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
2022-05-30蒋静波
蒋静波
开门的是阿甘。他弓着背,驼着腰,说了声“茶你自己倒”,就窝进客厅的沙发里了。我吁了口气——谢天谢地,总算见到了他。这些天,打他电话他总是不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好点儿了吗?”我问道。阿甘没回答。他的下巴颏已被胡子占领,像奇怪的毛刷。这段时间以来,他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先是感觉嗓子堵得慌,后来发展到胸口憋闷得厉害,喘不过气来,还浑身这里疼那里酸的。看了医生也没查出什么病症,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就这么给弄丢了。
为了打破沉默,我对阿甘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的朋友阿柱,整日奔忙于疏通下水道。不知为什么,城里总有那么多人,每天都有人需要疏通下水道。那段时间,正值数九寒天,阿柱的电话从早响到晚,他却没有盼来那个他一直等待的电话。”
阿甘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也许是劳累过度,一天早上,阿柱腰酸背疼,起不来床。等到肚子咕咕发出抗议时,他不得不挣扎着爬起来。幸好,还有一个面饼。碗橱里找不到一只空碗,他只能打开水龙头,清洗堆在水槽里的碗盆。泛著油星和霉斑的污水在水槽里打着转,久久不肯下去。”
阿甘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说:“这有什么奇怪?我们这些人,不都是这样吗?”我一眼望去,阿甘这屋子空荡荡的,沙发破败,大大小小的碗盘堆在水槽里,高出了水槽边缘。
“阿柱苦笑道:‘什么时候管道工的家也堵塞了?”我接着讲,“他蹲下身子,熟练地拧开下水接口处的盖子,‘弓字形的下水管立即分开,形成上下两个部分,上边通楼上,下边连楼下。他拿起一根长长的铁钩,探入下半部分,钩出的烂菜叶、腐肉等竟有一大堆。馊腐的气味钻入鼻孔深处,令他干呕。他感到不可思议,之前怎么从没想过要清理自家的下水道呢?
“正当他要拧上盖子时,听到下水道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突然,砰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碎了。恍惚间,他还以为是因为想起自家以前经常发出的这种声音,出现了幻听。”
“这是真的吗,下水道能传声音?”阿甘睁开眼,缓缓地坐起来,靠在沙发上。
“阿柱又检查了下水道的上半截。水管里附着头发丝、烂菜叶等物,还有几根湿漉漉的鸡毛粘在接口处。一个女人的哭声从管道中传来,听起来应该来自上面的那层楼。难道是那位常年化着精致妆容、梳着花式发型、穿着高级套装的漂亮女人?据说,她是一位成功人士。每次在电梯里遇到她,看到她目不斜视的样子,阿柱就慌得低眉垂眼,只见她的高跟鞋在地面闪闪发亮。”
阿甘叹息道:“是啊,这种女人,我们能有资格看吗?”
我本想说“你有小梅看就行了”,话到嘴边又赶紧收回,怕惹他伤心。
“此后,每当阿柱在其他居民家拧开下水道的盖子时,就忍不住听听里面的声音。事实上,每次总能听到不同的声音,就像面对一只只打开了开关的收音机。他边干活儿边收听,单调的工作中平添了一些乐趣。那些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或者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这与音源离他的远近有关。他不明白,不管是高级公寓还是普通民居,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哭泣、争吵、咒骂,将一个个下水道堵得满满的。当然,他偶尔也会拧开自家的下水道,听同一个女人的呜咽和叹息。有一次,他突然想在那里说几句话,但怕惊吓了人,只好作罢。”
不知什么时候,阿甘坐了起来,盯着水槽下面的下水道出神,仿佛他对那里也产生了兴趣。
“有一天,阿柱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女人详细地告诉他她的家庭住址——正是他家的上面一层。他十分感慨,上下层的邻居,以这种方式第一次接触。过了十分钟,他去敲门,开门的是身着家居衣的年轻女人,穿着拖鞋,头发随意扎成一个马尾巴。既熟悉又陌生。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斜躺在门边,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的家里蒙着一层灰尘,水槽里也堆满了各种碗碟。
“女人对他的快速到来表示惊奇。要知道,这个城市到处塞车。女人递烟,敬茶,十分客气。等他疏通完下水道,准备告辞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重新回到下水道边。女人问:‘怎么了,还有问题吗?他没有回答,而是拧开下水道的盖子,趴下,对着下面喊:‘喂,喂。然后,就像对着一支麦克风,哼起了一首将被遗忘的欢快的歌。跟着过来的女人先是一愣,随后也弯下腰,跟着他唱了起来。仿佛是为了回应他,刹那间,他好像听见‘哗的一声,从下水道的深处传来,仿佛铁钩子够不着的部分也畅通了。”
阿甘见我闭上了嘴,问:“还有呢?怎么不说了?”
我说:“没有了。”
阿甘坐了起来,认真地看着我,说:“什么时候老兄也帮我清理一下下水道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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