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人称
2022-05-30栗鹿
栗鹿
1
牟颖至今依然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就在他那所已经被拆掉的小学附近。这间底楼的两室一厅是突然间空了出来的,两年前,父亲出去夜钓,意外去世,一年后,母亲经人介绍,谈了一个退休的大学老师,再婚后,就跟丈夫住到苏州去了。原来拥挤的屋子,如今腾出了空间,于是就邀艾兰住过来,之前常喂养的一只很老的野猫也偶尔收容到家里。
那天牟颖被一声极近的闷雷震醒,但预期的风雨并没有降下。他半醒着,半睁开眼,身旁的艾兰丝毫没有动静,酣睡着,轻声打鼾。大概是书柜的第二层隔板又塌了,这一层装的都是大部头,很沉,上个月坏过一次。
晨光打亮了柜中的书脊,奶油色的《往事与随想》微微隆起,像鲸类挺出水面的腹部。《芬尼根的守灵夜》紧挨着《卡拉马佐夫兄弟》,《包法利夫人》仰面朝天倚靠在《安娜·卡列宁娜》上,《卡夫卡全集》完全滑倒,中册将玻璃柜门撑开一道缝隙,隐约传出呼救声。自从其中一颗关键的钉子失踪后,这是书柜的第二次塌方。书和书柜都是舅舅的,牟颖懒得去施救,翻个身接着睡。直到早上7点30分,牟颖被一个急促的电话催醒。是舅舅打来的,为了不打扰艾兰休息,他随手披了睡衣,坐到客厅的矮沙发里去接听。
“我要住院了。”
牟颖脱离了含混不清的梦,一下子清醒。“你怎么了?”
“我要住院了。”费希重复了一遍。
“生毛病啦?”
“精神方面的,下周三家属探视,可以,可以帮我带点东西吗?”费希的嘴里像含着水。
牟颖的心一阵阵在拧紧。费希患有抑郁症多年,断断续续吃药、治疗。这几年,他们和费希的联系变少了,一年到头也没什么声音,就觉得他好多了,但这个电话打破了之前的乐观设想。
“吃药不管用吗?”
“之前吃的盐酸舍曲林,效果蛮好的,副作用也大,有段时间不吃了。”
“哪家医院?”
费希用稍加调侃的语气说:“最有名的那家。”
“宛平南路600号?”
“哎,没想到真的住进去了。”
“怕吗?”
“我一个神经病,有啥好怕的。”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两声,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总归没有住过。”牟颖又说。
“有病么,就治呀,没有办法的。会习惯的。一开始,所有的病人都要住到一级病區的,有护士看着,半小时来一次。我晓得有些人表现不好,会被捆起来。如果表现可以的话,就能住到二级病区去了。那里的活动空间大点,有电视机。哦,对了,有电话的,投币电话。想得到吗,现在居然还有投币电话。”
“手机不好带吗?”
“可以的,但是要封住摄像头,电话卡拔掉。”
每当舅舅想要掩饰什么,就会佯装轻松活跃,东一句西一句地糊弄过去。
“这个病,走医保吗?”
“可以走。”
“有困难就说。”
“放心,暂时够的。”
“和你阿姐说了吗?”
“先不要告诉她。”
“都这样了还不说?”
“你晓得的,告诉她就完了,完蛋了。她又要讲我没病,换个工作就好了,找个老婆就好了,只要过正常的生活就好了。到底什么是正常的生活呢,她晓得吗?”
牟颖的脑袋里嗡嗡响着,有螺旋桨不停搅动,各种声音刮进来。他闪过一些念头,母亲人在苏州,要怎么通知她呢,发微信还是打电话,或者当面说更妥帖?如果妈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照顾和探视的责任可能落到他头上了,医药费兴许也要垫付一点。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慢点说。病好了么,也就不用说了呀。”
“对了,重要的忘记了,要帮你带点什么过来?”
“带点吃的过来,这里的菜半点油水都刮不出来。”
“想吃什么呢?”
“突然想吃哈斗了,再来点素鸭。这里有冰箱,放点零食也不会坏掉。其他就不用了,来看看我就好。”
牟颖忽然想起早上的塌方。“书,一本都不要?”
“我打算在这里写小说,很定心的。书不要带,习惯了,写作的时候不读书的。哦,对了,还要一件事忘记了,我跟这里的人说,我是写小说的,他们不信。你把我的作品带过来,他们就晓得了。”
“什么作品啊?”牟颖有点摸不着头脑。
“就是那篇《第四人称》,我在这里继续写。”他又补充,“是一篇关于小说的小说,就是编辑最不喜欢的那类小说。他们都讲,现在的作者笔下的人物,好像没有别的职业,个个都是小说家。我看不是,写作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不知道附近还有谁在写作。你帮我找找吧,就在那堆书里。”
“什么样子的?那堆书我理过几遍,没看见什么稿子。”
“写了好多年了,一直没有收尾。就在那堆书里,你一打开就看到了。”
牟颖讨厌舅舅这样,即便不发病,也总是答非所问,只能和半个他沟通。稿子的事情,也很麻烦,多半是找不到了。舅舅确实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但牟颖对他所从事的文学活动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以前发表过几篇小说,又突然不写了,这五六年来,也不再听到他谈文学的事,大家心照不宣,都觉得他放弃了。
客厅半掩的窗户有风吹来,牟颖觉得冷,正要去关,猫正好归来,从微开的窗户挤身进来,不动声色地落地,卷到牟颖脚边,竖起尾巴贴着他的腿绕圈,发出类似拧摩托的亲昵声。这是一只体型瘦长的白色狮子猫,绿眼睛、粉鼻子。牟颖小时候就见过它了,可能是哪家搬迁的人留下的。父亲常喂它,它就留在楼道口附近生活,桂花树到垃圾桶是它的领地范围。头几年,它生了几窝猫仔,后来得过乳腺增生,父亲抱去宠物医院治好了,顺便给它做了绝育。父亲也许想过养它,但母亲不许,他也就不和它过分亲近,没有给它取什么名字。狮子猫也懂得拿捏住一种分寸,始终保持着亲切但疏离的姿态。不知怎么的,最近一段时间,它总是出现在窗口,一次艾兰打开窗户,轻声唤它,它就进来了。有时候吃了粮走,有时候睡一觉再走。欢乐的时候也翻倒,露出松弛的原始袋,让人抚摸。艾兰喜欢它,常烤鸡胸肉给它吃,她叫它“猫”。
猫吃了点烤鸡胸肉,在它专属的坐垫上清洁、磨爪、打瞌睡。牟颖回到房间,艾兰醒了,正趴在床尾玩手机。他们初次见面是在朋友聚会上,两人喝了酒,就开始拉着手说话,拥抱,亲吻。认识不到一周,艾兰就住到这里了。除了吃饭、洗澡、上厕所,她几乎从不离开床。他们之间的维系,除了性爱,别无他物。所以,艾兰不能算是他的女友。
艾兰没有发觉牟颖正盯着她看,她背上驮着厚厚的法兰绒毛毯,看上去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弼马温。
“今天星期几?”牟颖故意问。
“不是周末吗?”艾兰说。
“我还以为你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了。”牟颖说。艾兰放下手机,不声不响地起床洗漱。回房的时候,她发现书柜塌了一层,刚要打开柜门,牟颖粗暴地喝住了她。“别动。”
“书柜坏了。”
“你不动它就不会坏。”
“难道永远不打开吗?”
