,李舸,我想给你看看小春的小说。李舸说,再喝一杯。我说,不了,实在喝不动。李舸说,就差一杯了,别急,我有点看不清字,念给我听,慢点无所谓,一个字都别少。我想了想,说,那好。
那天早上,先是爆裂的声音,接着是远处的山火,如桅顶上的光源,随大船驶离陆地,逐渐趋于暗淡,最后是次日的橙光,曾烧死过真理,此刻近乎于一次返航的宽恕。只一瞬间,灰暗湿润的甲板忽然变作平坦的长街,碑文与杂草一并苏醒,七层水泥楼体于两侧矗立,色泽如上锈发乌的银器。顶处的鸽笼像是一座瞭望台,使者从中飞去,带走人造的消息。稀少的雨线里,硫与煤在结晶。假使对上古的传言有所耳闻,可知其切实可信:王座震荡,神像打碎在地,蜡人熙熙攘攘,狮兽在深处暗暗咆哮,两位骑士愈行愈远,狂风始于怒号。
风中的嘶鸣如同沙哑的钟声,从乡间的大地传来,交会的节奏督促着召集、祭祀与觉醒,然后是几记悠长的响鼻,半枯稻草的霉味,喧哗无比的行进声,疲倦的光芒接续刺入,共同绘出一个逝去的年代:风车转动不歇,碾磨着谷物,或抽去水源,使得湖底维持干燥;冷杉树立在屋前,常年碧翠,地上布满冬青,高处的烟囱吐出一缕稀薄的雾气,墓地比邻而居,碑铭是死者的眼睛;内燃机与电机尚未被发明出来,只有无数的马车,在原野上来回驰骋,送去一位新娘和几封信件,上面写着:她近似一位圣子,快乐而仁慈,未被那些降临的罪所玷污过,务必以善相待,不得辜负先知的恩惠。
酒杯放在窗台上,李舸低头啜饮,样貌贪婪,像一只蜜蜂在吸取花蜜,之后起身问我,你写的啊?我说,不是,小春。他说,哦,不错。我说,我也觉得。李舸说,不过没全懂,骑士是谁,新娘又是谁?我说,说不好,但读得出来,她写的是住过的那条长街。李舸说,何以见得?我说,场景她跟我讲过,那时我们总是一起走在街上,有时候三个、四个,偶尔五个,后来只有我和小春。街巷曲折,如在光里卷刃,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不知要往哪里去,我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就这么往前走,槐树立于街道两侧,枝叶茂盛,雨后的青苔在地上作画,白天时鸽子在飞,哨声像在呼唤,傍晚则是漫天的乌鸦,我跟小春说,你慢一点,我快要跟不上了,小春也不回头,对我说,跟不上就别跟了,没人逼你,我自己的路。我想了想,道理对,但我不听她的,还是跟在后面,一路就到了现在。李舸说,值得吗?我说,谈不上。李舸说,后悔吗?我说,也谈不上。李舸说,小熊翻山越岭,也是这个意思,你翻过来了吗?我想了想,說道,还在原地打转。李舸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北京吗?我说,不知道。李舸说,小春没跟你说过?我说,从来没。李舸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来是因为她有一天跟我说,得在这边等着你、她,还有小冬,你们很快就要到了,还差一座山,越过来了,还能一起往前走,越不过去,咱们各活各的,就地解散。我说,没懂。李舸说,不急,好好想一想,我还有半杯的时间。
我知道小春找过李舸,那次展览的照片夹在一本旧书里,有天收拾屋子时,它们从架子上自动掉了下来,落了一地,虎视眈眈,像在我面前挑衅。我将其一一收好,什么也没说过,出门走了一个下午。那阵子,小春已经不怎么画画了,我的状态也不太好,经济情况是一方面,另外我也弄不清自己对于小春的感情,那些照片不起任何作用,没有嫉妒和怨恨,也不存在理解或者宽恕,我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原因是,我爱上了另一个人,她如血液一般流经我的身体,充盈我的心脏,每时每刻,不曾歇止。我的行为无法自控,我的想象秘不示人,我的画里全都是她,站在桦林之间,窄长的身影泼于地面之上,向着四周散射,仿佛与我分享一则神圣的死讯;赤裸着身体,怀抱一把缺角的木吉他,像是抱紧自己的残疾妈妈;走向一架静止的风车,那是死神丰收的教堂,咒语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后是石灰岩海岸,日光照在上面,映出缤纷的色彩,一具枯黄的蜡人立于崖边,满身泪滴,等待消融。
