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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的传入及其对韩国古典诗歌创作的影响

2022-05-30徐利华,安兰朋

河北经贸大学学报·综合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水龙吟古典诗歌韩国

徐利华,安兰朋

摘要:中國古代以《水龙吟》命名的乐曲颇多,大致可分为笛曲和琴曲两个系列。这两个系列都曾传入韩国,并影响到古典诗歌的创作。韩国文人笔下的“水龙吟”意象或指笛琴之妙曲,或状山水之清音,兼有“清幽”“清刚”“清古”三层审美意蕴,带着中韩两国文化的印迹。

关键词:《水龙吟》;韩国;古典诗歌

中图分类号:I312.07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1573(2022)03-0015-06

中国古代以《水龙吟》命名的乐曲颇多,大致可分为笛曲和琴曲两个系列。从现存文献来看,这两个系列都曾传入韩国,并影响到古典诗歌的创作。韩国文人将“水龙吟”融入作品中,使之成为具有独特审美意蕴的诗歌意象。由于《水龙吟》兼涉音乐与文学之畛域,探讨其在韩国的传播,将为我们研究中韩文化交流带来新视角。

一、《水龙吟》传入韩国的时间和方式

《水龙吟》最初是随宋代宫廷队舞《抛球乐》传入韩国的,早在高丽文宗二十六年(1072年),金悌出使宋朝归来,随行乐工带回了《抛球乐》队舞。①文宗二十七年(1073年),《抛球乐》队舞在八关会上正式演出。《高丽史·乐志》载:“(文宗二十七年)十一月辛亥,设八关会,御神凤楼观乐。教坊女弟子楚英,奏新传《抛球乐》《九张机》别伎。《抛球乐》弟子十三人,《九张机》弟子十人。”[1]《抛球乐》队舞中就有《水龙吟令·洞天景色》一曲:

乐官奏《水龙吟令》,两队十二人,回旋而舞,讫,唱《水龙吟令·洞天景色》词曰:“洞天景色常春,嫩红浅白开轻萼。琼筵镇起,金炉烟重,香凝锦幄。窈窕神仙,妙呈歌舞,攀花相约。彩云月转,朱丝网除,任语笑、抛球乐。绣袂风翻凤举,转星眸、柳腰柔弱。头筹得胜,欢声近地,花光容约。满座佳宾,喜听仙乐,交传觥爵。龙吟欲罢,彩云摇曳,相将去、归寥廓。”讫,乐官奏《小抛球乐令》。[1]

在队舞中,将十二人分作两队,轮番抛球,《水龙吟令·洞天景色》是在抛球前两队合唱的一首乐歌。

《水龙吟》随宫廷队舞《抛球乐》传入韩国的时间,远早于宋代文人词作的传入。要明确这一点,先须厘清《水龙吟》与《鼓笛慢》之间的关系。苏轼《水龙吟·黄州梦过栖霞楼》词序云:“乃作此词,盖越调《鼓笛慢》。”[2]135很多学者认为《水龙吟》即《鼓笛慢》,事实上,这里苏轼强调《水龙吟》是越调《鼓笛慢》,似意为《鼓笛慢》本不属越调。因为《抛球乐》队舞是由同属“越调”的几支曲子组合而成,所以《鼓笛慢》一曲进入队舞时转为越调,并更名为《水龙吟》。翻检《全宋词》不难发现,在秦观、吕渭老、赵长卿等人的词集中,《水龙吟》《鼓笛慢》皆是二调并存,可证《水龙吟》《鼓笛慢》是有所不同的,《水龙吟》应为《鼓笛慢》一曲转调而来。虽然从文字来看,秦观《鼓笛慢》(乱花丛里曾携手)与《水龙吟》(小楼连苑)相同,但是宋词中转换宫调,文字并未发生变化的也颇为多见。有的学者认为《水龙吟》始见于欧阳修《醉翁琴趣外篇》中《鼓笛慢》(缕金裙窣轻纱)一词,至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作《水龙吟·赠赵晦之吹笛侍儿》一词时始改名。②事实上,《抛球乐》队舞于熙宁五年(1072年)已传入高丽,其中就有《水龙吟》之曲,离苏轼初作《水龙吟》词尚有八年之久。在宋代,随着《抛球乐》队舞的演出,《水龙吟》广为传唱,文人亦纷纷操觚染翰,填写此调。而宋朝与高丽之间文化交流颇为频繁,随着大量宋人文集东传,苏轼、秦观等人所作《水龙吟》词亦传至韩国。

