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变形实现逃避
2022-05-30吴浩琳
吴浩琳
【摘要】 卡夫卡《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的变形是被“异化”的象征,格里高尔通过变形的方式实现了自身的逃避,他的变形直接达成对来自老板压迫的逃避,间接达成对父权威慑的逃避,进而实现人性的解放,最终以死亡实现对父权的彻底瓦解。
【关键词】格里高尔;变形;逃避
【中图分类号】I5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45-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45.001
《变形记》是奥地利作家弗兰兹·卡夫卡于1915年首次发表的中篇小说。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作为旅行推销员兢兢业业地工作,经常在外奔波,辛苦支撑着整个家庭。但有一天早晨他从睡梦中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从此他被迫放逐,家人对他恐惧、厌恶,最终他默默死去。《变形记》共分为三个部分,每个部分以格里高尔三次爬出房间为结尾。第一次爬出是为了出门工作,他被父亲猛推了一把,弹回房间,满身鲜血直流;第二次爬出是由于母亲在卧室被他吓昏,他跟随着妹妹寻找药物却被关在卧室外面,回家看到他的父亲在屋子里追赶他,用苹果砸他,苹果甚至嵌进肉里;第三次是听到妹妹优美的小提琴声情不自禁地爬出房间,却被家人们冷漠、残酷的态度所伤,他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悲哀的存在,最终孤独地选择死亡。格里高尔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在一觉醒来厄运突然降临在他身上,而他对这一变化及随之而来的影响麻木无感,甚至还向协理求情、希望能够继续工作。格里高尔的遭遇突显出了人类命运的不可掌控,他的变形仅是他无法掌控的其中一件事,他的工作、娱乐甚至生病都不是他能够决定的。
奥地利学者瓦尔特·索克尔在《反抗与惩罚》一文中写道:“主人公格里高尔的变形本身,是对异化的逃避和反抗,但最终的结果是受到惩罚而失败。”笔者认为格里高尔的变形是一种逃避行为,且最终是否失败有待商榷。格里高尔对异化进行逃避,他的性格色彩和具体情况决定了他无法采取类似反抗这样包含暴力冲突因子的行为。他的性格温顺懦弱且具有责任感:他是父母的“好儿子”、妹妹的“好哥哥”、兢兢业业的“好员工”;他在家庭破产时找到了旅行推销员的工作,主动承担起家庭的责任。面对难以改变又不能忍受的现实情况时,他只能选择逃避,以变形来逃避。
本文将从逃避强者压迫、逃避人性抑制和逃避父权威慑三个层面分析格里高尔的逃避行为。
一、逃避强者压迫
格里高尔变形前从事旅行推销员的工作,他的老板严苛无情、傲慢无礼,不允许职员生病、迟到。对比格里高尔与老板之间的力量可得:格里高尔为弱者,残暴的老板是强者。格里高尔在老板的安排下每天奔波忙碌、缺乏睡眠、不被信赖、丧失人的权利,长期处于被压迫状态。在格里高尔半梦半醒时期,他抱怨道:“我选了一个多么辛苦的职业啊!成天在外面奔波。在外面出差,情绪的波动不安比坐在店里大多了。还有旅行的种种烦恼,操心一次次换车时的衔接,饮食很差,又不规律。”文中还有诸如下列对老板的描写:“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和职员说话,也算得上是他的奇特之处。”格里高尔在忧虑迟到时的心理活动如下:“他是老板的一条狗,既没有脊梁骨,也没有头脑。”老板对格里高尔等职员的个人尊严进行践踏,并未将职员视为同其一样平等的人,随意臭骂,强者老板对弱者格里高尔长期施加压迫。
