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伍德·安德森《手》的精神分裂解读
2022-05-30魏瑾
魏瑾
内容摘要:本文从法国哲学家德勒兹与瓜塔里的精神分裂分析的视角重新解读安德森的《手》中的欲望书写,以“欲望”、“生成”和“逃逸线”的理论工具还原比德尔鲍姆双手的欲望潜能,认为比德尔鲍姆那看似被压抑的欲望之手实际上释放着创造力和生产力,具有逃逸的倾向。安德森通过对手的细腻塑造,揭露了资本主义体制下社会机器对欲望的压抑,表达了以生产性的欲望突破资本主义俄狄浦斯化的精神陷阱、瓦解资本主义藩篱的期望。
关键词:《手》 舍伍德·安德森 精神分裂分析 欲望
《手》是舍伍德·安德森著名短篇小说集《小镇畸人》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篇。“比德尔鲍姆的故事就是手的故事”[1]11。通过对人物手部动作的细腻刻画,安德森塑造了比德尔鲍姆这一美国文学史上经典的畸人形象。手作为该作品的核心意象,是人物内心欲望的表征。
从古至今,西方思想谱系不乏对“欲望”丰富而深刻的思考。当代法国著名思想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及其搭档菲利克斯·瓜塔里(Felix Guattari)在两人合著的《反俄狄浦斯》和《千高原》中為欲望正名,提出了欲望生产的理论,这也成为两位思想家文学理论的基本出发点。精神分裂分析是对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分析批评的拒斥和反叛,它颠覆了精神分析中有关俄狄浦斯的建构,提出了反俄狄浦斯的立场和观点。
以往研究对于《手》的解读多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视角切入,认为作者对手的着力刻画表现了在美国工业化发展进程中,以比德尔鲍姆为代表的现代人孤独、隔绝和异化的处境,以及对自我的压抑,将该作品解读为一个资本主义工业化进程中欲望压抑的悲剧。这一观点将安德森笔下的畸人解读为是全然扭曲且压抑的,夸大了作品的悲剧意味。本文拟借法国哲学家德勒兹与瓜塔里的精神分裂分析视角重新审视安德森《手》中的欲望表达,运用该理论的几个核心概念,即欲望、生成、逃逸线和解辖域化为工具对安德森笔下比德尔鲍姆不安的双手具有的多重蕴意进行深入剖析,关注比德尔鲍姆作为欲望主体对资本主义社会体制的反叛抗争,揭示安德森笔下的“畸人”形象所蕴含的革命性欲望本质。
一.“轻柔抚触”:反俄狄浦斯的欲望之手
欲望具有社会性和文化性。在精神分裂分析中,德勒兹和瓜塔里提出了肯定性的欲望观,“欲望是首要的,是给予而不是匮乏”[2]171-172。比德尔鲍姆是一个情感表达欲望非常强烈的人。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镇子教书时,他曾毫不避讳地与学生们进行情感和思想的交流。作为一名正直而有责任感的良师,他的手对学生们的轻柔抚触宛如春风化雨,表达着深切的关爱与期望,“他的手伸来伸去,有时摸一摸男孩们的肩膀,有时抓一抓他们蓬乱的头发……他借由指间的抚摸,表情达意”[1]14。然而,当学校里一个蠢钝的孩子把梦中对他的迷恋“当作事实并径直说了出来”[1]14后,他被家长们视为异端并被无情驱逐。比德尔鲍姆在学生们面前真挚情感的抒发招来的却是小镇居民猛烈的攻击甚至仇恨。
然而,比德尔鲍姆身上所具有强烈的爱与欲望是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相违逆的。小说中,宾夕法尼亚州的小镇所代表的是一种具有俄狄浦斯情结的、颇为压抑的意识形态。德勒兹和瓜塔里所说的欲望超越了精神分析话语中个体的性的欲望,他们的观点和立场是反俄狄浦斯的,认为“俄狄浦斯”作为一种精神分析的建构,将人们限制在虚假的个体性中使其不能探索更多的可能性[3]96。而比德尔鲍姆的双手作为欲望的象征,试图唤醒男孩们心中的无意识欲望,具有生成和颠覆的潜力,表现出他与周遭环境的格格不入。