当一部分文人词以纯文本的形式传入韩国后,这些作品能否配合《抛球乐》队舞中《水龙吟令》的乐曲来演唱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抛球乐》队舞中的《水龙吟令》词调,其体式为:“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正如《钦定词谱》所云,此首《水龙吟令》为“双调一百二字,前后段各十一句四仄韵”,与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一体相近,“惟前后第九句各减一字,后段结句添二字异”。[3]1394词乃倚声而作,歌有定句,句有定声,所谓“一字一拍,不敢辄增损”。[4]221从文字体式上相近,我们可以推断,宋人填词所倚《水龙吟》和《抛球乐》队舞所用《水龙吟令》的乐曲应是基本相同的。也就是说,即使一部分的文人词是以纯文本的方式传入韩国,也可以找到与之配合的曲调,从而转化成乐歌的形式。

《高丽史·乐志》中又有《水龙吟慢》一曲:“玉皇金阙长春,民仰高天欣载。年年一度定佳期,风情多感慨。绮罗竞交会。争折花枝两相对。舞袖翩翩歌声妙,掩粉面、斜窥翠黛。锦额门开,彩架球儿,当先诱、神仙队。融香拂席舞霓裳,动铿锵环佩。宝座巍巍五云密,欢呼争拜退。管弦众作欲归去,愿吾皇、万年恩爱。”[1]其中“融香拂席舞霓裳”句原缺“舞”字,据《钦定词谱》补。[3]1396-1397此词详细描绘了《抛球乐》队舞中折花、合唱、抛球、致语等环节,可知也是配合队舞来演唱的。另据《乐学轨范》中所载朝鲜成宗时期的《抛球乐》队舞用“水龙吟引杀”[5],即《水龙吟慢》,亦可证此曲本是随队舞传入,但其传入的时间却要晚于熙宁四年。《水龙吟慢》是徽宗赐大晟乐时方传入的,关于这一点,朝鲜王朝时期的文人曾反复提到。如许筠(1569—1618年)《惺翁识小录》云:“如《风入松》《瑞鹧鸪》《水龙吟》《五云捧瑞图》等章,亦宋道君时所赐大晟乐也,犹可谓古乐存也。”[6]指出《水龙吟》为宋徽宗所赐大晟乐中的一部。李瀷(1681—1763年)《大晟乐》诗云:“薰风细和水龙吟,彩云交回瑞鹧鸪。”[7]言及大晟乐中两首重要的曲目:《水龙吟》和《瑞鹧鸪》。李瀷另有《大晟乐》一文云:“髙丽睿宗九年,宋徽宗赐新乐及大晟乐。十一年,荐于太庙。说者谓《瑞鹧鸪》《水龙吟》之类,即其词曲也。今《献仙桃》《抛球乐》等乐皆自胜国流传如此也。高丽乐志载《水龙吟》一篇,而其词多说风情绮罗、红粉翠黛之语,断非雅乐之意。宋天子亦岂以此特赐外邦,借曰有之,未必为历代遵用之制也。”[8]此处所言《水龙吟》显然指的是《高丽史·乐志》中所载《水龙吟慢》,“风情绮罗”是指“风情多感慨”“绮罗竞交会”等语,“红粉翠黛”是指“掩粉面”“斜窥翠黛”等语。李瀷明确指出,《高丽史·乐志》中所载《水龙吟慢》是高丽睿宗九年(1114年)随宋徽宗所赐大晟乐传入的。③

《水龙吟慢》一词体式为:“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钦定词谱》云:“双调一百二字,前段八句五仄韵,后段九句四仄韵。……此见《高丽史·乐志》,名《水龙吟慢》,与苏词、秦词句读全异,采入以备一体。”[3]1396-1397同为一百零二字,《水龙吟令》为二十二句,《水龙吟慢》仅十七句。刘崇德先生在《燕乐新说》中说:“拍,即乐句。”[9]从句数的变化也可看出,《水龙吟慢》在节奏上要慢于《水龙吟令》。