“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牟颖没想到有一天会像母亲那样说话。那天上午,艾兰离开了小公寓。他想起艾兰好像说过她的家离这儿不远,或许是在古羊路,也可能在田林镇。她可能不会再来了。
2
原来牟颖的房间也有舅舅的一半。费希工作以后就搬出去住了,但书还是留在这里,不时又寄几本回来。书桌老早放不下了,只能一摞摞在地板上垒起来,垒到山高,不小心碰倒了,就山体迸溅,无处下脚。叫他别寄了,卖掉点,他答应了,拿来纸盒子、蛇皮袋,煞有介事地下了单,快递员都来了,又中途后悔。
那年双十一,费希去宜家买了只像样的书柜,毕利系列人造板材,橡木贴片,六层隔板,每块隔板可承重三十公斤,优惠期间不到千元拿下。除了价格便宜,它底部预留的踢脚线位置较高,不管搬到哪里都适合。费希和牟颖空出一个下午组装书柜,赫然发现它的背板居然只是由十几个脆弱的四爪钉和几条胶带拼合起来的,每层隔板都摇摇欲坠地挂在稍微探出头的四颗小钉子上。费希却说,九百九十八块,还能要求什么?他将每一本书都分门别类地归置好。为了不浪费空间,每层隔板都放了两排书,书顶的空隙还要铺一些文学杂志。这只几乎不占地方的书柜竟然能容纳五百册藏书,其中还不乏扎实的大部头。虽然牟颖从未读过里面的书,但他相信书柜内部存在某种秩序和范式,形成一种特殊的美感。
《卡夫卡全集》的中册依然卡在那里,达到了某种诡异的平衡。如果现在打开柜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些年,牟颖一直担心某个可怕的時刻将要来临,不知道为什么,接到这个电话以后他倒松了口气,最坏的来了,就像被鬣狗群咬住的角马,挣扎没有用了。约莫四五前,费希还是沪上一家小报的编辑。报社倒了以后,他就失业了,做了几份工,都不长久。刚爆发疫情那会儿,牟颖和母亲去看望过他,给他带了口罩和酒精。他租住在一个散发着馊味的小区里,家里非常脏乱,蟑螂毫不避讳地跑来跑去,没有及时扔掉的垃圾袋里还有可疑的响动。所有的门把手都是油腻的,每个角落里都发生着霉变。好在茶缸里还有些好闻的茶叶,只要还在喝茶,人就不至于垮掉。上一次同他见面,还是半年前的事。费希的状态好多了,开始收拾家里,人也变得干净整洁。他从闲鱼上买了辆摩托,一定要让牟颖陪着去取车。
“喏就是这辆。豪爵125-8K。”费希指着那辆和他看起来毫无关系的庞然大物说。
费希谨慎地查看了发动机,又摸了摸车身。牟颖帮他检查了行车证、保险单和发票联。卖家姓王,东北口音浓重,自称是辽宁盘锦人。他用发达的双臂扶着车把,利索地支起大蹬,打着了火。“你试试。”王先生对费希说。
“这么大,好骑吗?”牟颖看着舅舅瘦小的身体,忍不住怀疑。
舅舅毫不犹豫地跨上了车,拧了拧油门说:“声音挺平稳的。”他一看就没什么经验,连车把手都扶不稳。
王先生给他演示怎么检查轮子和手把,又打开电钮,把灯光挨个演示一遍。“我这车新,刚保养完,完全没问题。”说完他让费希骑一圈。
费希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他完全忘记怎么打火捏离合,车子半天发不出去。他尴尬地咧开嘴笑着,说学车的时候报的是银钢三轮,能拿D本。好在磨合了一会儿,倒也上手了,载着外甥开出去几圈。
此前,牟颖得知费希正在做闪送,闪送满五单,学车有优惠。那五单,是牟颖给他凑出来的。学车和买车的空档期,他的闪送分降到了谷底,只能抢些没人愿意接的单。虽然牟颖为舅舅的生计担忧,但看到他开心的样子就没表露出来,还给他拍了很多照片。取完车,费希请客吃饭,还叫上了老朋友韦祎。三人在嘉善路上的一家本帮菜馆吃了葱油鲜黄贝、椒盐猪手和梅干菜烧毛蟹。韦祎是费希在文学上唯一的朋友,也只有她还愿意赴约,听他说些不着边际的文学理想。吃饭的空档,韦祎偷偷买了单,费希还有点不高兴。那时候他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不像生病的样子。当然,无论是做闪送,还是生病住院,他都没打算告诉他的阿姐。
星期三,牟颖去看费希。他单肩背着一只帆布袋,里面装着两条巧克力哈斗和四袋素鸭。哈斗是网上代购的,素鸭是早上特意去龙华寺买的。牟颖走出地铁口,风带来一批批悬铃木的金色种子,他下意识地按紧口罩,仍然感到毛茸茸的细小触手正通过口腔鼻腔伸进身体里。他好像到了很高的地方,在直升机上,被人逼着往外跳伞。
医院门口竖立着粟宗华的半身雕像,门诊大楼和普通医院没有两样,办完一系列访客登记手续后,他向住院部走去,途经一个花木繁盛的院子,感觉有双眼睛正盯着他看。四处望去,毫无影踪,只看见鹅掌楸上落着一只胖乎乎的乌鸫幼鸟,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它尚未退去绒羽,眼神带有初生的纯洁与好奇。刹那间,他被这种凝视打动了,忽然感受到某种超越的东西,像坠入梦中般挪不动步子,定定地愣着站了很久,直到亲鸟回巢,厉声警告,他才低头加快了脚步。
牟颖和费希在一个晦暗的走道里见面。见到牟颖,费希勉强笑了笑,还轻声开玩笑说他又长高了。他们坐在龟裂的塑料椅子上。费希穿着一件单薄的病服,外面罩一件摇粒绒开衫。这件衣服是前年过年的时候母亲买给他的,让他当家居服穿。他刚理过发,过于短了,完全曝露出冻伤过的耳朵。他的皮肤和嘴唇是干裂的,很久没有喝水的样子,整个人缩着,好像很冷。无论牟颖说什么,问什么,他都低着头很认真地回答,好像对自己的处境很愧疚。“这里洗澡不方便,一个礼拜就洗两次。”他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离外甥远了一些,中间隔出一个座位。
“住得还习惯吗?”牟颖问。
费希说:“五点多就叫起了,然后就是各种集体活动,下午唱唱歌,治疗治疗,晚上八点钟就睡觉,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说话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好像稍一卸力,就会有骇人之物从他的皮肤和神经中挣脱出来。牟颖还注意到,他好像看到什么刺眼的东西,说话时头一直偏左边,回避着什么。但光在很远的地方,根本照不到此处。
“你又看到他了,对吗?”牟颖问。
费希不说话。
牟颖拿出素鸭。“吃吗?早上去龙华寺买的,新鲜。”
费希瞥了一眼素鸭,兴趣全无地摇头。
“哈斗也买了,甜的,吃了开心点?”
费希点头。于是牟颖拿出哈斗,递给他。
费希接过哈斗,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像动物那样凑近鼻子嗅了嗅,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才小心地咬下一口,嚼棉花那样嚼了半天,喉结一滚,一口哈斗咕噜咚掉进深渊。然后,他慢慢讲起手稿的事:“带过来了吗?”