学者布莱登(Mary Bryden)指出,在德勒兹和瓜塔里看来,欲望生产是无意识的表达,而非无意识的创造[4]66。通过双手的抚触,比德尔鲍姆表达了自己内在的无意识欲望,这种欲望是难以被框定的。比德尔鲍姆“极其温柔”,身上具有一种柔性的力量,他的情感表达具有感染力和渗透力,不断地向外充溢,他“创造生命的力量是弥散的,而非聚集于某个中心”[1]14。这种流动性的欲望对于宾夕法尼亚州小镇僵化的社会道德规范造成了冲击和挑战。男孩的父亲们向比德尔鲍姆大吼“管好你的手”[1]16。在男孩的父亲们看来,比德尔鲍姆的欲望之手代表了异己的力量,威胁了他们的权威。男孩的父亲亨利·布拉德福德对比德尔鲍姆的“一顿拳打”正是父权社会规训异端、权力监管和钳制欲望的缩影。亨利所呈现出的正是俄狄浦斯情结中的父亲形象,他对拳头的意象隐喻了社会中的绝对权威进行编码的力量,它排斥精神分裂者那自由而不受压抑的欲望。然而,即便是象征着权威的拳头也难以抵挡住欲望对于编码的冲撞。
实际上,在男孩父亲们的拳头落下之前,比德尔鲍姆的解辖域化运动已经进行。换言之,比德尔鲍姆的欲望之流不可能被真正地规训。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欲望是一种流动的、没有束缚的能力。艾金斯(Brent Adkins)认为德勒兹和瓜塔里两人倡导的“欲望生产”思想认为欲望是生产性的,一直在生产新形式的欲望[5]12。被比德尔鲍姆双手抚触而受到感化启迪的男孩们,经历了心理上的变化,试图反抗来自父亲所代表的社会规制的控制,释放自己的欲望,逃脱欲望封闭的结构。比德尔鲍姆“努力将一个梦化入那些年轻的头脑中”,使得“男孩们心中的疑云消散”[1]14,鼓励和教育他们追求自己的梦想,挣脱俄狄浦斯的束缚,这是比德尔鲍姆作为校长对僵化的父权社会规范作出的解辖域化努力,通过教育冲击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对思想的种种桎梏。
二.“躁动的飞翼”:欲望的逃逸线
逃离了宾夕法尼亚州小镇的比德尔鲍姆并未选择服从于固有的社会规范。他“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只觉得是这双手闯了祸”[1]16。他难以理解自己表达真情实感的双手何以招致了如此强烈的仇恨。逃逸线是那些打破社会公理和编码的流,其目的在于创造出有颠覆作用的新的生命形式。在精神分裂分析思想中,逃逸线的目的是要打破那些固化的社会规范和编码的流,并由此生成创造性的力量。比德尔鲍姆从宾夕法尼亚州的小镇到俄亥俄州温斯堡小镇的空间转换暗含着逃逸的轨迹,而他表情达意的双手最终转变为采摘莓子的劳作的双手则勾勒出了资本主义精神分裂的逃逸线。
《手》中,比德尔鲍姆经历了生活空间和社会角色的双重转变。在空间上,他在温斯堡小镇选择的居所位置极不寻常,是“离俄亥俄州温斯堡小镇不远的山谷边缘”的“一幢小木屋”[1]9,人迹罕至,他生活的小木屋临近田野,却远离城镇,只有经由城外的公路才能从温斯堡小镇到达他的家。这一空间上的描写常被解读为是其孤独感、异化感的表征。实际上,比德尔鲍姆居住空间的边缘性和“之间”的特征,表现出他远离中心的意愿,和在思想上逃逸的倾向。比德尔鲍姆是温斯堡小镇上的另类,人们口中的神秘人物,他“鲜为人知的个性”使其在精神上拒绝被某种标准衡量。他的逃逸是其作为一个社会主体逃脱俄狄浦斯化陷阱的离心过程。这个边缘化的居住空间暗示了一种解辖域化的倾向,说明比德尔鲍姆试图对边界进行解码和解构。换言之,这一居住空间的特殊位置超越了内与外的二元对立。这样一个空间是一个逃逸的、生成的空间。比德尔鲍姆的孤独隔绝与被异化的境况只是说明他将自己的强烈的欲望隐藏了起来,但并未完全地囚禁。他在表面上符合社会规制,但其实仍具有解辖域化的倾向,亦是试图解构父权社会僵化规制的力量。外在的怪诞和孤立实际上暗示着解域化的潜力,一种抵抗和解码现有社会秩序的力量。