《高丽史·乐志》所载《水龙吟令》和《水龙吟慢》虽然节奏不同,曲调有异,但都属于笛曲一系。《水龙吟令》由《鼓笛慢》转调而来,而《鼓笛慢》本是源自笛曲的词调。古人常将笛声比作水中龙吟之声,如东汉马融《长笛赋》云:“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10]498以为笛声模拟的是水中龙吟之声。唐代李白《宫中行乐词》云:“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11]正是化用马融之句。当宋人将《鼓笛慢》转调并编排进《抛球乐》队舞时,即冠以《水龙吟》之名。从现存文献来看,宋代《抛球乐》队舞中《水龙吟》的伴奏乐器虽不见记载,但是《水龙吟》一曲到了明代,依然时常出现在宫廷燕乐之中。明代《礼部志稿》载洪武间所定殿内侑食乐,其中进膳乐用《水龙吟》,伴奏乐器有“笙二、笛二、鼓二、板一、杖鼓八”。[12]由此可见,从宋代到明代,宫廷燕享乐中的《水龙吟》皆以笛为主要伴奏乐器。宋代文人填写的《水龙吟》词调来自《抛球乐》队舞,故亦属笛曲一系。苏轼《水龙吟·赠赵晦之吹笛侍儿》词为其初次填写此调,内容正是咏词牌本意,所谓“曲尽咏笛之妙”[13]。其《水龙吟》(古来云海茫茫)有词序云:“元丰七年冬,余过临淮,而湛然先生梁公在焉……善吹铁笛,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声。乃作《水龙吟》一首,记子微、太白之事,倚其声而歌之。”[2]200言明此词为倚铁笛之声而作。

中国古代不但有《水龙吟》笛曲,琴曲亦有以《水龍吟》命名者,并且也曾传入韩国。相传《水龙吟》琴曲为汉末诸葛亮所作,明代张进朝《玉梧琴谱》云:“按《紫霞洞》考,孔明所作也。曰:龙,阳物也,在《易》之初为潜,今龙作甘霖而归渊海,须臾吟涌,其意高广,有九霄之音。”[14]明清时期的琴谱对《水龙吟》多有记载,主要分为四个版本:(1)羽调六段,如明代《玉梧琴谱》《琴书大全》《藏春坞琴谱》《义轩琴经》所记;(2)羽调四段,如明代《思齐堂琴谱》、清代《颖阳琴谱》所记;(3)羽调三段,如明代《伯牙心法》《新传理性元雅》、清代《酣古斋琴谱》所记;(4)宫调两段,如明代《文会堂琴谱》所记。明代杨抡《伯牙心法》中载有《水龙吟》琴歌歌词,乃是以七言为主的歌行体,其中七言与九言交错出现,与笛曲系列的《水龙吟》词体式迥异。

虽然宋代《紫霞洞琴谱》中已著录《水龙吟》一曲,但在宋人笔下《水龙吟》多指笛曲。到了明代之后,则常以《水龙吟》指琴曲。如林鸿《赠弹琴吴生》诗云:“之子蕴秀气,能弹绿绮琴。坐来秋月下,如听水龙吟。”[15]王佐《花封琴韵》诗云:“公庭无事理瑶琴,一曲阳春太古音。碧落霜清山鹤唳,寒潭烟净水龙吟。”[16] 朱颐《赋得为我弹鸣琴赠王生》诗云:“怜君多雅调,为我弹鸣琴……夜深山鬼泣,江净水龙吟。”[17]皆以《水龙吟》指琴曲。可见,在明代,《水龙吟》是颇为流行的琴曲。纵观朝鲜王朝时期的文人创作,前期作品多以“水龙吟”指笛曲,中后期则多指琴曲或琴歌。据此似可推断,《水龙吟》琴曲传入韩国的时间应是到了明代之后。

二、韩国古典诗歌中的“水龙吟”意象

《水龙吟》在韩国广为传播,从宫廷乐舞的表演,到文人词调的传唱,再到琴曲的弹奏,它被越来越多韩国文人所接受和喜爱。《水龙吟》不仅融入文人雅士对艺术生活的体验之中,而且成为他们诗歌中频繁出现的意象。在韩国古典诗歌中,“水龙吟”意象是拥有丰厚意蕴的文化符码,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抛球乐》队舞自高丽时代传入之后,至朝鲜王朝时期已成为唐乐呈才中重要的一部,并从宫廷走向民间。《抛球乐》队舞中《水龙吟》以笛为主要伴奏乐器,所以朝鲜时代诗人多以“水龙吟”指代笛曲。如姜希孟(1424—1483年)《戏赠梅奴》:“汝有一枝笛,又有一张琴。弹成别鹤操,吹作水龙吟。采葑遗下体,百年仰德音。劝汝习歌舞,慰我遗世心。”[18]在这里,“别鹤操”是弹奏的琴曲,而“水龙吟”则是吹奏的笛曲。郑士龙(1491-1570年)《戏自遣》:“宿酲扶起对朝阴,落絮飞花满院深。恼得春愁无处写,一声羌管水龙吟。”[19]“羌管”即羌笛,此处“水龙吟”亦指笛曲。