那时,小春的身体还不错,每天在家待不住,就去找了一份工作,在附近的商场里开观光火车,都是很小的孩子来坐,还不太会说话,咿咿呀呀,走路经常跌倒,总是不停地指来指去。她分到的是一辆长长的马车,古朴而精致,彩灯环绕周身,流光漫溢,后面跟着八匹不同颜色的小马,睫毛很长,笑容可掬,看着很温驯,开起来还会轻轻摇晃,如同温柔的钟摆。她坐在驾驶室里,严阵以待,身前是两匹威武的金鬃白马,前蹄高高扬起,不时传出低沉的嘶鸣。小春开得很慢,仿佛不管旅程多么艰难崎岖,她只是想轻轻地走路,生怕惊扰了所有人的睡眠。
有很多个夜晚,我去接她下班,商场里没什么顾客,她就让我坐在后面,兴冲冲地拉响汽笛,像一位真正的火车司机,向着未知的远方起航。我骑着小马,缓缓向前驶去,一路上看见了蝴蝶、矿石与流云,看见了镜子、影子和词语,也看见了一个人的尖啸、祈求、沉寂和战栗,一个人的离开,以及老去。生病后,小春辞掉了工作,我们每天待在家里,像很多年前那样,各居一室,她写作,我画画,相互很少说话。时间过得很快,像水一样滑过,白天黑夜难以辨清。我喜欢太阳晒在皮肤上的感觉,总在日光里作画,她的卧室从来都拉紧了窗帘,像一个幽静的洞穴,有时我觉得她是一位远道而来的使者,木槿花色的头发,鼻骨陡峭突兀,双手敲着空鼓,一路奔波,历尽艰辛,最终抵达此处。她的腹中孕育着秘密的种子,空荡的房间吸纳、反射、扩散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像是一场室内的二重奏,演奏者抚摸着彼此嶙峋的骨头,我站在门外,不能加入进去,也无法就此离开。
童话、长街、机械与谣言令失眠得以延续,也令我们的存在比记忆更加久远。所以,清晨的那辆马车停驻于此时,人们纷纷聚了过来,像是乌云涌过海滩,或群氓插紧了袖口,等待着一场精彩的绞刑表演。两匹白马从天而降,一前一后,错身而立,嚼口朝下,负着桃木的车轭,颈部肌肉绷紧,藏在茂密的鬃发之际,八条健壮的腿稳稳地扎在地上,背部油亮光滑,披着两条满是草屑的盖毯,它们的叫声掀起了这一日的序章。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身后的车厢吸引过去——几乎是一座耀眼的翡翠宫殿,崭新的绿漆,精致的格窗,锁扣反光的矮门,像是欧洲贵族郊游的道具,秘密情史的园地,王子与贫儿在此互换身位,投在地上的剪影也是精心设计过的,随着光的移动显现出不同的轮廓,有时是一架静止的竖琴,有时则是一条游动的青鱼。
如果说围拢过来的人们还在思考应当如何呈现一次毕生的注目,含蓄、优雅、得体,且能为这辆马车的主人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那么,当那扇门敞开之时,尘埃袭面,一切都化为了乌有。衣着破旧的一男一女扶着对方下了车,他们身材矮小,头发稀疏,又白又胖的双手搭在身前,半张着嘴巴,脸色暗红,举止十分局促,不合时宜的笑容在相似的脸上层层交叠。他们似乎觉得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无处安放,下颌、脖颈、手掌、背部,均流露着羞怯与不洁,也包括语言,没人听得清他们的话。那声音太过细微,像一根尼龙弦被风吹去时的轻颤,全是无可奈何的歉意,待他们抬高了一点点音量,又很像蛙类的鸣叫,单调,空洞,呱噪。