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视角在小说中的应用
2022-05-30彭妹兰胡春燕
彭妹兰 胡春燕
内容摘要:视角是作者为传达思想情感而精心选择的一种叙述策略。第一人称视角在小说《我的叔叔于勒》中的运用,表现了作者高超的叙述技巧:限制性叙述使作品给读者一种逼真感;话语方式的多元拓宽了叙事的意义生成空间;作者的“隐退”使读者的阅读更加自由;叙述者在故事中的角色定位使主题解读增加新的可能;“叙事代言人”巧妙传达了作者的价值理念。
关键词:第一人称视角 莫泊桑 法国文学 《我的叔叔于勒》
长久以来,小说教学总是遵循着“概括人物形象——梳理情节脉络——勾画环境描写”的范式,重在分析小说“写了什么”这一内容维度,对于小说“怎么说的”则关注较少[1]。小说不论在创作还是阅读过程中,始终伴随着内容与形式的问题,经典的小说更是如此。精妙的内容需要用恰当的形式去承载,因此,“讲述故事的方式和被讲述的故事同样重要[2]”。叙事视角是叙事学中的一个术语,是作者有意选择的一种叙述技巧。小说讲述的是故事,而故事不能自己讲述出来,就像画家在描画时必须选取一个合适的角度以便更好地完成他的绘画作品一样[3],作家的小说创作也有一个“由‘谁站在什么‘位置”来讲述的问题,也就是叙述视角的选择问题[4]。不同的叙述视角意味着不同的角色站位、不同的语言风格、不同的价值评判等,自然也会给读者以不同的阅读体验,给作品以不同的表达效果。在中学阶段的小说作品阅读过程中,教师适当引入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有意择取的叙事策略,引导学生从叙事视角的维度对小说文本进行解读,这对提升中学生的审美与鉴赏能力不无裨益。本文将以小说《我的叔叔于勒》为例,探究第一人称视角在小说中的应用。
一.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
第三人称叙事一般是以局外人的方式对故事进行讲述,叙述者不仅知晓故事中人物的行动轨迹和情节的发展脉络,而且能够透视人物的内心世界,还可以随时介入作品以发表自己的评论和观点,因此被认为是全知性叙述视角。相较于全知性的第三人称视角,第一人称视角则会受到诸如自身视野、认知能力和经验水平等的限制,其叙述的自由度不及全能的“上帝”视角。运用第一人称视角进行叙述,叙述者的视线需限定在自己的行动范围,他的话语方式需适应自己的年龄特征,他的思维特点需符合自己的经验水平,读者的阅读与第一人称视角的叙述节奏同步,既不能看到故事发展的全貌,也无法看透除叙述者之外其他人的所思所想,这样的叙述方式更容易产生相对逼真的表达效果,也将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到更少压迫、更多自由。
二.第一人称视角在小说《我的叔叔于勒》中的应用
《我的叔叔于勒》是部编版初中语文教科书九年级上册的一篇小说,由“世界短篇小说巨匠”莫泊桑创作,是短篇小说叙事的典范。形式的选取是为内容的呈现而服务的,作者在这篇小说中运用了第一人称的视角进行叙事,不仅可以拉近与读者的距离,还给读者带来不同的阅读体验,是作者高超叙事技巧的体现。
(一)虚构中的“真实”
在阅读以第三人称视角叙述的传统小说时,读者常常会有这样的疑虑:作者在现场吗?他能透视作品人物的心理吗?为什么他会无所不知……在《我的叔叔于勒》这篇小说中则不会有这样的困惑,因为在读者进入阅读的时候,它开篇就说明了:“我小时候,家在哈佛尔”。这个故事是在“我”小时候发生的,“我”就置身于故事之中,并亲眼见证了它的发生与发展,当“我”开始讲述“我”的经历时,读者也跟着进入故事发生的现场。如小说中提到:在被打发到美洲去后,“我这位于勒叔叔一到那里就做上了不知什么买卖”,而且“有一位船长又告诉我们,说于勒已经租了一所大店铺,做着一桩很大的买賣。”如果读者追问是什么买卖,“我”不清楚,因为“我”的视野有限,并不能看到现实生活的全部,只能听到一些不确切的片断。有时,“我”的感受很容易传递给读者,使读者也感同身受。如当“我”的父亲去买牡蛎时,母亲说“若瑟夫用不着吃这种东西”,“我只好留在母亲身边,觉得这种不同的待遇十分不公道”,当“我”说起这些时,读者似乎隐约能够感觉到叙述者彼时的失落。
不难发现,在第一人称视角中,叙述者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感和读者的阅读是同步的,读者不自觉地被带入故事的现场。在“我”的“自述”中,读者似乎进入了一个真实发生的情境,仿佛叙述者描述的是一件实实在在发生在他生命中的生活经历,虽然这是一种幻觉,无论“我”叙述得有多么逼真,还是改变不了小说虚构的事实,但较之第三人称叙事,第一人称叙事显然使读者具有更强烈的在场感与代入感。