尽管饱受压迫,他仍然忍耐着老板给他的不公正待遇,而不是奋起反抗,因为他身上背负着整个家庭正常生活的责任,他不能轻易地反抗。他为老板工作赚取薪酬,以此支撑全家的开销、偿还父母欠老板的债并且憧憬着将来送妹妹读音乐学院。格里高尔在变成甲虫后并未对自己的外形变化产生过多的困惑、悲伤以及惊慌,卡夫卡仅仅只用“‘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样一句话来表现格里高尔对自己身体惊人变化的平淡反应,这说明他已经对自身的变化变得钝感、麻木。在母亲、父亲和妹妹先后叫他起床时,他不仅想要详细回答、解释情况,还想要安安静静、不受干扰地起床、穿衣,甚至吃早饭,之后再考虑怎么办。他此时思索的问题依然不是“早上起床变成了一只甲虫该怎么办?”而是“起床迟耽误了工作该怎么办?”格里高尔对变形这件事过于平静的态度,与他对工作延误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首先显示出他长期承受来自老板、来自工作的重压,其次显示出他对老板的态度是卑微的,工作对他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不能丧失的。
格里高尔的变形在睡梦中完成,白天工作时不敢轻易表达的真实想法在卸掉防备的夜晚自然流露。在格里高尔的意识里,变形与工作是紧密相连的,工作对他来说是心灵上的异化,而外形上的异化是心灵异化的外延。他对工作的不满情绪是他变形的直接原因,而他的变形直接导致他完成对强者压迫的逃避。英国诗人奥登曾说:“卡夫卡对人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格里高尔遭受到的来自老板的苛刻对待,也将发生在他的家人、同事身上,在资本主义社会的背景下,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这部小说也是卡夫卡用奇特的比喻、辛辣的语言对当时社会的深刻揭示。
二、逃避人性抑制
未变形前,格里高尔忙于工作,他作为人的一面被极大忽略,人性抑制、被工具化是他面临的严峻问题。对于老板来说,他是一台不停运转、不得有延误、即便生病也要工作的机器;对于父母、妹妹来说,他是负担家庭开支、带给他们舒适生活的工具。在全家人陷入破产危机时,格里高尔拼命工作,带回足以使全家人又惊又喜的现金,但惊喜只存在于初次得知格里高尔竟能负担家庭开销时,之后再也没有家人间的温情,只有双方习以为常地交出薪水和接受薪水。
作为一个正常的人,格里高尔的人性始终存在,但来自各方面的压迫使他的人性遭到极大抑制。面对沉重的工作,格里高尔表示:“希望还没有完全放弃”,支撑他承受老板威压的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希望攒钱还清父母的欠债,他不无憧憬地说:“那时就会时來运转。”可以设想,他对自己的未来生活是充满想象和希冀的,却被生活、工作、家人抑制了人性。他对自己的家人充满爱,却很少考虑到自身,总是在压抑自己作为人的天性去换取家人更好的生活,除去努力工作担负家庭日常开销外,他还希望将来能送妹妹去读音乐学院,帮助妹妹实现梦想,这已经成了支撑他工作的理由。格里高尔的房间里挂着一幅他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画,画上是一位戴着毛皮帽子、围着毛皮围巾的妇人,这是他对爱情向往的一个表现,也是他被抑制的人性的表现。卡夫卡在文章第二部分设置了与前文照应的情节:在母亲和妹妹挪走卧室里的家具时,格里高尔可以不要柜子、书桌,但趴在穿着毛皮衣服女士的画像上以保护它不被挪出房间,这是他人性的最后底线。
如上文所述,格里高尔只能选择逃避的方式来表达对现状的不满,即通过变形成为甲虫将其压抑已久的人性释放出来。卡夫卡此处的设置给文章带来深深的讽刺效果,格里高尔作为人时人性被抑制,作为虫时终于拥有大量属于自己的时间思考自身,体会自身作为人的情感勃发。