在社会角色方面,相比于在宾夕法尼亚州小镇的校长身份,比德尔鲍姆在温斯堡小镇并没有固定的身份,是“小镇之谜”。 不仅如此,在温斯堡小镇,比德尔鲍姆那曾经受到责备和监禁的双手适应了采摘莓子的劳动。他的双手不再是流露情感的关爱之手,而是被资本主义工业化“驯服”的手。比德尔鲍姆看似是温斯堡小镇的边缘人,但他的采摘莓子的双手引人注目。他的双手不再表情达意,而成为了劳作的工具,他“一天之内采的草莓有一百四十夸脱之多”[1]11,由此也被小镇居民称为飞翼。比德尔鲍姆的手无异于资本主义工业化生产的一个机械部件,是一双被驯服的双手。然而,尽管表面上看比德尔鲍姆被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业文明编码了,但他并未完全将自己的欲望之手囚禁起来。他只是企图以采摘莓子的劳动隐藏起自己的欲望和情感,因为“这双手使主人担惊受怕,他想把它们藏起来”[1]11。
在温斯堡小镇,比德尔鲍姆表面的孤独与异化之下隐含着德勒兹和瓜塔里所说的“精神分裂者”的内核。比德尔鲍姆人物形象中的精神分裂意味更为浓厚。他虽然在小镇上生活了二十年,但在心理层面却“从不觉得自己是小镇生活的一部分”[1]12。比德尔鲍姆的精神和行动是极其分裂的,他在心理上无法适应他所生活的社会。
精神分裂分析的思想认为,逃逸线并不是逃避或遁世,而是潜藏的欲望冲撞。更为重要的是,逃逸线的颠覆性并不会让它的产物都受到社会的禁止,它也可能顺利规避社会的管控:“对于那些胆敢逃离系统的事物,人们对其进行杀戮,或任其逃逸”[6]116。
温斯堡小镇实际与宾夕法尼亚州的小镇实际并无二致,代表的都是异化了的社会。然而,比德尔鲍姆在温斯堡小镇的生活却与之前迥然不同。他采摘莓子的双手从未服从于社会的规制,而是始终躁动不安,闪动着欲望的火苗。因此,比德尔鲍姆从宾夕法尼亚州小镇的逃离既不是消极的也不是悲剧的,而是富有成效的和革命性的。
三.“再次抬起双手”:欲望生成
在《手》中,安德森把比德尔鲍姆称为“大多数人无法理解的少数”[1]14。毫无疑问,比德尔鲍姆属于德勒兹和瓜塔里所说的“少数派”。在《千高原》一书中,德勒兹和瓜塔里区分了“多数派”和“少数派”:“多数派”代表的是一个恒定的、同质的系统,而“少数派”作为亚系统,代表的是一种创造性的、潜在的生成。只有“少数派”能够生成[6]105。
比德尔鲍姆在居住空间和社会角色层面的双重转变呼应了德勒兹和瓜塔里所说的逃逸线运动的思想,其目的是为了使其欲望继续发挥作用、不断生成。在德勒兹和瓜塔里的哲学理论中,逃逸线的概念往往与生成并列提及。欲望是基本的驱动力,生成是欲望追寻逃逸线时引发的结果。在温斯堡小镇,比德尔鲍姆虽然表面上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是他的欲望一直在不断地生成。同时,内在性的、充盈的欲望是鲜活的,欲望之流并不会沿着规定的路径流动,而是在不断产生出新的内容和差异。
在温斯堡小镇,比德尔鲍姆的双手“永远躁动不安,仿佛是笼中鸟雀振动的双翅”[1]11,比德尔鲍姆紧张且躁动不安的手是其内心深处被禁锢的欲望之外在表征。“飞翼”实际上具有两个层面的含义:这不仅说明了他用手采摘莓子的速度很快,同时也暗示着他手部细微动作之多变。然而,他奋力采摘莓子的双手又何尝不是在表达着、诉说着内心难以抑制的欲望?在温斯堡小镇,他似乎已经服从于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安心做一名采莓工,但这只是一种假象。他始终都在与社会编码的力量进行着抗争,这一点除了在其居住空间上有所体现之外,在他与乔治·威拉德之间的感情也可见一斑。比德尔鲍姆的欲望表达采取了迂回的方式,他与乔治·威拉德的精神交流暗示了内在的、生产性的欲望以及解构和解辖域化的无休止过程。
