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缅忆诸乐三先生

2022-05-30叶尚青

书画艺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老先生

我在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就读与教学中,受到诸乐三先生的谆谆教诲,影响最深,陶育最早,相聚也最长,深深印刻在我的心中,宛然在目,永永难忘。

第一课

我于1954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忆当年,我院在1953年创立彩墨画系(中央美术学院与我院同步创建),学制5年,开始有了新的教学大纲,这是我院教学史上的新创举。1956年彩墨画系改国画系,自此,安步徐行的进行国画教学。当时处于初创时期,师资力量有限,如潘韵先生孑然一人上山水课,人物专业有邓白老先生和5位青年教师(李震坚、顾生岳、周昌谷、方增先、宋忠元),唯有花鸟专业的师资力量最强,有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邓白(工笔)4位老先生,朱金楼任系主任,一切都是从头开始。

使我最难忘的“第一课”,是诸乐三先生为我们彩墨画班上书法课。我班同学约18人,都是从1955年上学期进入彩墨画系的。当时还未分人、山、花专业科,大家都为热爱中国画而走在一起的。新来乍到,自然对彩墨画系的一切感到陌生,特别是对德高望重的诸先生上书法课,大家都是肃然起敬。诸先生上课时说:“院里和系里十分重视中国画教学,我为你们上书法课是第一次,也是第一课……”言下之意,我院成立彩墨画系他“出山”教书法是新的一课。又说:“过去的书法专业不开课,临帖习字是业余的。现在,系里有新的教学大纲,要求循序渐进的学习书法。今天我向你们提出首先是选好字帖,再临帖,天天练,交作业,为中国画的笔墨打下基础。”(大意)我们聆听先生的教勖,都感到很新鲜,开始认识学书法是为中国画的用笔用墨打基础。在当时,我们的认识还很肤浅、幼稚,没有真正认识临帖的目的和作用,只是知其一未睹其二。后来,他又提出“临什么帖,由每个人自己决定,老师不规定。择其行楷书体为好。”当我听到先生的教导后就选择了王羲之的《乐毅论》《圣教序》字帖,经先生同意才开始临帖,后又改临钟繇《宣示表》和《荐季直表》。我们的书法课每周两节,一学期只有四周共八节课,诸先生还要上其他班级的花鸟课,教学工作量负任蒙劳,责任至重。他还是手把手地辅导,从执笔方法开始讲授,对起笔、行笔、收笔的书写基本方法,都一一的给予点拨。诸先生的辅导,诲人不倦,深受大家的欢迎和赞许,使我们受益匪浅。

自从诸先生上书法课后,我始终坚持不懈地临帖,不断学习,不断求教,才有所长进和提高,真是“艺文不贵,徒工夫”。而今,我深感在书法上“下功夫”终于获得一点成绩,都与诸老和其他老先生们的教泽恩惠,是分不开的。

拜师会

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国家提出为抢救我国的民族文化遗产,继承发扬民族传统的文化艺术,要求全国文艺界和文艺院校、文艺团体,为老一辈艺术家、艺术教育家配备接班人和助手。自此,浙江美术学院遵照中央和省领导的指示精神,开始贯彻执行。后来学院领导多次研究,并经得老先生同意,决定一对一的拜师学艺,从而开启了我院有史以来的拜师新举措,由中国画系开个头,然后再由各系陆续为老先生配助手,传帮带,继承发扬老一辈艺术家的艺术成就。