没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路上花去多长时间,很快,近乎于一种谄媚,他们迫不及待地出卖了自己的故事——他们是一对兄妹,被一场不灭的大火驱赶,被迫来到此处,那两匹白马为同一母马所生,正值壮年,脚力强健,奔跑起来的速度足以移除路上奔涌的黑雾,也令他们晕眩不适,仿佛此刻仍未逃脱,大地一再沉没,他们仍在山的另一边。车内是他们全部的家当:长椅,皮箱,被褥,衣服,火柴,纸,汽灯,还有一个睡着的孩子。
我想起来,在古铜色的阳光里,小春撑着自己的身体,望向那些画,问我说,你画的是我吗?我说,是。小春说,一直都是吗?我说,永远都是。小春说,我没那么好看,我知道的。我说,你每一天都比从前还要好看。小春说,冬天快结束了吧。我说,是,快了。小春说,我啊,还有一个春天,加上一个冬天,太漫长了。我说,不要乱说。小春说,我知道的,到时候你就都好了,你会越来越好。我说,我不需要。小春说,你会的,我好累啊。我说,休息一会儿。小春说,我写了很久,每次只是几行字。我说,慢慢写,不要急。小春说,书的献词,我已经写好了,一共五句,我告诉给你,你要记得啊,忘了什么也别忘了这个。我说,你说,我在听。小春说,献上我的环行的舌;献上我的爱和炽热;献上迟来的闪电,匆匆的见证;献上我的你,我的我;獻上我的牙齿的白鸽。
只有玄关的灯还在亮着,李舸手持酒杯,躺在光滑如镜的地板上,眼含笑意,睡得无声无息,仿佛设下一个无聊的圈套,随时可以醒来,与自己的倒影干上一杯。黑暗弥漫,幽灵们悄悄地占据了这间屋子。我想,他的琴声正在降临,在阴影与灰尘之间,音符如安宁的羽毛,在弦上掠过,抚着长久的梦境。在那里,无需跋涉,无需翻山越岭,只要坐上自己的马车,便可抵达所依之地,一道绵长的壁垒,一间明室,或者一座空无人迹的乐园——只有无数的蜡像,丛丛林立,各守其位,描摹着我们这些年里的不同时刻:李舸自深渊而来,提着自己的头颅,怒睁双目,急切地四处追寻;小冬怀持匕首,收紧束带,像一位武士,在楼群之间迎风行走;小春高烧不止,面颊滚烫,蜷缩在车厢里,痛苦地喊着我的名字;我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如同一块死寂的冰,寒冷而沉静,从未经历过春天,在所有的时间里,我都是如此。
我当然记得她写的这个清晨,那条街道,那辆马车,事实上,她就是这样来到我的生命里的。相似的旅程一再反复,汽笛声不断响起,也像梦魇,侵扰着我们的睡眠。不过对我来说,那也许是一个古旧的傍晚,光芒映照历代的云朵,一柄锋利的长剑刺开天幕,大地献出了它的苦盐,在起伏的山岭上,夜雾如蟒,四处流动,摄取着燃烧的记忆,人们所遗失的,不止于恍惚的信念,那时尚不知情的事情,将来也一无所知,无人得以幸免。山火渐来,山火渐去,恍如叹息的街灯,无穷远处,明暗交织,蜡人融化一地。
自问自答
基里科的这幅《一条街的忧郁与神秘》能使你联想到哪些文学作品?
詹姆斯·乔伊斯《阿拉比》,J. D. 塞林格《西摩:小传》,米歇尔·图尔尼埃《少女与死亡》。不一致的透视法,从始至终的不安与动荡,迟来者,无可弥补的缺憾,未竟的噩梦,铅灰色的光线,以及一道长长的投影。
对于小说有什么新的领悟?
想写出来一点兼备传递与穿透属性的思绪,不单是意愿、信念和行动的问题,可能要进入更广阔的黑暗地带,冒险为一系列的事物再次赋名,这将是相当持久的过程。
最近听到过什么不错的唱片?
美国音乐家Alvin Curran的Fiori Chiari,Fiori Oscuri,以一只猫的温柔叫声开始。如他所说,世界是一个真实与想象的音乐厅,曲目从未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