比德尔鲍姆与乔治·威拉德的友情说明了他内在的欲望时刻都在逃逸着、生成着。比德尔鲍姆在被逐出宾夕法尼亚州小镇后,并非是完全沦入異化隔绝的境地。精神分裂者的欲望是完全自由和不受压抑的。在与乔治·威拉德聊天时,他发现自己内心有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比德尔鲍姆会“握紧拳头,往桌子或是他家的墙面上打”,甚至,当两人聊得正尽兴,“他会找一处树墩,或是栅栏最上层的板子,双手一刻不歇地捶着”[1]11。比德尔鲍姆内心充盈的欲望实际上无处潜藏,总是在释放和生成活力,具有不可抵挡的冲击性。
乔治·威拉德对比德尔鲍姆那怪诞而神秘的双手充满好奇。他的双手在乔治面前时而“异常活跃”,时而又“东躲西藏”。在乔治面前,比德尔鲍姆仿佛变了个人,他不再是那个符合资本主义工业化社会要求的飞翼比德尔鲍姆,而是心怀梦想的、充满生命力的、努力唤醒并解救青年的欲望主体。终于,在两人一同散步时,比德尔鲍姆“忘记了自己的手”,接着,他“再次抬起双手,轻抚男孩”[1]13。在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双手背负着的桎梏,解放了潜在的创造力。比德尔鲍姆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唤醒并解救像乔治这样的少年,引导他面对内心真实的欲望,追寻自己的梦想,逃离社会编码的压抑与束缚。
比德尔鲍姆在温斯堡小镇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是人们眼中的怪人、畸人。然而,在他怪诞的形象背后,流动着的却是革命性的欲望本质。安德森描写“畸人”是为了颂扬他们身上可贵的创造性精神力量。可以说,安德森对于资本主义社会问题的思考与反省都体现在他笔下的“畸人”形象上。
在《手》中,舍伍德·安德森聚焦于主人公比德尔鲍姆手部活动细节的描写,呈现出其作为欲望主体不断生成、创造、逃逸和解辖域化的内在倾向。对比德尔鲍姆的解读不应只局限于其消极的一面。借助德勒兹和瓜塔里的精神分裂分析理论,读者得以更深刻地理解安德森笔下“畸人”形象之中潜藏的肯定性欲望。实质上,畸人是真实的欲望之化身,他释放欲望的创造力和活力,以革命者的姿态与俄狄浦斯化的资本主义社会机器不断抗争,以此反制社会压抑机制。表面上看,比德尔鲍姆表情达意的双手最终沦为采摘莓子的劳作的双手,说明了他的欲望之手难逃被资本主义制度再度辖域化的命运,而实际上,双手作用的转变勾勒出的是资本主义精神分裂的逃逸线。他的欲望之手总是在创造着、生成着,发挥着解辖域化的作用。由此看来,安德森实际上借“畸人”形象揭露了资本主义文明中俄狄浦斯化的禁锢力量,同时也表达了他对于“畸人”身上具有创造性的欲望的颂扬。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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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Deleuze, Gilles, and Guattari Felix. A Thousand Platea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M],trans. Brian Massumi,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7.
(作者单位:山東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