1960年底的一个夜晚,师生聚集在潘天寿先生的画室里举行拜师会,仪式简朴而隆重,气氛热烈又欢快,师生濟济一堂,清茶一杯。拜师会由院党委副书记高培明主持,参加者有老先生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顾坤伯,国画系领导刘苇、黄文津,还邀请何愔(潘老师母)参加。学生有叶尚青、朱颖人、刘江、孔仲起等12人。首先由高培明同志代表院领导讲话,他要求学生尊师重道,继承发扬,好好学,接好班,然后宣布师承名单:叶尚青拜潘天寿为师兼秘书,朱颖人拜吴茀之为师,刘江拜诸乐三为师,孔仲起拜顾坤伯为师。接着,潘天寿先生首先出自肺腑地发言,感谢上级领导对自己的关怀和期望,表示今后一定尽心尽职地将民族文化艺术传承下去。还说:“我们的艺术成绩不能是看成自己的私有财产,应是社会的,也是国家的,我应把自己的学术成绩奉献给国家,教书育人,带好学生,这就是我们应尽的义务,义不容辞……”接着3位老先生和系领导也发表了言辞恳切的心里话。当时,我记得诸乐三先生的发言语重心长,亲切感人,他说:“国画系是我们的大家庭,我以画为家、为终生事业,担当教书育人的重任,要做到尊师爱生,教学相长,今天拜师是我们系里也是我院大家庭中的一件喜事……。”他讲话言简意赅,意思完备。最后,我代表4位学生,向院领导和老先生表示决心“一定认真学习,一定当好助手,绝不辜负领导和老先生对自己的期望……”

当今,我回忆往昔,都念念不忘诸乐三先生,他是无限热爱国画系和国画教学以及中国画事业的,勤勤恳恳地为国家培养莘莘学子,满城桃李,功德兼隆,使后辈学生衷心感谢。

石鼓亭

拜师会后,我们4位学生,都分别升堂入室走进4位老先生的画室中,诚挚地求教、学艺、谈心、切磋。

1961年初夏,应湖州地委挂职书记陈冰同志(浙江省委宣传部部长)之邀,由高培明同志领队,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3位老先生赴湖州等地写生、作画、纪游、观光、疗养,历时约20天。我陪侍他们一起同行。这时,我有幸走近老师,亲眼看见他们作画,收获多多。当他们在专心致志地挥毫泼墨时,我都在一旁仔细观察不作声,以免影响老先生作画的思绪。我关注到诸先生用笔用墨的表现方法,劲健沉稳、厚实雄浑、水墨淋漓、一气呵成,在作品完成后,当他在题款时才开始与我说话,“我喜欢用湖笔(羊毫)作书画,得其老辣苍劲之趣,用软笔画出硬笔情味,硬笔画出软笔的味道,求骨法用笔、气韵生动。”(大意)我听了深感言之有理,也由衷地体会到自己常用硬笔作画,必须刚柔相济,以柔克刚,刚强的与柔和的必须相辅而行,相映成趣。

我们在湖州地委交际处同志陪同下,参观太湖、宜兴、石鼓亭、善卷洞等名胜古迹。老先生都兴致勃勃地体察、默记、写生。

当大家到了宜兴的石鼓亭时,3位老先生就认真地“鉴赏”石鼓了。于是,我们都在此休憩片刻,观赏“古迹”,真是“尝鼎一脔”,就可以了解古迹的前因后果。大家就纷纷地谈论石鼓与石鼓文了,交际处的导游同志也参与大家的评说,讲了历史传说,我也倾听他讲历史故事。原来这一带是南北朝时期的陈国地盘,故都在长兴,相距宜兴很近,所以,这里有“石鼓和祝英台琴剑之冢”等遗迹。大家听后都觉得纳闷,就提出问题:这是文物吗?到底是哪个朝代的遗物?是否近代的?导游没有回答。可惜的是这些石鼓没有刻文,只是漫漶支离的痕迹,人们难以考证鉴别。诸先生认为这是民间的东西,让游客们“看热闹”的。老先生不是考古学家,也不是文物鉴赏家,然而他们都有一双敏锐的慧眼,能初探古迹的真伪是非。我们聚集在一起谈笑自若,没有想到竟在石鼓亭中搞起了“鉴赏”活动。时过境迁,我们的活动已过去60个年头了,至今念兹在兹。