“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没有呀。”
费希低下头,没声音。牟颖见他这副样子,只好说:“书柜坏掉了,塌了。”
“你没有找,一直都是这样的。”
牟颖本想争辩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时,过道里有两个老人吵了起来。好像是为了苹果,一个说没吃过,另一个坚持说亲眼看到他吃过了又拿。两人吵着吵著,突然就互相掐起脖子来,一个膀大腰圆的护工赶紧跑过来,两臂一挡,迅速撩开了两只铐在一起的老龙虾。“吵什么,苹果多得是,每个人都有。”
一回头,座位上的费希不见了。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缩到墙角去了,手中的哈斗也掉在地上。牟颖试图去拉他,但舅舅的身体变得很重,正在被身后的黑洞不断吸入。牟颖蹲下来,问他怎么了。费希缩到一个隐形的茧中,用双手重重拍打着脑门说,这里好痒。他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背过身去,用脑袋奋力撞墙,墙壁被砸得砰砰响,一边撞击,一边大喊:我不在,我不在。牟颖见状,连忙去拦,一名医生和方才劝架的护工不知从哪里冲过来,迅速按住了他。“你先回去吧,病人不大稳定。”医生对牟颖说。“要紧吗?”牟颖问。“人在医院里还有什么要紧不要紧!回去吧。”他们带走了费希,但还是能听到他的哭声:我不在,我不在。
如果费希不在这里,他会在哪里?
哈斗被踩得粉碎,正当牟颖为一地狼藉发愁时,一个身着病服的老人家扬着手中的扫帚对他说:“不要紧,我来扫掉就好了”。他的步伐轻飘飘的,像走在雾气里,弯腰清理的时候,口水也一同流了下来,牟颖认出他是方才多拿苹果的老人。他干活格外认真,在扫帚的搅动下,巧克力酱和面包屑混在一起黏在水泥地上,和屎没有两样。
离开住院部大楼时,牟颖听到有人在大声公放收音机里的歌曲,曲子欢乐而熟悉,歌词却是第一次听到:“我想去南洋群岛,怀抱琵琶一块跑,我想到哈尔滨去找那亲亲小娇娇……嘿,苏三哪,别哭嚎啕。你跟我到山东去吧,怀抱琵琶一块跑。我爬上电线杆儿,随着顺风向前流,谁料飞机突然掉下打伤八百小黑狗……”
回到家,牟颖直接冲到房间,打开书柜的门,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没有看到“卡夫卡”是如何逃脱的,塌方那层的书一股脑扑出来,坍塌的隔板砸向下一层书籍,他听到几颗钉子被弹出去的声音,但来不及了,第三层、第四层隔板几乎同时塌方。牟颖迅速后退了几步,不至于被倾泻而出的书籍掩埋,只是被其中一本砸中了脚背——爱丽丝·门罗那本名副其实的“传家宝”,精装版,842页,轻型纸,依然很疼。喷出的书在地板上积成一块崎岖地表,占满不足五平米的房间,无从下脚。
牟颖花了一个多小时把书垒起来,但没有心力按照原来那样分类,只好大致收一收。由于隔板缺了几个钉子,他只能打电话给宜家要求重新配送一些零件,却被客服告知这款书柜已经停产,相关配件的库存也已清零,看来修好它的日期又要延后了。所有的书只是被垒起来而已,然后再将隔板盖在书上,用书支撑隔板,然后再垒一层书,垫上隔板,如此,不需要钉子,书柜也保持了相当的平衡性。关上柜门,他长舒一口气,好像隔绝了一场泥石流。
牟颖做了噩梦。太阳出现在天顶,是正午,但大地却浸入巨大、难解的阴影中。那些影子呈现几何形状,在地面上不断交汇、分离、变形。他抬头去寻找影子的本体,只看到一些沉默的建筑物。周围空无一人,耳边回荡着遥远的机械噪声。唯有影子在游动,它们是活生生的!他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于是拼命逃离,但每跨一步,天就暗一度,直至满眼黢黑。牟颖惊起,吓出一身冷汗,再也没有办法睡着,那个叫青滨的小岛倏地从阴影中浮现出来。
世界有南极和北极,舟山有一个东极,在中国地图上,不过是难以辨认的微小一隅。一次母亲去舟山,带回一张地图,塞进腰包的隔层里。牟颖在偷摸零钱买划炮时,无意中摸出一张对折后又对折的地图,上面确有东极,它是中街山列岛的总称,远离舟山本岛,四周被东海包围。而青滨岛更不足为道,它驻守在东极的外缘地带,独自面对沉默而浩瀚的虚无。
母亲和舅舅,都是在青滨长大的。每次妈妈说起那里,就像河外星系一样遥远。她说外婆是个能人,曾是青滨唯一一所小学的语文老师,教三个年级。母亲和舅舅都曾是她的学生。除了教书,还要料理家事,外公在吕泗渔场做运输,不常回家,一回家,就要喝酒、赌钱、打老婆和小孩。妈妈十七岁离家投靠上海亲戚,说是被外公打怕了,再也不回去了。听说她只寄了一封信回去:在纱厂,有宿舍、医院、电影院和图书馆。四班三运转。我很好,勿念。信寄出去后,果真再也没有回去。外婆要见她,就倒几班船到舟山,妈妈会在一个折中的码头等她。说起与故乡的诀别,妈妈没有半点伤感,相反常借此对他人夸耀:一个偏远小岛上来的女人,在上海这座梦一样的城市里扎下根来,是何其不易。她在夜校认识了一个公务员,后来在单位分配的房子里结了婚,以为从此青滨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她会梦到奔跑、逃离,梦总是在一个昏暗的原点结束,她渐次放慢脚步,直至停下来,有什么追上了她,逮住了她。几年后,一个寻常的夏夜,外婆趁外公睡下,用榔头将其锤死。这起案件在当时很轰动,因外婆常年受到家暴,村民联名请求轻判,最终外婆被判入狱四年,服刑期间因肺栓塞去世,留下一个将要读初中的小舅舅,被寄养在亲戚家里。“她救了他一命,不然是要被打死的。”他们这样说。
外婆去世后,牟颖的父母决定照养费希。他们全家去接他。不记得转了几趟车几班船才登上青滨。旅途中,母亲始终愁眉不展,她对父亲说,自出门以后,有片乌云一直尾随,越追越急,她担心要刮大风,下大雨,就不好办了。
还好大雨没有落下。在摇摇晃晃的客轮上,牟颖晕得失去力气,趴在父亲的腿上,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脑子里只盘桓着一件事,再也不要来了。船摇晃着靠近青滨,牟颖透过舷窗往外看,它像一块浮在水洼上的苔藓。即将傍岸时,他的心中第一次生出苍凉:这里怎么会有人居住呢?
青滨进入一个寻常的孤寂夜晚,牟颖看到一个清瘦的、睫毛纤长的男孩。那就是他的舅舅,十一岁了,身材还比不上大城市里七八岁的孩子。他没有穿上衣,背和脸晒得黑红,佝偻着背时骨节突出,看上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听说他课业之余还会加工墨鱼赚些零用。大人们叫他们一起玩,牟颖却本能地远离舅舅,最先被辨认出的,不是血缘,而是腥膻和贫穷。
费希说话的时候,口腔里有一个暗洞。亲戚说,那颗原本长得很锋利的虎牙,是被他父亲用老虎钳拔去的,他因此发烧到三十九度,到镇上挂水挂了一周才好。后来就不怎么爱说话了,眼睛直勾勾看着一个地方,总说有一串黑色的蜘蛛爬进嘴里。那不是真实的蜘蛛,因为它们发出嘲笑,它们窃窃私语。他们还说,这孩子一直在等上海的亲戚来接。每天都要问几遍,他们什么时候来?听说要来了,一周前就已经理好了行李,只用一只旧书包就装满了。那一天,费希很高兴,一路上都新奇地透过舷窗玻璃往外看,看到大船经过,就喊:碰到了,碰到了。
到了上海以后,母亲专门托关系让费希进了一所离家很远的住宿学校,要多坐五站公交才能到达。那些黑色的蜘蛛从未消失过。它们总是突然出现在他周围,忽大忽小,发出可怖的嘲笑声。因为现实里也有蜘蛛,所以他并不能分清那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象。他还时常能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英国士兵,向他发出尖厉的嘲笑声,用粗壮的手指戳他的背,咬他。有时士兵手里拎着一把斧子,好像随时都可能劈过来。
从前,费希为了躲避父亲的殴打,常躲到舅公汤阿山家里。汤阿山就给他讲故事,说是一艘日本军舰在附近沉没,他乘上舢板去救人,船上只能再载三人,第四个人试图登船的时候,他比了个“三”,第四个人就放开了船舷。费希曾在纪念馆见过英军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形象交叠在一起,凝聚成一个实在的人,总是紧紧跟随着他。
每当舅舅说起这些的时候,牟颖都害怕得发抖。
“他为什么要跟着你?”