到了朝鲜王朝中后期,随着琴曲系列的《水龙吟》传入,亦有诗人以“水龙吟”指琴曲或琴歌。如金龟柱(1740—1786年)《江上琴兴》:“我家长江堤,上植碧梧桐。满江明月时,隐几闻清风。十年老可材,取以为我琴。一弹有馀兴,再弹清一心。松风振万壑,飕飗几千寻。猿惊月下啼,龙听水中吟。玉溪秋夜宿,歌曲绕云林。”[20]以水中龙吟形容琴歌清心悦耳、馀兴悠长的艺术效果。李学逵(1770—1835年)《再赠崔璞》:“宝卿歌曲卷儿琴,第一金官时世音。他日蒜台明月里,曳船须听水龙吟。” [21]亦以“水龙吟”喻指琴歌。

随着《水龙吟》乐曲在韩国的传播,一些诗人以“水龙吟”来比拟自然的水声或风声。高丽诗人白文宝(1303—1374年)有《朴渊瀑布行》诗云:“壁立断崖千仞飞流悬,有如银汉来青天。隐空似听水龙吟,珠舂玉碎飕飗兮万寻。龙应抱宝潜其渊,阴壑白日常云烟。”[22]以“水龙吟”比拟朴渊瀑布飞流急湍的声音。到了朝鲜王朝时期,有的诗人以“水龙吟”比拟风声。如李瑞雨(1633—1709年)《路傍盘松》诗云:“翠盖童童数亩阴,风声时作水龙吟。长亭十月冰霜畔,不系行人去住心。”[23]以“水龙吟”比拟寒风掠过松林的声音。

在韩国文人的诗歌中,“水龙吟”不再是简单的乐曲名,也不只是对水声或风声的比拟,而是与作者的主观情思相融合,成为一种诗歌意象。从现存的诗歌作品来看,韩国文人往往着力凸显“水龙吟”意象“清”的审美特质,兼有“清幽”“清刚”“清古”三层意蕴。

《水龙吟》乐曲的得名,有龙吟水中意,乃取象于自然。在古人的观念中,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琴声属丝,笛声属竹,而龙吟之声则是最近自然的肉声。以水中龙吟形容低沉浑厚的笛琴之声,强调的是笛琴演奏时发出的近乎天籁的美妙声音。所以,在中国诗歌中,往往借“水龙吟”意象来营造远离尘嚣的“清幽”诗境。如元代刘仁本《题环溪孙元质松风轩》诗云:“环溪风撼万松林,似奏钧天广乐音。翠节翩翻笙鹤下,苍云撩乱水龙吟。月生阴壑同灵籁,人坐幽轩罢素琴。我亦披襟来濯髪,翛然激烈岁寒心。”[24]以“水龙吟”的意象来烘托松风轩的清幽绝俗。在韩国文人的诗作中,“水龙吟”意象同样蕴含着“清幽”之美。成俔(1439—1504年)《观音窟前溪,对月饮酒》诗云:“天磨山下大丛林,对酒骚人坐夜深。满树飞花迷醉眼,半空灵籁涤尘襟。孤轮月耸黄金饼,万迭峰回碧玉簪。莫把繁弦勤一抹,潭中恐有水龙吟。”[25]在花月之下,诗人心中的尘埃被涤除。此时不必弹琴,诗人也能听到如“水龙吟”般清幽的乐曲,这是来自山水的天籁之音。