诸先生对石鼓文研究有素,长期以来把金文、籀文、金石融入书画与篆刻之中,形成了古朴、雄健、浑厚、沉稳的艺术风格和面貌,他在书法、篆刻作品中常有“集古籀文”“参猎碣笔意成之”等题记。黄宾虹先生对他评说:“笔力遒劲,如古籀大篆,极磅礴之能事。”

东风颂

我们又在同年7月间,应温州地委负责人李铁峰同志之邀,由高培明同志带队,潘、吴、诸3位老先生,我们几位青年教师也陪侍同行。这是一次以深入生活搜集创作素材为主的活动,能使老先生们多多观察雁荡山和浙南的湖光山色名胜古迹以便写生。

我们路经天台国清寺、黄岩,再到雁荡山,小住灵峰寺。于是,在观音洞、北斗洞、白云庵、双笋峰等寺庙、洞壑、溪涧、峰峦的风景点走走看看,观察写生,这是北雁荡胜景的主体,历代文人墨客,都留下了不朽的诗篇和墨迹。

按照原来计划,我们将在雁荡山多待几天,由于卫生饮食的原因,只好趁早离开了。我们在温州地委交际处招待所住下,需在生活上做更好的调整休息。修整几天后,老先生们都兴致勃勃地为交际处作画留念。三人在两张四尺拼接的宣纸上开始挥毫作画。

画中近景是潘老运用泼墨法画成的二块重叠的大石头,墨色浓重,气势磅礴,尤为巨石镇住画面,使构图饱满有气势,有重量感。吴茀之先生在画中右边作设色牡丹,以倾斜布局,从下而上,气势雄健,风姿潇洒。最后由诸乐三先生画了丛集的水仙花,生机勃发,活色生香,用笔奔放而严谨,潇洒且沉稳,用墨清纯有情味,着色雅致而清淡,水仙花用单线勾勒,笔笔见功力,叶叶有精神。从整体效果来看,三人的合作很完美,浑然一体,意境深远,最后达到了功成圆满,皆大欢喜。后由诸乐三先生以隶书《东风颂》三字题之,并书“一九六一年八月避暑瓯江合作此画,天寿石,茀之牡丹,乐三水仙并记”。他们的合作是艰辛认真的,在我看来三人长期的交往合作中这是最为成功的杰作之一,难能可贵。

花鸟课

1961年下学期开始,系里酌情研究成立了花鸟画工作室,让我们几位年轻的教师与花鸟画高班同学共同上课,这时我得到众多老先生的点拨教诲,尤其是接触诸乐三先生的机会更频繁了。他向我提出,学习花鸟画的基础课,必须从梅兰竹菊开始,说:“学习‘四君子,可以触类旁通,又是练笔墨……”诸先生的谆谆教导,使我更为明确学习花鸟画的起手功夫和练就笔墨技法的重要性。

记得有一次我在课堂上临摹八大山人的《鹰石图》,当他踏进教室还未站稳脚跟时就说:“缺少神韵……”言必有中,简明扼要。于是我请他坐下,多多指点。他说:“八大画鹰最有神韵,后人画鹰很难超越。画鹰注重嘴、眼、爪三个部位……”当即他就拿起笔来示范。先生擅花鸟,却很少画鹰,我第一次看他画鹰,出神入化,大为惊喜。诸老教学认真耐心以及画禽鸟的深厚功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是我一生学艺和教学上学习的榜样。

自1970年后,我搬家住景云村一号,与诸乐三先生为近邻,于是,我有更多机会登门求教、求学,请他指点书、画的用笔用墨和篆刻的刀法。他总是有求必应,耐心地讲解和示范。他讲话不多,却是在我的习作上“画龙点睛”的补上几笔。他的点拨使我醍醐灌顶,至今还保留《傲雪图》习作。在20世紀70年代之初,诸老在我的画中左下角加了几笔,使画面的布局更稳妥而灵动,画中的章法和枝干穿插更为有序有联系。