格里高尔虫性的显现与人性的显现都呈现递增的变化趋势。格里高尔在第一次爬出房门前后曾开口说话,但发出的声音是虫子的声音,从腹部发出,协理说他的声音类似于“动物的声音”。在此次爬回房间后,他终于彻底认识到自身的变化,直到孤独死去都没有再尝试过说话。这是他认识到自己处境的表现,也是格里高尔虫性逐渐显现的开始。随着格里高尔被幽禁时间的逐渐延长,他与人类社会隔绝得越来越久,他身上虫性的一面不断加重,比如:不爱吃人类的食物;爱在墙壁上爬来爬去,挂在天花板上轻微晃动;渴望将房间变成一个空荡的洞穴,方便他毫无意义的爬行。虫与人几乎毫无相似处,但格里高尔表现出现的虫性与表现出的人性反而呈现相同的变化趋势。他的虫性随着时间发展而增加,被抑制的人性也逐渐显现出来。他初变虫形时,对自己甲虫的身体十分不熟悉,无法控制笨拙宽大的身体和颤动挣扎的细腿,此时他的人性仍处于被抑制状态,所思所想皆与工作相关,他第一次踏出房门也正是为了赶火车去上班,并且向公司派来的协理求情,希望协理允许他继续工作、帮他在公司里美言。到了后期,格里高尔的人性渐渐恢复,他开始产生高兴、生气的情绪,开始更多地思考自身。此时的格里高尔比从前庸碌奔忙的工作时更具人的特点,从前他只能在半梦半醒间发牢骚,醒来就需要赶火车去辛苦工作。他的人性逐渐显露在文中表现为:思考与他人的关系,“他们消失时他很高兴”;开始抱怨妹妹准备的饭菜不合口味,“一股怒火涌上他的心头,他为家里人对他的照料如此恶劣而生气”;因为被家人忽视而产生情绪,“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他气得尖声叫起来”。作为人时,由于种种原因他的人性被抑制,而变成虫之后,外界带给他的禁锢减弱,他的人性渐渐复苏。
三、逃避父权威慑
卡夫卡在的《变形记》中放入了自身的经历,他在格里高尔父子关系中留下了自己与父亲相处的影子。卡夫卡称自己的父亲为“独裁者”,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处理好父子关系,在他作品中经常会出现态度强硬的父亲、不被肯定的儿子以及对立紧张的父子关系。卡夫卡在日记里写道,父亲咒骂除父亲自己之外的一切,而这对于卡夫卡来说就是一种折磨,卡夫卡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梳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并把自己的文学作品作为逃离父亲的尝试。不难看出,《变形记》中格里高尔就如同作家本人形象的显现,而萨姆沙先生是卡夫卡父亲的形象在书中的显现。格里高尔与父亲间紧张冲突的关系是卡夫卡和父亲关系的表现,卡夫卡用他的作品展现自己的家庭生活和表达自身对于家人间关系的思考。
格里高尔第二次爬出房间被父亲追赶、用苹果砸时有这样的表述:“难道现在站在格里高尔面前的还是这同一个人吗?”该反问句的本意是,此刻的父亲与曾经的父亲不再像同一个人,但作者并不是此意,这恰恰表明了父亲始终都是如此的不近人情、冷漠严酷,只是在格里高尔可以带回稳定的收入时,父亲会对他略加重视,但一旦格里高尔变成甲虫时父亲就对其产生不加掩饰的厌恶。
文中多处表现出,早在格里高尔变形前,父亲对格里高尔态度已十分冷淡:格里高尔早上上班时,父亲总是躺在被窝里;格里高尔下班回家时,“他几乎就站不起来,而只是抬一下手臂表示高兴”;格里高尔支持妹妹的梦想,可他的梦想“父母连听都不想听”;格里高尔忧虑家里破产的状况、努力赚钱希望早日偿还债务,可父亲并未用手里的积蓄早日还债,格里高尔本可以早日辞去厌恶的工作却被父亲压榨着去继续操劳。格里高尔的变形可以说是父亲以一己之力促成的,格里高尔的死亡也是在父亲的驱动下造成的。格里高尔的悲哀就在于他并未认识到他爱着的、信赖着的父亲是他悲剧生活的打造者。尽管格里高尔的变形最初并不是为了逃避来自父亲的威压,但最初引发他奔劳工作,最终导致他变形的人确实是父亲,他一旦产生变形,父亲的威慑即受到挑战,因此他的变形也有对父权威慑的逃避。
格里高尔的父亲从他变形时起就对他采取严厉恶劣的态度,他与格里高尔之间已经不再是父子关系,而是直接对立的消灭与被消灭的关系。格里高尔两次爬出房间面对父亲时父亲的态度都如临大敌:“格里高尔身后响的已经不再只是一个父亲的声音了”;“站在他面前的还是父亲吗?”当发现格里高尔死去时,父亲如释重负:“好了,现在我们可以感谢上帝了。”格里高尔的父亲并未将甲虫格里高尔看作是自己的儿子,与产生对比的形象是母亲。母亲在格里高尔刚变形时尽管十分恐惧,但她的言语间还是表现出对格里高尔的担忧、关心。可随着故事发展,母亲的态度也发生改变,格里高尔的处境越来越不乐观。