“我也不知道。”
“他对你说话吗?”
“说。”
“说英语,还是中文?”
“说听不懂的话。”
妈妈不许费希说这些。她对弟弟感情淡薄,无可厚非,那个家庭没有为她带来任何好的影响。高三时,费希的幻觉达到顶点,他开始看不清考卷上的字。母亲带他检查了眼睛和脑子,一切正常。他落榜了,复读期间承受着母亲喋喋不休的数落,第二年拼命考上南京的一所二本学校,读中文专业。他从未停止过写作。大学期间,写作曾带给他希望。只有写作的时候,他能坦然面对那些不存在的事物,把它们归置到纸上、文档上。至少在小说里,他可以控制那些声音。有时牟颖觉得,那天他们只把一半的舅舅接了过来,还有一半永远留在了岛上。
3
第二周,费希的情况好转了很多。主治医生一边剥香蕉,一边将敲过章的诊断证明书拍给牟颖,上面赫然写着:精神分裂症、急性应激障碍。
“危险吗?”牟颖担心地问,“会变出很多人格吗?”
“那是人格分裂,不一样的。放心,他暂时不危险,对他人没有暴力行为。”
主治医生姓高,看上去四十出头,皮肤白而细腻,眉毛文过,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她告诉牟颖,费希已經从一级病区转到了二级病区,那意味着更高的自由度,更大的活动区域。但高医生强调,精神分裂,是很严重的一种疾病,“他每天都需要机器辅助治疗。”
“什么意思?”
高医生三两口吞掉整只香蕉后,利索地将香蕉皮扔进废纸篓,然后说:“就是电疗,他一直对这件事很谨慎,要求我们保留他的文学细胞。我们最近引进了新的机器,测试阶段,副作用小一些,就给他用,所以他都是最后一个做。”
牟颖点点头,但心里很没底,“我知道的,就是把人电成痴呆?”
“看样子,你美剧看得不少哦。要说副作用也不是没有,可能暂时会有一点影响,行动会迟缓些。”
“他还会好吗?”
“这里治疗效果都不错的。但他这种病,预后不好,要做好复发的准备。”
他本以为医生会和家属说一些安慰的话,显然是想错了。
“对了,他以前是作家啊?我们这里有物理学家,有哲学家,但大部分都是瞎说的。”高医生身边的年轻小护士突然说。她的厚唇呈现日出的色彩,毛发旺盛,体态健康丰盈,光明的模样与周围的颓败显得格格不入。
牟颖肯定地说:“他发表过文章,也出过书。”他甚至想送她一本舅舅的书,虽然那是自费出版的。
“我就说,费希看上去气质不大一样,就像作家。”她又说起一件趣事:“他在这里找了个出版经纪人。也是个病人,年纪很轻,学天体物理的。他们整天在一起聊天,像情侣似的。”
费希的脸色变好了,粉刺也少了。由于他的病情趋于平稳,医生允许他们到花园里散步。“脸色像个活人了。”牟颖对他说。费希笑了出来。牟颖注意到他的手紧张地捏着一个苹果,一下子没捏住,掉在地上,清脆的苹果摔出了湿漉漉的伤痕。牟颖帮他捡起苹果:“要不我帮你拿吧。”
“控制不好手,开车摔了,他们就不让我送了。”费希说。
牟颖早就猜到,闪送是做不长的。他告诉费希,书柜塌了,所以手稿还要慢慢找,但是费希没有接话茬,好像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他开始介绍起在病房的生活。“他们整天喊啊叫啊,在比赛谁先把房子喊塌。”他这样说并非出自恶意,而是为了告诉外甥,他的情况不是最差的。他又说,二级病区就要好很多,还好他第一周就转过来了。那些医生都很喜欢他,也不舍得他吃太多苦头。“和我一起来的那个,现在还在一级病区,要杀人,吓人吧。他们就把他绑起来。”在讲这些的时候,费希完全置身事外,好像在谈一部无聊的电视剧。“还有个哺乳期的,得了重度抑郁,她婆婆还把小孩送过来喝奶。作孽,每次小孩吸她乳头,她就想死,她婆婆还把小孩送过来喝奶,作孽。”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总是把话说两遍。
牟颖很希望他能说说自己的事情,是什么时候病的,又是为什么病了,但他显然在回避这个话题,也在回避谈他的姐姐。兴许是想给舅舅一点希望,牟颖提议他出院以后可以搬回去住。“就住你姐夫那个房间。”
费希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门上的洞呢?”
“你阿姐上次回来的时候,叫人把整扇门都换了,应该早点换的,没有想的那么难。”
费希一直记得姐夫的房门上曾有一个洞。当年,照养费希的事情,是姐夫拍板的。也是姐夫教费希下棋,帮他买文学书,鼓励他写作。费希上班以后,很少回去。多年来,姐夫都独自住在一间储藏室改造的小房间里。房间朝北,冬冷夏热,紧挨着厕所。有一天,他的门上出现一条长十公分左右的裂缝,他拖延着没有修补,不到一年就变成一个大洞,蚊虫、壁虎自由穿行其间。卫生间管道本来就有问题,洞出现后,秽气随意穿梭,弥久不散。费希发现那个洞越来越大,于是就钉了两块硬纸板上去,勉强将洞堵住。那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姐夫出去夜钓,意外身亡,那个阴翳的房间又变回了储藏室。
“你妈,还好吗?”费希问。
“我见过那位老先生,中气蛮足的,但脑子有点糊涂了。一顿饭下来,问了我三次在哪里工作。他是日语专业的,俄语也说得不错,但如今只会说苏普了。我故意拿出一包日本烟让他读包装上的字,他看不清楚,也讲不明白,后来就瞎讲了几个数字。”
“他们现在住在哪里呢?”