(二)话语方式的多元
当第一人称在回顾往事的时候,通常有两个“我”在交替作用:一个是在追忆往事的成年的“我”,另一个则是在经历事件的少年的“我”[5]。两个不同时期的“我”对同一事件的审视角度或认识程度是不同的,因而形成成人与少年两种空间、两重视角、两套话语共生共存的叙事结构,作者根据思想和情感表达的需要在两种视角中自由切换[6]。出于教学的需要,编者在编写初中课本时,对《我的叔叔于勒》这篇小说进行了删减。原文中被删减的开头有这样两段:
一个白胡子穷老头,来求我们施舍,我的伙伴若瑟夫居然给了他一百苏的银币。我不免惊诧,伙伴便向我解释说:
“看到这个可怜的人,我就想起一段往事,那段往事时时萦绕在我的心头,现在讲给你听听吧[7]。”
从这两小段可以看出,小说运用多重视角讲述了一段“故事里的故事”。首先是作为若瑟夫伙伴的“我”为他的施舍行为感到不解,接着视角切换成若瑟夫,成年若瑟夫开始以“我”的口吻向伙伴讲述自己曾经发生过的一件记忆犹新的事。作者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弯子来引出往事呢?这正是作者的匠心独具之处。其一,随着叙述视角的转换,叙述者将故事“镜头”一步步拉近,使读者感到一种“朦胧的真实”。其二,开头虽廖廖几行,却意蕴千钧。成年的“我”对一个素不相识的穷老头施以善意,这一举动使朋友感到诧异,于是引出了“我”的一段少年经历。在“我”讲述的故事里,读者可以看出菲利普夫妇唯“金钱”是瞻的人性观与价值观,感叹“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然而,当跳出“我”所讲的故事,回过头来看“我”的形象时,依然为若瑟夫保持善良的品质与美好的人性而倍感欣慰,这也是作者意欲传达的思想之一。
在有钱的人家,一个人好玩乐无非算作糊涂荒唐,大家笑嘻嘻地称他一声“花花公子”。在生活困难的人家,一个人要是逼得父母动老本,那就是坏蛋,就是流氓,就是无赖了[8]。
从字里行间较为成熟的话语方式可以看出,这一段是成年若瑟夫对现实社会、人情世故有了更多的洞察和体悟之后作出的较为理性的判断。在这里延用成年若瑟夫的视角,旨在通过富有人生哲理的话语揭示当时社会上一种普遍的现象或认知:钱是衡量人性和人际交往的标准,为后来的亲人“相见不相识”和故事的悲剧性色彩埋下伏笔。
小说将笔墨着重在少年若瑟夫的视角上。从少年的视角看成人世界,可以发现在成人视角下难以发现的东西。最精彩的情节是一家人在轮船上与于勒的相遇,少年若瑟夫和读者一样都不确定船上那个卖牡蛎的老头是不是父母日夜期盼的于勒,悬念的设置吊足了读者的胃口[9],当父母得知真相时,父母的语言、行为和心理与之前盼于勒时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尤其是当少年的“我”给“我的亲叔叔”小费时,随之而来的不是对“我”的品质给予褒扬与激励,而是对我的行为表示不解和予以斥责,使读者从一个少年的视角反思成人世界的人性善恶与人情冷暖。这一情节若仍延用成年若瑟夫的视角,那么于勒的出现以及父母知道真相后对他前后态度的转变将不再具有戏剧性,自然也就无法产生强烈的对比和讽刺效果。因此,丰富的话语方式能够使叙事充满张力,从而拓宽叙事的意义生成空间[10]。
(三)阅读中的相对自由
由于第一人称受其本身认知水平和经验阅历的制约,他无法随意进入其他人的活动疆域,也不能透视其他人的内心。读者能了解到叙述者的外部行为和内在心理,却难以窥视到其他人的行动轨迹和心理状态,这就给读者提供了更大的自由阅读与想象的空间。另一方面,作者不再直接介入叙事,故事的参与者只负责呈现故事的本原面貌。正如他的老师福楼拜一样,莫泊桑在作品中也试图“深深地隐藏自己,像木偶戏演员那样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手中的提线,尽可能不让观众觉察出他的声音[11]”,这种不作道德、是非判断的方式更有利于读者运用自己的见解对作品进行再创造。
如在《我的叔叔于勒》这篇小说中,“我”所看见的是“我”家发生的事,接触的人也只限于和“我”朝夕相处的父母和姐姐,对于于勒,“我”了解他的途径只是父母对他的态度和评价的转变、他寄来的两封信、一位船长带来的他做买卖的消息、父亲与船长关于他的简短对话以及后来在轮船上“我”与他的短暂会面。从“我”的讲述中,读者可以比较好地把握父母的人物形象,但于勒叔叔的人物形象,读者是无法确切概括的,因为他给读者的印象恰如给“我”的一样,是零星的、碎片化的。小说的标题是《我的叔叔于勒》,但整篇小说读下来,“叔叔于勒”的人物形象却不能很好地把握,这就极大地激励了读者的想象:他可能是一个大手大脚且不思进取的不值得可怜的人,也可能是一个好心善良而时运不济的苦命人,还可能是……读者对于于勒的形象剖析只要能够在文本中找到依据,都是具有合理性的,因为作者并没有在作品中提供一种“权威”的解读方案,也就意味着他没有将自己的见解和倾向强加给读者,那么任何一种阅读方式都具有相对的合理性。