相较于母亲和妹妹对巨大昆虫的恐惧,父亲从始至终都表露出对甲虫格里高尔极大的厌恶:自格里高尔变形时起,父亲从未进入过格里高尔的房间;除此之外,在格里高尔三次爬出房间的经历中,前两次都是被父亲驱逐回房间的,并且每次父亲都给他留下血的伤害。第一次父亲驱赶并催促格里高尔返回房间,甚至顾不上把房门全部打开,格里高尔因为父亲的逼迫和击打遍体鳞伤、鲜血直流;第二次父亲先是追赶着格里高尔满屋子绕,再用苹果不断击打格里高尔,甚至有一个苹果还嵌进了格里高尔背部的肉里。第三次父亲没有直接出手对格里高尔造成生理伤害,但最后一次爬出房间时父亲、母亲和妹妹的言行才是给格里高尔最致命的一击。他认识到自己的家人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爱他,尤其是曾经唯一让他感到亲切的妹妹亲口说出:“要是他是格里高尔,他早就明白了,人和这样一个怪物不能一起生活,早就自动跑掉了。”他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被妹妹掐灭,他选择从家里消失,孤独地走向死亡。
四、结语
《变形记》作为卡夫卡的代表作品,以荒诞的笔法揭示了深刻的主题,蕴含着作者对自身的深入反思和对社会的尖锐批判。变形前,格里高尔为了家人的生活和梦想努力工作,他的肉体和精神都处于被禁锢的状态,生活失去自主性。而格里高尔的变形对来自老板压迫直接逃避,摆脱了他的社会身份——忙碌而麻木的旅行推销员;他的变形完成了人性的解放,人性随着虫性的显现逐渐释放;他的变形还逃避了来自父权的威慑,尽管来自父亲的迫害仍然没有结束,但最终他选择以死亡实现对父权的彻底瓦解。
格里高尔的逃避行为不见得是完全失败的,取得了部分成功。首先他对强者压迫的逃避是成功的,成为甲虫的格里高尔确实摆脱了来自老板的压迫。但强者压迫从格里高尔身上转移到了父亲、母亲和妹妹身上,文中多处表现出了下层人民为了生计奔波劳苦,他们的心灵和肉体被奴役。这也说明在当时的社会,类似此类的强者压迫是不争的普遍事实,并不是只存在于格里高尔一人身上,文中的父亲、母亲、妹妹和协理都有可能被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发生变形。其次,格里高尔对人性抑制的逃避也可以说是成功的,他在生命最后被彻底虫化,作为人的外部特征彻底消失不见,可他作为人的特性却显露得越来越多,他人性的释放是成功的。作为人时无暇顾及的想法和情绪在作为虫时得到了宣泄。最后,格里高尔确实以变形成甲虫的方式逃避了父权的威慑,但来自父亲更为暴躏的迫害才刚开始,从这一角度来说,格里高尔对父权威慑的逃避没有完全成功。可是,最终格里高尔选择自我毁灭,威慑终止,父权对他的威慑就此结束。格里高尔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取得了胜利,达到了反向救赎的效果。
卡夫卡揭示了社會、家庭生活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现实,但作家并未探索出完美的解决道路,最终格里高尔在痛苦中孤独死去,父母、妹妹的生活看似恢复正常。格里高尔身上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尽管格里高尔死去了,但像格里高尔这样的普通年轻人依然面临着强者压迫、人性抑制和父权威慑。父母、妹妹的生活也很难说会非常顺利,尖锐的矛盾依然在家庭、社会当中存在着。
参考文献:
[1]瓦尔特·H·索克尔著,叶庭芳编.论卡夫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2]卡夫卡.变形记[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
[3]任卫东.变形:对异化的逃脱── 评卡夫卡的《变形记》[J].外国文学,1996,(01).
[4]张青华.论卡夫卡创作中的孤独与反抗[D].山东师范大学,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