“卖掉了苏州大学附近的老公房,在工业园区买了一套新的,十六层,还是顶好的学区房,望得到学校操场。”
“也不大回来了哦。”
“嗯,不大回来。”
费希叹了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折叠小棋盘,打开,想和外甥下象棋。牟颖并不会玩这个,于是费希蹲在地上,自顾自摆弄起来。或许是棋子太小了,他怎么都捏不住,好像有另一个人正在控制他的手,让他偏离原本的自己。院子里有几只乌鸫正在学飞,发现有人来了,就警觉地飞到更高处的树枝上。它们已经习得了戒心,并不与人对视。
大约五分钟以后,费希终于放弃,收起了棋盘。他们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迎面碰到一个正在散步的年轻女孩,短发,瘦削,步子轻快,看起来不像病人。费希认识这个女孩,但他们并没有说话,只是面对面笑了笑,然后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当费希意识到他要向外甥介绍的时候,才说:“这是阿黛,以后要做我的出版经纪人的,她是轻症。”
阿黛马上握住牟颖的手说:“双相情感障碍。”她热烈地笑着。
牟颖被阿黛的坦率逗笑了,他说:“我知道你,护士和我说你们俩很好。”
他们找到一张木质长椅坐下,阿黛打开了她随身携带的画本,原来她刚才在这里写生。是一些简笔画,但是明暗和线条都非常准确,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笔触。“这是费希在构思。”她指着其中一幅画说。画中的费希只有背影,垂着头,看不到表情。阿黛又翻到下一页:“这是费希在打电话。”她翻页的速度很快,以至于牟颖无法看清那些画的细节。“这是他们排队刮胡子。这里老头多,像他这样的少,所以我喜欢画费希。”阿黛的语速很慢,像认真吐字的小学生。
其中一幅画上画着一个笼子,里面有一只蓝绿色的鸟。这一幅画得格外稚气,与其他的画笔触完全不同。“这是我。”她指着鸟说,“是一只青鸟。这笼子是爸爸妈妈,他们用爱把我关起来。”而方才,她正在画一堆羽毛。
“是谁的羽毛?”牟颖问。
“前两天,我从野猫嘴里救下一只小鸟。很小,毛茸茸的,还不会飞。带回了悄悄养在纸箱里,但是没关好窗户,我离开的时候,野猫进来把它叼走了。那里,就在那里。它在那里把它撕碎了,只剩下一些羽毛。”
阿黛指向一棵树,是那棵鹅掌楸,在斑驳的树影下,确实有羽毛在微风中翻飞,但它们又被凝固的血渍按在了地面,始终无法被吹散。费希突然说要写作,催促着说要回去。
“我记得你那台电脑,闲鱼上500块卖掉了呀。”牟颖说。
“嗯,卖掉了。”费希说。
“那你怎么写稿子啦,要我给弄点稿纸吗?”牟颖问。
“这里太湿了,不好写。”费希说。
“又不是黄梅天,哪里湿啦?”牟颖又问。
“一写到纸上,青苔就长出来了,长满一张纸,不好写。你要承认,晓得伐,都是虚构的。你在我眼里,是虚构,我在你眼里,也是虚构。虚构才是真的。”
费希似是在自言自语,说着一种含混不清的语言,到后面,就完全听不懂了。他兀自走在前面,全然不理会他人。他走进一间活动室,关上了门。阿黛打开一点门缝,光透了出来,那是一间明亮的屋子。牟颖看到舅舅手里拿着一个纸杯,正用食指沾着杯子里的水,在空墙上写字。当他写完几笔再去沾水时,墙上洇湿的水渍已经消失。写完一个字,又在原来的地方开始写下一个字。水的痕迹是暂时的,字与字叠加在一起,却化为无形。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吗?”牟颖问阿黛。
“他不能让别人看见他在写什么,有人在监视他,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他能听见别人议论他的作品,所以他不敢写下来,太吵了,根本写不下来。医生说,每个人都有内在的声音。一般人都知道,那些内在的声音不是真的,但费希不能分辨。这种声音打乱他的行为,瓦解他的现实感。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牟颖摇头。
阿黛继续说:“我和他说,眼前的世界也不一定真实,有可能他比我们都要清醒,他听了很高兴。”她又说:“你肯定玩过游戏吧?为了节省CPU,只有在玩家操作的时候,界面才开始渲染,不然就是漆黑一片。正因为玩家的存在,游戏的世界才被渲染出形状。这和光的作用很像。有没有可能,我们的世界也和游戏一样,只有光到达的地方,才被渲染出‘真实。那暗物質又是什么?是它们把星系凝结在一起。暗物质不与光发生关系,不能直接被观测,但我们知道它就在这里,星星才不至于被吹散。暗物质把银河系紧紧拽住,如果没有它,一切都会离散在宇宙中,不存在‘自我和‘他者。暗物质可能是唯一的真实,正因为它不被渲染,完全脱离于光的秩序之外。”
牟颖不明白阿黛在说什么,她好像也并没有在特意说给谁听。他下意识拿出手机,录下了费希写作的背影,然后把视频发给母亲,告诉她费希住院了,他已经没有办法。母亲依旧以长久的沉默对抗他的质问和控诉,然后开始掰扯她有多么不容易,她说陈老先生被查出了小脑萎缩,她可能暂时走不出来。沟通是无效的,经历迂回,飘荡到更虚无的地带。
牟颖的衣角湿了一片,渗出沁香的汁液。不知什么时候,苹果到了他的口袋里。他把它掏出来,一大口一大口吃掉了它。
4
牟颖忍不住发消息给艾兰:猫很久没来了。几天后她突然登门造访,带来钉子、钉枪,以及定做的小木片,说是要帮他改造书柜。那天她化了淡妆,穿着轻便的鼠灰色卫衣套装,从长梦中解脱出来,清醒而富有活力。
他们把书全都搬出来,铺满整个房间。接着又把隔板和背板卸除,书柜只剩一副空荡荡的骨架。牟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表现出忧虑:“装不好了。”艾兰却相当有信心。“我看过日本旧房子改造的节目。那些七八十年的房子被凿开以后,房梁、柱子都被腐蚀得差不多了。难以想象,常年漏雨、漏电,人还能在里面生活。但总有办法的,把破的补起来,把坏的换掉,就能焕然一新。”
艾兰居然真的会点木工,牟颖就帮她打下手。他们将连接四块背板的胶带拆了,补上几颗四爪钉,再用钉枪将小木片钉在拼接处加固,然后罩上隔板,忙了半天,书柜总算被修好了,书也重新被归置,虽然它们失去原来的秩序,但看上去稳稳当当。他们心满意足地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已是晚上,于是就去外面吃饭。吃完饭,牟颖提议去外滩散步。他们坐地铁到南京西路,又步行到外滩。天色已晚,江面上不见水鸟,只有黑水承托着疲惫的游轮。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还是第一次和人在外滩约会。”艾兰说。
“我也是,长这么大,连黄浦江上的游轮都没坐过。”牟颖说。
“那坐过船吗?”艾兰问。
“坐过,坐船到舟山。”牟颖说。
“上海能直接坐船到舟山?”艾兰问。
“当然,从吴淞码头坐船到沈家门,然后再买票去更远的小岛。”牟颖说。
夜深了,浦东的写字楼熄灯了。天空与水的界限正在消失,化为一物。艾兰盯着黑成一片的前方,突然说:“你知道我结过婚吧?”
“听别的朋友提起过。”
“但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婚。”
“无非是第三者,不然,就是观念问题。”
艾兰笑着摇头。“我老公是个贼。”
“哪种意义上的贼?”
“他偷东西。心理问题,不偷不行。”她又补充,“他家里条件还不错,并不是因为穷。”
“都偷些什么呢?”
“什么都偷,小到五金店的螺丝钉,大到公司里的咖啡机,没有不偷的。有时候还要我帮他打下手。一次,他去苹果店里偷电脑,装到了我的购物袋里。但我太紧张了,被保安盯上,当场被抓。因为赃物在我这里,他让我顶罪。我答应了,不过监控骗不了人。上个月宣判,判了十个月。当时我们已经在看守所待了十个月,所以就当庭释放了。”
牟颖听后沉默许久。
“被吓到了?”
“没有,只是没想到。听上去像是一个关于爱情的警世寓言。”
艾兰笑了,她说:“可不是嘛,还挺有教育意义的。出来那天,我们徘徊在看守所门口,等家人来接,谁都没有和对方说话。我回父母家住,不久就收到他寄来的包裹,里面全都是我的东西。”
“就这样分开了?”