当我向他求教篆刻和书法时,他也是耐心地指点,他说:“学书先学法,然后讲笔墨,讲风格、派路。要一步一个足印。”对于篆刻,他看了我的几方印章的书法、刀法、章法后指出,汉至魏晋的印章,稳重严谨,风格雄深,为后人取法,是初学者的入门之径。当即,他动刀示范,在我的印章上细细修改,并指出:“篆刻的刀法、书法、章法的运用和处理,犹如书画上的用墨用笔方法,是一脉相承的。”于此,我开始临习汉印,也在刀法、笔法、章法,及分间布白等基础技法上下功夫。这方《一画》的朱文印章,也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经他动刀修改后的作品。

诸乐三先生为我上花鸟课,认真耐心,循循善诱,引导启发学生,也动笔示范,指点迷津,一方面从笔墨上指出缺点,另一方面,又教导我们如何在笔墨上下功夫,要“面壁九年”“十年寒窗”,甚至一辈子,要求练就一手好苦功。他循循善诱的教导使我记忆犹新。

梅石图

1972年我有幸求得诸先生一幅水墨《梅石图》,这是老前辈赐予后辈的珍贵礼物,也是我珍藏和学习的范本。

这幅《梅石图》,画中题款:“知己三更月,寒香万古春。”并署上款“尚青同学属写”,下款“一九七二年诸乐三时年七十又二”。下钤一方自刻“乐三”印章,压角章为自刻“梅花小寿一千年”。如此的精心之作,令人心旷神怡。不论是梅枝纵横交叉,或是错落有致的梅花,穷极造化,笔精墨妙。用笔柔中有刚,刚柔相济,用墨浓淡相间,高雅古朴。对枝干、圈花、花蕊、点苔等处的用笔用墨,都十分注重骨法用笔,笔力遒劲,对用墨的浓淡、干湿变化,都彰显了墨法华滋、气韵生动的境地。尤其是近景布置了一块巨石,在画中起着稳定布局的艺术情味,使画面的构图、意境更有厚重感和力量感。在笔墨上,轻巧自若,干湿皴擦,富有立体感,笔笔见功夫,达到了石分三面、阴阳相悖的艺术魅力。这都是从“师造化”中而创造的表现方法。

诸先生画墨梅,是他的拿手好画,画了半个多世纪,功力深厚的笔墨技法和娴熟应对的表现能力,随手写来,都是“动笔合真”“妙悟自然”,不论是画设色梅花,或是墨梅、或红梅、或雪梅都有精神抖擞、脉脉含芳、风递幽香、清癯暗香、冰清玉洁、清气逼人的艺术境界。故此,我细细品赏这幅《梅石图》,它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完美境地,神韵清逸,笔墨精绝,已是无懈可击了。

我对诸乐三先生的回忆,如今洋洋洒洒地写在这里。他在教书育人、艺术实践、人品和画品上留给我们后辈的印象是深刻的,是完美的。他在教学上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是德艺双馨的好师长。他是吴昌硕的正传弟子,是全面继承缶翁的重要传人之一,是熔诗、书、画、印为一炉的艺术巨匠。他以诗入画,以画赋诗,以书入画,书画合一,并把金石融入书画之中,以甲骨文、石鼓文入印,继承发扬了吴派艺术,又能自出新意,形成自己的艺术面貌。今天,我由衷的感激诸先生对后学的恩泽教诲,铭刻于心,永生难忘。

叶尚青,1930年8月生于浙江玉环,1947年参加革命工作,1959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国画系(现中国美术学院),并留校任教。1960年向潘天寿先生拜师学艺兼秘书。自此专事花鸟画教学至1993年离休。现为西泠印社社员、浙江省政协诗书画友之社理事、中国美院国画系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学会名誉会长。

猜你喜欢

老先生
绿洲里的老先生
100万只猫
成长需要一股“熬得住”的劲
老先生要关注前列腺问题
算卦
有我在,你怕啥
有我在,你怕啥
我也要活啊
老先生
年 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