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小小说索引

写小说不容易，长、中、短篇小说，还有小小说，哪种写好了都不容易。我这样说，大概没人反对。可我要是说，看小说也不容易，反对的人一定很多。大家在心里想，看小说有什么难的？打开书，或者杂志，从标题往下，一行一行，看呗。人物性格、人物关系、故事背景、情节脉络乃至作者的思想和情感，都一目了然嘛。好像是这样。对有些小说来说，的确是这样。可我还想再问一声：你确定，所有的小说，你都看懂了？

咱先把小说按下，说点儿别的，说电影。最近我有一种羞愧感，羞得不行，也愧得不行。起因是读了一篇文章，徐皓峰影评集《刀与星辰》中的一篇，《一部电影的隐显技巧》，谈《卧虎藏龙》。这部电影我看过，里边有男有女，有打有杀，格斗动作夺人眼球，但没觉得跟别的武打片有明显不同。经徐皓峰一分析，心里呼嗵一声，知道坏菜了，自己根本没看懂。原来这故事是由道家炼丹术衍生而来。道家丹法有三——天元、地元、人元，这些你都了解吗？要是不了解，我敢肯定，你跟我是一伙儿的，都是“懵懂派”弟子。

把话茬儿再次拽到小说上，我要说的关键词，还是“羞愧”二字。我竟然没看懂《包法利夫人》。在读到毕飞宇的《屹立在三角平衡点上的小说教材》一文之前，真没看懂。以往我对此作的理解，顶多达到中学语文教科书的水准。读完毕飞宇的万字导读，一下子眼界大开，哇，完美的福楼拜，完美如斯。

引言到此结束，现在展开主题，说说相裕亭的三篇小小说新作，《捡漏儿》《夜火》和《放驴》。让我先简要复述一下作品的情节：

《捡漏儿》的聚焦点在送礼和回礼上。大雨天，万隆家鱼塘里的鱼随水跑掉了不少。好在没跑远，都被万广的闸网拦在泄洪河里。万隆的儿子海生用拉网去泄洪河捕鱼，随即还想去摘挂在闸网上的鱼。万广不允，万隆也不允。尤其万隆，说话的腔调和脸色都变了。事后，万广买了两斤“黄金叶”送给万隆，万隆回赠了万广一套风雨衣。

《夜火》的主要人物有三个：阿义、小青妈妈、军官。阿义是剃头匠，喜欢操一把二胡，当众唱几段小曲。小青妈妈也闻声来唱，“唱腔好，腰肢也好”。这么个妙人，却活得苦巴巴。男人失踪，她没了依靠，“去码头上抬过石头、挖过泥，到远洋船上帮人家择过鱼”，最后沦落到夜里“踩街”的地步。附近兵站的一个军官，骑一匹白洋马，常来她家过夜。一天夜里，马屁股被人用锐器划了一道大口子。军官很生气，揪小青妈妈的头发猛拧在手中，质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相好。小青妈妈被拧得在地上连转三圈，啥也不说。

《放驴》里没人，全是驴。硬要说有人，也是虚的。“康家”是这样，货站里的人、雇用驴队的人、对驴队使坏的人，都这样，没名没姓。大部分篇幅，写驴如何运货、如何驮人，以及吃豆子、喝泉水、在空地上打滚、发发驴脾气。类似于无人驾驶汽车，康家驴队也不需要谁来牵着赶着，从码头到镇上，从镇上到码头，走的是固定线路。有人想把驴引上岔路，没用，驴不去。用“情意绵绵的小母驴”来引诱，也没用。驴队里的驴都被康家给骟掉了，对母驴看都不看。

三篇作品里的故事，都貌似平平淡淡，可你真要觉得平淡，我会毫不客气地告诉你，你没看懂它们。理由是，你忽视了隐在文本后面的人情世故。类似于电影《卧虎藏龙》，这里边也有个“隐显技巧”。

《捡漏儿》里的海生是个愣头儿青，不懂事。万隆多次让他去鱼塘修理栅栏网的木桩，他不去。到泄洪河捕鱼时，他对万广连个“谢”字都没说。去闸网摘鱼受阻，“他心里挺窝火”。他的不懂事，反衬了万广和万隆的老成。万广阻止海生，是迫不得已，是怕海生看见水里的网箱。上游鱼塘逃出来的鱼被万广捕到后，都养在网箱里。这是他的秘密，当然不想让外人知道。他给万隆买“黄金叶”，是表达对万隆喝阻海生的感激。万隆回赠一套风雨衣，也不光是回礼那么简单。单纯从回礼角度来说，显然回得太重。为什么回得重？是因为万隆心里有歉意。畢竟，自家鱼塘逃出的鱼，是被万广的闸网给拦住的，理应说声“谢谢”，可海生和他谁都没说。时过境迁，只好委托风雨衣去说了。

《夜火》里的小青妈妈为啥不改嫁？我以为是道德观压着她，让她改不了。她男人只是失踪。有说被拉去当兵的，有说掉进海里喂鱼的，有说正在撑船拉纤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叫她如何改嫁？还有个疑问，军官揪她头发，她为啥不说实话？最佳解释是她心里藏着真爱，她得替那个真爱扛着，不能让军官去报复他。不过作者在字里行间对“嫌疑人”已经有所暗示，你猜到是谁了？

《放驴》里没人，但有人心。人间的事就是这样：凡是已经建立起来的秩序，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总会有人明里暗里去挑战。大家都规规矩矩，这世上就没了违法也没了乱纪，谁信呢？康家驴队的遭遇也是如此。让驴走岔道和用母驴引诱公驴，都是挑战方式。只不过，康家事先把挑战者能想到的计谋都想到了，且提前采取了预防措施，举重若轻，不由得你不服气。

这三篇作品的共性是，情节淡而有味，作者对因果事件安排有序，能让我们清晰地觉察到个中的情感冲突。人物，以及人物关系，在情上理上，都立得住。这说明，老相在拿捏人情世故上面，有过人本领，也不由得你不服气。

[责任编辑 王彦艳]

侯德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伴我半生：一个人的微阅读》 《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等随笔、评论、小说集十六部，获《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多种奖项，有作品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军事历史好书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