艾兰淡淡地回答:“是啊,曾经是夫妻、是共犯,现在却变成陌路人。”
“以后有什么打算?”
“丢了工作,还不知道怎么办。”
“如果想住回来的话,随时都可以。”
“对不起,把你那儿当避难所了。避难所,都是暂时的。”
牟颖突然有点佩服艾兰的勇气,好像从她身上获得了一种平静的力量。“是我该说对不起。”他说。那晚,他们都累了,没有做爱就睡去。春夜还寒,猫也待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艾兰发现猫死在它那张专属的坐垫上,食盆里的烤鸡胸肉吃掉了一半。“猫好像是选择了你,而不是我。”牟颖对艾兰说。他们一起将它火化,悄悄埋在那棵被它抓得伤痕累累的桂花树下,用泥土和野草覆盖。此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
母亲终于来了,风尘仆仆,还没有放好行李就直接奔到医院。在病房里,她帮弟弟削苹果,剥橘子,努力和其他病友聊天。她从不说弟弟病了,要讲他就是内向。她也从不谈及自己的疏忽,要讲自己含辛茹苦,拉扯两个孩子长大。那天费希一直含着某种微笑,表现得温顺、平和,并不反驳姐姐的话。姐姐离开前,他鼓起勇气,说想回去住几天。费燕斌愣了一下,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回家歇了一夜,母亲就开始做清洁,一上午都穿梭于厨房和厕所之间。下午,又把所有被子抱出来,洗啊晒啊,忙得腾不出嘴说话。牟颖一直在等她宣布什么,以前也是这样。千禧年后,辉煌一时的纱厂倒了。下岗后,母亲经朋友介绍开始卖保险,她本就能说会道,肯吃苦,运气也不错,才三五年就上了轨道,存下一笔钱,本来要换房子,改善居住条件。就在那時,父亲和单位里一个离异的女人有了外遇。风声早就传到母亲耳朵里,连牟颖都知道了,父亲却浑然不觉。他和情人在公园里夜会的时候有人报警把他们抓了,说他们在公共场合搞淫秽色情活动,两人在派出所待了一夜才把事情讲清楚。
母亲把父亲从派出所接出来后,也像这样做了一整天家务,到了晚上,忽然把一家人叫到饭桌前,给每个人沏了茶,郑重宣布:牟伯明在外面有了女人。为了你们,我们暂时不会离婚。以后一切就和从前一样。直到现在,牟颖都无法忘掉父亲当时震惊又痛苦的表情,一切怎么还会和从前一样呢?这是母亲对他们的惩罚。
后来事情在单位里传开,女的待不下去辞职了,父亲也逐渐边缘化。大家都怀疑是母亲报的警,但她从未承认过。换房的事情也一直拖延到现在,无人提及。这些年,父亲除了上班,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钓鱼上。他被晒得面目全非,人也更沉默了。那年,父亲在一次夜钓中突发脑溢血去世。每当母亲谈及父亲的死,总会象征性地沉默半分钟,然后面如死灰地说:“钓鱼死掉的还少吗?前年我们单位里有人鱼竿甩到高压线,当场就死了。我听别人讲,老牟出事前,那片鱼塘里有人钓到过死鱼的。钓到死鱼是凶兆呀,水底下的鬼在给钩子上挂鱼。我叫他晚上千万不好再去了,他偏要去。钓鱼死掉,怎么想得出来?”这套说辞她已在亲友面前表演了千百次,每一次都全情投入,潸然泪下。其实,他们早就不再呼唤对方的名字,怎么还会谈论彼此的生活呢?她根本不了解父亲。
牟颖记得父亲说,渔者,永不空军,哪怕一条鱼都钓不到,也要顺走点什么,一棵白菜也好。出事那天,他独自在凌晨步行到一个陌生的野钓点,那里离他常去的鱼塘足有两公里,一定是钓不到什么鱼,才会改变线路。父亲的梦想是钓到乌青王,据说它们能长到成年男子那么大,一旦上钩,就会拼命向深水处游去。由于体型巨大,鱼线常被扯断,即便经验老到的渔者遇到这种情况也毫无办法。父亲水性极好,年轻时在奔腾的水库和湍急的长江里游过泳。如果那晚他钓到了乌青王,会放手吗?他一定钓到了大鱼,大到鱼竿都被拉进河里。他一定会跃入水中,全力与大鱼搏斗。这个画面在牟颖脑中挥之不去。
终于,母亲停了下来。“你出来,我有话要讲。”
牟颖放下手里的工作,坐到客厅的餐桌前,母亲已经提前为他沏好茶。
“怎么了?”他问。
母亲嘬了口茶说:“你舅舅是不会好了。”
“可他现在恢复得蛮好的。”
“医生和我讲的,不会好了。他自杀过,你晓得吗?”
“我怎么会晓得。你都不晓得,你是他亲姐姐。”
“以前,他是未成年人,我相当于监护人。现在他大了,自己得了这个病,我们也帮不了他。”
“什么意思?”
“我不同意他回来住,你去和他讲。”
见儿子不出声,费燕斌缓和了语气说:“你也知道,他这个病很危险的。现在,我有老头子要照顾,不可能回来的。你也不要管太多,他那边,下一季度的房租我出。”
“可你明明答应他了。”
“我是哄哄他呀,你也知道那种情况。”
“你太冷血了。要不是爸爸,你都不会去接他过来吧?”
费燕斌气得用杯底敲击桌子,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她拔高了声音说:“你不要用那些话绑架我,我有自己的生活的!”她的声音刺耳、尖锐,带着哭腔。牟颖知道,她是替自己委屈。
这一次牟颖不再谅解母亲,他要替那个沉默的人说话,用尽全身力气向她咆哮,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控诉她的自私和冷漠。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要把所有的疲惫和绝望都向她倾倒出去。她哭了,因为她躲不了,逃不掉了,那是她该受的。
费燕斌连夜买了动车票回到苏州。那晚,牟颖忽然觉得,他不该让母亲离开的,本来他们已经说好要一起接费希出院。他们都带着要求和恨意行事,却声称是出于爱,这让他感到难过。难道母亲就不能逃离吗?