《水龙吟》有笛曲和琴曲之分,韩国文人往往从乐器的材质入手,赋予《水龙吟》乐曲某种道德的意味,挖掘其“清刚”的审美特征。

从笛曲而言,笛本为竹所制,竹乃清劲刚直,能经风霜,有君子之象。笛保留了竹的品质,能吹奏出君子贤人之志,所谓“唯笛因其天姿,不变其材。伐而吹之,其声如此。盖亦简易之义,贤人之业也。”[10]497-498一些韩国文人从《水龙吟》笛曲中听到的是对道德挺立的追求。如金永爵(1802—1868年)《陶山竹歌,次成颍隐载和听笛韵却寄》:“君不见陶山竹,虚心劲节饱风霜。讲堂弦诵含清韵,至今新梢拂云长。鞭根移载下江船,昕夕啸傲几案傍。翠涛沉沉供醉睡,梦里故人宛清扬。藤榻对话披情素,窗外一带见横冈。鸣鸠催雨唤我起,晩风荦确蕉衫凉。庐儿剥啄递邮筒,水龙吟断月茫茫。红泥斜搨蝌蚪篆,浏亮长歌出绣肠。满室芝兰同臭味,颍上岳下劳相望。清哦细答琅玕响,主人一生竹为乡。”[26]借《水龙吟》的笛曲,赞美故人修洁如竹,虽饱经风霜,卻依然保有虚心劲节。诗中“水龙吟”意象带着清刚之气,用以烘托出人的品德。又如郑士龙《冥鸿曹尚书携青玉笛二管求咏,奉题二绝》其二:“刚劲清温比德音,奚奴独解水龙吟。胡天忆捻惊沙夜,一曲梅花出塞心。”[27]此首咏青玉笛,选取“水龙吟”的意象,正是因为其清刚的道德意味,最契合青玉笛“刚劲清温”的特质。

从琴曲而言,琴多为桐木所制。在古人的观念中,梧桐贞刚修直,天资韶雅,为凤凰栖息之所。而以桐木斲琴,弹奏《水龙吟》,寄托的是如梧桐般美好的心志。李森焕(1729—1813年)《悲落桐词》云:“悲落桐,落桐霜落早。深根到泉无一曲,修干参天大盈抱。春风二月草木长,新叶翻翻绿如掌。葱笼常近日月光,绵羃多沾雨露养。本是峄阳根,移栽入君门。未待栋梁用,清标出凡伦。及时发华滋,绿玉迸孙枝。叶堪宝珪裁,荫如华盖垂。为君吐清韵,杳若鸾箫吹。滴滴疏雨声,宫角鸣参差。高高入云端,逢春幸自安。严霜八九月,柯叶遂凋残。孤直为身灾,风雨又中摧。干摧岂复连,叶落岂复回。伊昔盛华辉,今见委尘灰。悲落桐,落桐不荣其奈天。常期鸾凤集,忽见龙虎颠。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悲落桐,落桐悲,空怀正直性,无复华盛时。悲落桐,落桐余孤枿,半心死半心生,宁折不挠屈。悲落桐,落桐有苦心。落桐宁如散木爨,我愿斲之为素琴。万松林中明月夜,为君弹出水龙吟。秪是少知音!”[28]诗人借修干参天、荫如华盖的梧桐,比喻自己超拔脱俗的清韵和正直不阿的品性。斲桐为琴,弹奏一曲《水龙吟》,吐露出百折不挠的苦心和知音难觅的憾恨。诗中的“水龙吟”意象,蕴含着诗人对“清标”“清韵”的追求,以及对“孤直”“正直”的坚守,带有强烈的道德意味,同样体现出“清刚”的审美特征。

我们可以将李森焕《悲落桐词》和明代杨抡《伯牙心法》所载《水龙吟》琴歌结合起来看。杨抡《水龙吟》琴歌云:“(第一段)铜龙滴水秋夜长,明月悄悄窥西堂。饮水读罢招魂章,扶炉添火烧沉檀。瑶琴烧却紫锦囊,玉轸拂拭生辉光。清如瑶台老鹤唳松霜,和如高岗彩凤鸣朝阳,适如渔父濯足歌沧浪。(第二段)怨如昭君上马啼红妆,轻如落花飞絮春茫茫。重如六丁雷斧擢扶桑,缓如鱼苗细水流春塘。急如狂风卷海波涛扬,悄然弹罢倚胡床。(第三段)千思万虑都消飏,不闻人语喧东墙。满庭喇喇飞寒霜,满庭喇喇飞寒霜。我今欲奏流水腔,知音人在天南方。不如收拾达明旦,水云村下寻王郎。”[29]第一段先写弹琴的环境,以秋夜的景象,烘托出寂寥的心境,然后借屈原《招魂》暗示出“长离殃而愁苦”之意。“沉檀”“锦囊”“玉轸”无不暗示出心志的美好,而琴声正是心声的表达:“老鹤”“松霜”写清刚之志,“彩凤”“朝阳”写高远之志,“濯足”“沧浪”写闲适之情;第二段描写琴声轻重缓急的变化,展现出弹琴者心中的千思万虑;第三段又回到不闻人语、满庭飞霜的现实处境,从而触发了弹琴者对知音的渴望和追寻。我们很容易找到李森焕《悲落桐词》与《水龙吟》琴歌之间的共通点:高远的理想、艰难的处境、清刚的品质和对知音的强烈渴求等。两者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足以说明,韩国文人不仅是习得《水龙吟》的曲调,而且透彻领悟到乐曲蕴含的深层情感。