(四)主题解读新的可能
读罢小说,我们很自然地将小说的主题定为:刻画了菲利普夫妇虚荣、自私、贪婪的小市民形象,批判了人的精神被金钱异化的社会现实。当我们重新站在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去再次感受作品时,也许会产生另外的观点,从而作出新的解读。“我”是站在亲情基础上来“看”父母,“看”于勒的。
首先,在“看”父母方面,小说前两段即以“我”的视角对家庭状况进行了交待:“并不是有钱的人家”父母親要养三个孩子,父亲挣钱不多,还经常加班,母亲样样都要节省,“有人请吃饭是从来不敢答应的,以免回请;买日用品也是常常买减价的,买拍卖的底货;姐姐的长袍是自己做的,买15个铜子一米的花边,常常要在价钱上计较半天。”即使是难得一次的旅行,也只是到路程并不远的哲尔赛岛,因为它“是穷人们最理想的游玩的地方”。在轮船上,父亲提出要请吃牡蛎时,“母亲有点迟疑不决,她怕花钱”。因此,拮据的生活状况使父母不得不具有强烈的金钱和经济意识。叙述者对父母的感情是复杂而多维的:既有对他们冷漠无情的批判,也有对他们的同情和理解;既有对他们虚荣的讽刺,也有对他们维持尊严的理解和感动[12]。
其次,在“我”叔叔于勒方面,“我”不会像父母一样从物质和利害关系去权衡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是否有好处,或者说对他的同情是否值得,而是纯粹地觉得他“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叔”,“我”对他表达善意是理所应当的。并且在若瑟夫成年之后,他依然保持着少年时期的对人的不计利益的善意,这说明金钱并没有,也不能腐蚀美好的人性[13]。
通过第一人称展开故事,有助于读者更真切地体会叙述者在故事中的复杂情感[14]:菲利普夫妇虽然功利自私,但他们也有出于现实生活的无奈;人性虽然易被金钱关系所扭曲和腐蚀,但社会上仍不乏美好和光辉的人性。从“我”的立场进行审视,作品的主题解读由此得到深化。
(五)“我”为作者代言
在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视角的小说中,表面上看上去作者是从叙述中抽身而出,用一种纯粹的儿童眼光去审视与体察成人世界,实际上,“再纯粹的儿童视角也无法彻底摒弃成人经验与判断的渗入[15]”,作者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将故事中的人物作为“叙事代言人”,通过代言人的声音去进行意义的建构和生成,对读者进行更为隐蔽和机巧的“引导”。如在未删减的小说原文中,小说结尾写长大了的若瑟夫“拿一个五法郎的银币给要饭的”,作品中的“我”虽不等同于作者本人,但读者通过“我”的行为可以很自然地建立起叙述者与作者的同盟关系,作者虽然未介入叙事,也未发表评论,但这最后一句寄托了作者的愿望与理想。编者将课文安排在初中阶段,其编写意图也是与作者想要传达的理念相契合的。小说的内容描述的是少年时代的经历,少年时代的经历开启了他们认识世界、了解社会、体验人生的旅程,从而推动他们的自我成长,构筑起他们的价值观念与人生信仰。读罢全篇,同是处于“风华正茂”少年时期的初中生在掩卷而思时,如果能够领悟到作者对被异化的人性的批判、对美好人性的礼赞,并将善良与人道主义情怀认同于心,内化于行,于作者、于编者而言,“我”的代言便成功了。
判断一篇小说艺术性的高低,既要看它讲了什么,更要看它是怎么讲的。在小说《我的叔叔于勒》中通过第一人称的视角展开故事,更容易使读者感觉真实,拉近他们与故事的距离,也更容易激发他们的想象,丰富他们的解读。教师在这篇经典小说的教学过程中,可以适当引导学生从叙事视角的角度去解读文本,感受作者精巧的构思,体会作者寄托的人道主义思想,并从中获得对人性、对生活的感悟与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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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