一周后,费希出院了。他理了新发型,看上去很精神,他觉得自己都好了。牟颖自作主张把舅舅接到家里。费希并没有问及他突然离去的姐姐,想必已经猜到些端倪。那天,他们请韦祎和阿黛一起到家里来吃饭。大家紧密地围坐一桌,吃饭、交谈。费希表现得很热情,话也多起来。他说阿黛比他早半个月出院,最近还要在600号画廊办画展。
“展出的都是病患的作品,不是我个人的。”阿黛说。
“600号画廊在哪里?”牟颖问。
“就在宛平南路600号。如果你们要来看,就到日间康复中心,那里有一条明亮的走廊,就在那里。”阿黛说。
费希补充:“阿黛的画最好,艺术水平很高的。不过她更擅长天文学,是那方面的专家。”
“你是学天文的?”韦祎问阿黛。
“天体物理。”阿黛回答。
“主要都研究些什么?”韦祎又问。
“我对宇宙学比较有兴趣,你们可以理解为对宇宙整体的研究,也探讨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
“那我们对宇宙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牟颖认真地问。
正在夹菜的阿黛放下了筷子,很慢地说:“这个我还没有想明白,也许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研究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事对你又意味着什么呢?”牟颖继续问。
“就像是中了彩票。刮开一看,安慰奖。”阿黛说得很慢,但很清晰,“是一种安慰。”
众人都笑了。唯有费希不说话,把头偏向一边,好像在回避着什么。吃完饭,大家围坐在客厅里休息,牟颖打开电视,但电视节目乏善可陈,只能不停换台。费希突然问起那只狮子猫:“这次回来没见到它。”
“去世了,埋在桂花树下了。”牟颖说,换台的频闪在他脸上跳跃。
“算起来,有十五六岁了。姐夫很宠它的。记得有一次来吃饭,走到楼下,看到姐夫在用手电筒和它玩。”费希说。
“什么时候的事?”牟颖问。
“也有三四年了,一年除夕夜,姐夫把手电筒的光照到墙上,吸引猫的注意力,然后突然关掉,打开,关掉,打开,关掉,打开……猫就在旁边看着,我也在旁边看着。过了蛮长时间,他才看到我来了,手电筒一关,连忙招呼我進屋。猫一闪,不见了。”
然后费希又讲起很久远的事,说他对青滨的记忆已经淡了,什么都要讲“大约”,没有什么确定的事。“那件事记得不大清楚了,大约,爸爸喝酒误事丢了工作。我长了虫牙,晚上疼得厉害,妈妈急了,就去帮我买药。爸爸听到哭声,说拔掉就好,大约就拔掉了。”
大家都认真听着,但又隐隐希望他不要再说下去。
“那把榔头平时是用来驱鱼入网的,往船舷上用力敲击,咚咚咚,鱼就哗啦啦全部游进来。妈妈是趁他睡着以后动手的,四击,每一下都击中要害部位。妈妈平时胆子很小的,只剪过墨鱼仔和虾头,杀鸡、杀羊都不敢。她被收押的那段时间,我就一直住在亲戚家里,他们没有小孩,本想收养我,但青滨生源不足,所有的学校都停办了,没办法供我读书,长大还是要去渔场上班。我写信告诉妈妈,我还想读书。妈妈回信说,姐姐会来接你的。后来你们真的来了……我觉得很幸福。”
费希不合时宜地笑着,没有再说下去。
半年后,费希第二次入院,母亲也暂时搬回来住,表现出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柔情。牟颖忽然意识到,她老了。不巧的是,那段时间,陈老先生病情也加重了,脾气变得古怪,到处藏钱,有时还动手打保姆。母亲两头奔波,她说人生就是不断掉下去。不断坠落,无法痊愈。
费希的情况又有变化,他不再说话,好像真的不在这儿了。有出版社通过韦炜联系上牟颖,说是要出版他的作品,谁都没有想到,他的病居然为他换来一波热度。牟颖告诉他们,费希不再创作了,完全失去了创作能力。对方却说,不管什么,只要是字,就能出版。牟颖有点生气,既然无人在意他写了什么,出版还有什么意义?但他还是拜托韦祎,整理了一些存留的稿件发送过去。
母亲突发奇想,买下一只昂贵的樱桃木书柜。拆卸旧书柜时,一摞牛皮纸文件袋掉了下来,砸中她的头,捡起来一看,文件袋封面写着:费希。是他的手记。
扉页上写着:
“我们需要的是那种读完后能让人感到犹如遭到一种不幸的书,这种不幸要能使我们非常痛苦,就像一个我们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人死了一样,就像我们被驱赶到大森林里,远离所有人一样,就像自殺一样。——卡夫卡写给波拉克的信”
牟颖拿到手记,还以为是《第四人称》的稿子,仔细翻看才知道,不过是溃不成句的呓语。舅舅小时候拿过作文奖,现在他的获奖照片还保存在相簿中。彼时费希刚读小学三年级,酷爱阅读,但学校的阅览室仅一间厕所大小,大部分书都是城市里的孩子捐赠的,费希在那里读不到什么好书。那个学期来了一位新的语文老师,常把自己的书借给他看,还把他的作文送去参赛。但那位老师仅半个学期就调走了,青滨不会有人留下。几乎没有人读完初中还会升入高中,费希是其中的幸运儿。大学期间他顺利发表过一些小说和诗歌,毕业后,他笔耕不辍,用三年时间创作出一部长篇小说,寄给几家出版社却均遭到退稿。
他又把自己的作品寄给了韦祎,韦祎又把稿子推荐给她的导师,期待他能推荐给出版社。但是费希等来的却是一段让人沮丧的评述:“我,哲学教师学衔获得者,中文系高师的毕业生,诚实地告知您,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堆文学材料。所以,我只能负责地告诉您,我不能推荐给出版社。”后来费希用所有的积蓄自费出版了这本书,摆摊卖书,一共卖出去二十本,城管取缔摊位,没收了其余的二十九本。他好不容易抢救下一本,但也好多年下落不明了。
手记里夹着一张剪报,是一篇微型小说,不完整,标题部分被剪去,留下的文本记录了一段缥缈的海上探险。署名着实奇怪,是个外国名字:华莱士·黑斯廷斯,而译者正是费希。牟颖不解,打电话给费希,他却云里雾里,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求助韦祎。她和费希曾在同一家报社供职。报业式微,失业后,她成了全职太太,平时也写散稿赚点生活费。他们约在永嘉路的一家咖啡馆见面,那里离她女儿的小学不远。聊完,她方便去接女儿。
牟颖把手记给韦祎看,特别翻到剪报的那一页。“这个华莱士·黑斯廷斯是谁?”
韦祎仔细翻看后说:“没想到他还留着这个。你应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写小说了吧?”
“没听他说起过。”
“自从出版社拒稿后,他开始翻译一个英国人的作品,那个作者的名字就是华莱士·黑斯廷斯。几家报社刊发了小说,反响不错。写的都是一些幻想小说,有关岛屿、海洋和捕鱼的。”
“他不懂英文的。”
“问题就在这里。一开始刊发作品的都是些小报,审稿工作很随意的。后来被选刊转载,编辑在核对稿件的时候发现,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叫华莱士·黑斯廷斯的作者。”
牟颖露出费解的表情。韦祎继续解释:“也就是说,费希编造了一个人物。”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那时大家都觉得他是出于虚荣,但我觉得不是那样。小说并未涉及抄袭,即便不是翻译的,用他自己的名字也能发表。那个时候的作者,发表也简单些。也不可能是为了钱,千字一百、三百,属于好的。干点什么不好呢?”