早在高丽时期,《水龙吟》已经传入韩国。对于朝鲜王朝时期的文人而言,《水龙吟》属于前代遗乐,具有古乐之意味。在他们的诗歌中,往往以《水龙吟》意象来表达其遗世高蹈、以古人相期的精神追求,带有“清古”。黃(1604—1656年)《皐叟久不寄示佳什,乃以拙诗相责,用牧隐集遣兴三首韵》其一:“山松解作水龙吟,或似洞庭张乐音。老子倾听偏爱古,傍人窃笑不宜今。晩风好与瓶仙舞,夜月可无皐叟琴。何处弦歌牧丹会,吾侪亦足畅幽心。”其二:“泼泼玄机动我吟,本无邪虑故和音。坐间春色来天地,沂上风光自古今。著处扶身三尺杖,有时横膝一张琴。久从秘诀能调息,只为怀人未睡心。”[30]这两首诗为怀人之作,在对朋友的思念中,映带出诗人的精神气象。山风吹过松林的声音,就像《水龙吟》那样清古的曲调,触发了诗人对远古的怀想。当诗人感受到天地之间穿越古今的泼泼玄机,又将之融入到古老的琴曲中。另外,曹夏望(1682—1747年)《题堂侄命宰画帖》诗云:“树老藓为花,山虚雾作雨。何人水龙吟,寄意在千古。”[31]同样是借“水龙吟”来寄托对古意的追慕。

综上所述,《水龙吟》在韩国的传播方式是多样化的,既有乐舞的形式,又有文本的形式。在韩国古典诗歌中,“水龙吟”意象或指笛琴之妙曲,或状山水之清音,兼有“清幽”“清刚”“清古”的审美意蕴,带着中韩两国文化的印迹。自“清幽”“清刚”而言,中国诗歌中“水龙吟”亦有此二意,实是源自《水龙吟》乐曲自身的风格,可以说韩国诗歌中的“水龙吟”意象与中国文化有着深厚的渊源;自“清古”而言,此层意蕴的生成,与《水龙吟》传入时间和方式有关,是伴随着《水龙吟》在韩国的传播而产生的新意。

注释:

①关于《抛球乐》队舞传入高丽的时间与方式,可以参看拙作《<抛球乐>传入高丽考》,《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

②郭鹏飞《<水龙吟>词调考原》一文说:“《水龙吟》本名《鼓笛慢》,始见于欧阳修词。元丰三年,苏轼填此调作咏笛词,改名《水龙吟》。”见《学术研究》2016年第1期。

③张春义先生认为,此首《水龙吟慢》为“元祐七年贺皇婚之词”,其传入时间“当是元祐八年二、三月间朝廷‘许依例高丽抄写曲谱及‘特许收买‘《乐谱》、金箔期间”(《大晟府及其乐词通考》第309-310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对这一观点,笔者不敢苟同。《水龙吟慢》中有“年年一度定佳期”之语,如果“佳期”为“婚期”,岂能是“年年一度”呢?词中多有对女性的描写,如“绮罗”“粉面”“翠黛”“霓裳”“环佩”等,但写的都是参加队舞表演的女弟子,并无一语言及皇后的容貌或品德。所以,筆者更倾向于认为,“佳期”是指皇帝诞辰,此词应是睿宗九年随大晟乐传入高丽的,李瀷之说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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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武玲玲

Shui Long Yin's Introduction in South Korea and Influence on

South Korean Classical Poetry Creation

Xu Lihua, An Lanpeng

(School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 Hebei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Business, Shijiazhuang Hebei 050061, China)

Abstract:There were so many songs called Shui Long Yin in ancient China, which were divided into two groups, flute tunes and piano tunes. These two group tunes were introduced into South Korea and affected South Korean classical poetry creation so deeply. South Korean writers' poems about Shui Long Yin described the beautiful flute and piano tunes, or depicted Korean beautiful sightings, which have the three common meanings which were Qing-You, Qing- Gang and Qing-Gu, with the imprint of Chinese and South Korean cultures.

Key words:Shui Long Yin; South Korea; classical poe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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