“是啊,干点什么不好呢。”
“可想而知,后来他就进了黑名单了。没有人再刊发他的作品。”
韦祎继续翻看手记,发现剪报没有粘牢,撩开来,页面上还有一段文字:文字在翻译中并没有被过滤,它们进行了一段漫长的旅行,变成了新的语言。它们一定与内心的声音有关,那些声音是由“存在”与“不存在”组合而成的,恰好可以弥补叙事者不在场或已经消亡的情况。这就是第四人称?不,只是某种痕迹。它本身是什么,无从得见,只能在它的影子下行走,只能听到回声,见到涟漪,猜想它的形象。
就在那天晚上,回光返照似的,费希突然打来电话,告诉外甥《第四人称》已经写完了。午睡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正与友人在悠长的隧道中散步,很快就要走出去了,昏暗的尽头是湖泊,以及一个盛大的夏日。他们自然地聊起生活,都是些琐碎的事,晚饭吃些什么或今后的打算。周围很安静,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他完全好了。他很想看一看身边的友人是谁,那么熟悉、亲切,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醒来后他无比失落,因为他发现,友人不过是小说中虚构的人物。
夜深了,窗已紧闭,猫不会再来。门和书柜被替换了,可以预见这房子也总有一天会被卖掉,换掉,没有什么能留下来。牟颖忽然想起舅舅说起过一篇小说,好像是托尔斯泰写的,结尾令人印象深刻,主人公在临死前听到有人说:完了。于是他在心中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完了——死,”他对自己说,“再也没有死了。”
费希面对的,大约是一种深刻的荡然无存,是比死更令人费解的东西。
5
当我说我不存在的时候,我,已经存在了。所有的人都共用一个名字,所有的事都发生在同一天。
一开始,我就对我尚不存在的世界很有兴趣。比如这间屋子,在我还未降生的时候就已经被建好了。我为那些比我年长的桌子、椅子、床和茶杯取了名字。多是一些简单的叠词,一听就知道它们是谁。软软,厚厚,薄薄,大大,小小。
我喜欢看母亲的照片,少女时期的。哦,我在哪里呢?妈妈说,我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呢,你就更不知道在哪里了。那你想过我吗?这是孩子的问题。既然还不存在,又何来想念?想过,妈妈肯定地回答。我知道那是真的。在我还没有降生的时候,想念就已经存在了。
岛屿被白茅草丛和黑松林覆盖。除此之外,以小乔木居多。海桐,滨柃,柃木,日本野桐,家门口的院子里有几棵杨梅树,树不高,也不需要额外施肥,到了夏天,自然就结实在的果实。在那棵树下面,我做过甜蜜的梦。青色的果实上,点染了血色。我回忆去年杨梅的味道,梦到自己是杨梅树的孩子,化成了青涩的果子。忽然飞来一只伯劳,要啄我。我曾见到伯劳把吃了一半的麻雀插到树枝上,当我经过那棵树下,麻雀的头就掉了下来。我怕得瑟瑟发抖,忽然就醒了。
每当害怕的时候,就醒来,梦不会让我一直害怕下去。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费希,费希。多年以后,我学习了英文,才发现我的名字和英语的fish一词读音很像,fish,fish。原来我是一只鱼。我醒了,四下环顾,人踪俱灭。原来是井口放了空水桶,风吹过来的时候发出了响声。
那些夏天青滨岛被墨鱼包围,全岛的妇女儿童都坐在海滩边加工墨鱼,渔船就在目力所及处布网。课余时间我会加工虾、墨鱼和螃蟹赚些零钱,然后坐船到东极镇上买零食吃。但每一次剪下虾头,还是要做一番心理斗争,虾死前眼睛咕溜溜转,好像要认清楚我的模样。
对于七八九岁的孩童来说,岛上的贫瘠和乏味像宇宙一样无穷尽。为了躲避父亲的暴力,我常逃到舅公家里。那是一个自行车库改建的房子,大约十平米,只摆了一张柜子、一张桌子、一只电饭煲、一张床。外面看,像一只沤烂的火柴盒。汤阿山的番茄能长三米高,没有人知道是怎么种出来的。好像他家的月亮都比别家的大一点。他讲话时常溃不成句,但依然好听。他讲月亮很大很大,是从小茅屋的墙角边升上来的,那一面是海,被一些海桐树挡住,月升的时候,矮树林像是泡在月光的热汤里。是冰的,不是热的。舅公说,那是一块发光的冰。
我最喜欢听汤阿山讲里斯本丸号的故事。但我无法复述,他当时到底说了什么,早就记不得了,后来查阅了历史资料,才将故事补齐。虚构并不是从事物消逝之后才开始的。
二战时一艘日本货船里斯本丸在东极附近沉没,其中押载的战俘跳海,那时汤阿山在附近海域捕鱼,他是围船的船长。他们都听到了鱼雷的声音,大概知道是美国的军舰向日军发射的,船已经沉了。看到烟雾弹后,汤阿山一行人没有犹豫,摇起舢板出发了。战俘和货物漂得很近,接着汤阿山就看到瑟瑟发抖、魂不附体的四名英军。他伸手比了三,他的舢板只能坐三个人,当第四个人试图上船的时候,他摆了摆手。那个人就放开了船舷。
舅公将他们带回了青滨,那次出海颗粒无收。在大多数时候,汤阿山拼尽全力才能养活家人,但他还是打开粮仓,请英军吃饭,甚至让他们吃上了风干的猪肉末,那是他们过年才能吃的。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好?我问。舅公说不上来。
第二天,几架日本战机在附近海域投下大量炸弹,随后,日本军舰迅速包围了青滨。日军登岛后,挨家挨户搜查,被抓到的英军一律枪决。那三个英军白天藏匿在小孩洞,晚上睡在汤阿山家里。这个洞,藏在青滨岛东北角悬崖下方,直到今日我们依然叫它小孩洞,顾名思义,小孩子常到那个洞里玩。几天后,日军终于结束了对东极附近海域的搜寻,三名英军联系到当时的国民政府后一路向南,抵达大陆,取道重庆返英,向西方世界讲述了他们的经历。欧洲战场尘埃落定后,英国大使馆赠送了慰问金和渔船,以表示对当年那些善良渔民的感谢。但时局变化,英方所赠财物不知所踪。
虽然汤阿山不厌其烦地讲述着这段回忆,但他并未得到任何回应。我喜欢去小孩洞看月升,月光是梯形的。那时老师送了我一本卡尔维诺的书,其中有一篇小说叫《月亮的距离》,开头引自达尔文的一个猜想:从前月亮离地球很近,是海潮一点一点把它推向远方的。卡尔维诺说,那时候,月亮就在我们头顶上,奇大无比,望月时,夜光如昼,那是一种奶油色的光,巨大的月球似乎要把我们压倒碾碎。满月之夜,月亮只差一点点就要被海水浸泡湿了,大概也就几米的距离。于是小说中的人就可以划船到离月亮最近的地方,架一个梯子,爬到月亮上开采月乳。卡尔维诺把这个近地点称为“金礁湾”。
这天大潮退去,小孩洞的岩壁上缠绕着海草,原来海水曾经涨得那么高。这里不正是金礁湾吗?停泊在海岸的船尸鬼魅地浮起,进行了最后的航行,月亮又升起来了,但我发现它并不是从小茅屋后面升起的,而是从另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我把它们写了下来,所有的词语和句子都是漂浮的,并不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但那一刻我相信,我就是卡尔维诺。
我摸了摸上排的牙齿,缺牙回来了,或者它尚未被拔去。妈妈说,舅公不行了。人会在意死后的世界吗?只要一想到以后的世界和舅公再无关系,我就忍不住害怕。我拼命地奔跑,火柴盒变得更潮湿了,软绵绵塌了下来,覆盖在舅公身上。生命中的绝大多数事情他都不记得了,里斯本丸号的故事也变得支离破碎。他要费劲力气才能说清楚一件事。
他说,出海了。涟泗洋面风暴突起,他的围船和捕船失散。但在驶向嵊山的路上,两艘船又相遇了,然后一起开到青滨。
自问自答
如何解读《一条街上的忧郁与神秘》这个主题?
灭点的缺失、狭长的阴影、过于沉默的街道似乎都暗示这不是一个现实空间。它是梦,或者是心灵层面的空间。这次创作选取的是最为显著的关键词:梦、阴影、恐惧,以及界限消失。
第二次写,有何感想?
这幅画启发了我最初的创作,多年过去,它再次让我回到那个起点。我像滚铁环的女孩,再次进入世间万物与心灵万物并行排列的空间,如回声遥遥地汇合。
什么是第四人称?
托卡尔丘克提出了“第四人称”的概念,但她没有给出确定答案。我隐约感觉,这个叙事者一定与内心的声音有关,那些聲音是由“存在”与“不存在”组合而成的,可以弥补叙事者不在场或已经消亡的情况。它本身是什么,无从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