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件
2022-05-30刘鹏艳
刘鹏艳
30分钟前
30分钟前老姚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接了一单外卖,地址是东流北路原东市区粮食局宿舍2单元501室。当时他还挺高兴,刚刚跟儿子通了电话,这小子说新谈了个女朋友,五一就带回来给老子瞧瞧。当老子的难免有些手舞足蹈——儿子快30了,前面谈了几个对象都没戏,正经往家里带的,这还是第一回。接单的老姚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就那么喜气洋洋地跨上电驴子,往粮食局小区方向奔去。
老姚的笑容绽出成堆的褶子,显得有些滑稽,一张国字脸皮松肉弛,五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倒有六十。他这一辈子都活得皮粗脸糙,没空计较时光带给他的那些沧桑和沉淀。早些年还是小伙子的时候,他就比同龄人略显老相,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老得更快了,但只要挣钱的速度能赶得上,他倒也欣然接受。
迎面骑过来一个年轻人,和老姚一样,红色勾金边的电驴子,夸张的红马甲、红头盔。两人错身而过时点头示意,老姚快乐地喊:“逆行了啊!”年轻人嗖一下过去,不忘回头丢一句:“你也不比我守规矩!”老姚看着风驰电掣绝尘而去的同行,心想到底是年轻,逆行还敢这么快。可是,谁不赶时间呢?
在路上跑的骑手都比他年轻,他有时候想起自己的年纪就有些气喘吁吁,但真跑起来也没那么矫情,毕竟跑一单是一单,钞票落袋为安。这是最实际的动力学因素。出来跑不为钱,难道还为了那些大人物说的什么“情怀”不成?他从来不关心时事政治、经济趋势什么的宏观问题,有时间不如刷刷抖音快手,哈哈笑几声。他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小人物,是这座地级小城市里顶不起眼的草根,混口饭吃,就这么简单。什么政治经济环境还不让小老百姓吃饭?谁发明的“草根”这词儿?是草,还是根,听着就自带一股子泥土腥气,鞋底下踩来踩去的那种。老姚觉得这词儿贴切,用在自己身上最合适不过。他从不敢高看自己一眼,没有这个资本,草根就挺好,服服帖帖地生在地上,土头土脑,不拉风,不惹眼,本本分分的。
他是个本分人,靠自己的一双手,先把老婆娶上,然后又生下儿子,一手一脚养活一家老小,连个偷奸耍滑的机会都没有。到了儿子这代,好像娶媳妇没那么容易了。首先是儿子心大,不愿在家里待,北上广又待不下,只好跑到省城去落了草。省城的房价也不低,老姚为了凑首付,跑得一双腿都快断了。就那也还差一截,不多,十万块。十万也是个数,俗话说,一个子儿逼倒英雄汉,况且老姚又不是个逞得起英雄的主儿。那就借么,周围亲戚,一家借个两三万,能凑十万块钱也是不容易,这年头,能借钱的都算是至亲了。
但借下的账得还,老姚皮再厚,不能拿自己的脸当草纸;再加上房贷,月供也是不小的一笔开支,这都得老姚出面,亲力亲为。儿子是不可能担这笔账的,也担不起,照老姚老婆的说法,儿子的肩还嫩,不能刚入社会,就让万恶的房贷给压趴下了。儿子不能趴,那么只有老子往地上趴了。老姚苦笑,好在他本就是地里土生土长的,犁田耙埂,风吹日晒,练就了一副好腰腿,后来进了城,也是各种粗活累活都扛过,骑上电驴子就能跑,跑得还不比年轻人慢。
现在他正骑着电驴子跑在路上,4月的风擦着粗糙的脸皮刮过去,脸颊上干燥的皮屑好像簌簌动起来,和额头、眼周、嘴角的沟沟坎坎一起,在这个温柔多情的春天里可着劲儿地放风。他心里测算了一下距离,15分钟的车程,规定半小时送达,绰绰有余,不过现在是晚高峰,多少受点影响。
老姚要去的老糧食局宿舍,早些年是个条件不错的小区,后来粮食企业关停并撤,小区就有点年久失修的意思,好多房子都租出去了,修车的、洗头的、贩菜的、开锁的、美容的、健身的、通下水道的、推销保险的,各色人等都有。租客有一半是单身小青年,到了饭点儿,小区里来去横竖都是跑外卖的,老姚早就熟门熟路了。有时候老姚也摇头,儿子在省城,怕也是这样对付三餐。年轻人嘛,工作压力大、生活节奏快,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懒,不愿做饭,省得洗碗,一个电话,外卖就送来了,倒退回去20年,可想得到?这一大批点外卖的,催生了一大批送外卖的。说句大白话,老姚还得感谢人家够懒呢。
先前看大门的是个瘸老头儿,薄唇,短髭,三角眼,面相虽看着凌厉,倒还好说话。老姚跑得勤,光是同一个小区,有时一天得跑好几趟,进去出来,老姚点个头,瘸老头儿也点下头,像是对暗号。久而久之,老姚竟有了错觉,以为老粮食局宿舍的大门形同虚设,至少,对他老姚是不设防的。
老姚心情不错,骑得就有些生猛,到路口拐弯,也没顾上减速。这几年路上跑得熟了,车技说不上好,总归差不到哪里去,这一点老姚还是有自信的。没想到路口那儿有个新手上路的女司机等着他呢,你风驰电掣,可把她给吓坏了。老姚这个弯,拐得就不大顺当,原本可以挨着边儿擦过去,现在变得险象环生,前轱辘巧不巧地擦过去,后轱辘却擦不过,摇摇晃晃地,哐当摔地上,火红色的头盔也从脑袋上掉出去,骨碌碌滚出几尺,像是一颗明晃晃的人头。
路口当即就堵上了,这个点儿,南来北往的,车流量本来就大,哪里经得住一点栓塞?老姚的好心情给摔得稀碎,车祸现场瞬间就变成了围观展示区,他被乱七八糟的车和七嘴八舌的人困在当中,像条溺水的鱼。那出师不利的女司机怕被讹住,连车都没下,直接打电话报了警。好吗,光是等警察就用了10分钟。待交警骑着摩托闪着警灯呜哇呜哇地赶到,老姚已经心焦得不行,急忙忙地摇摇手自认倒霉。警察说你认倒霉不管用,既然报了警,就得走程序,身上有什么零部件摔坏没有?要上医院检查不要?还有赔偿的问题,双方可以协商。女司机立刻皱着眉说她有保险,老姚想怎样就去跟保险公司谈,反正她是一个字也不打算跟老姚“协商”,否则也不会第一时间选择报警。虽然女司机是全责,但从身架到口气都是相当的理直气壮,全程不看老姚一眼,生怕老姚像块狗皮膏药粘上她似的。
老姚胸口憋着气,不过这可不是赌气的时候,况且倒下去那一刻,他心里清楚并不是女司机的车“撞”了他,多半还是因为失去平衡,自己没把住。倒地的时候他脚下还稍稍带了点劲儿,半边身子搪了一下,因此没有造成太大的损伤,不过是右手掌撑在地上擦掉一块皮而已。最幸运的是外卖包装盒的密封性不错,吃的喝的一点儿没洒。他皮糙肉厚的,原没把这当回事。要不是女司机报了警,非得等警察看现场,他都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了。警察这么一说,老姚觉得自己孬好得表个态,就耷拉眼皮伸出一根手指头,也不看女司机,对着警察说,叫她给一百块钱,他去药店拿瓶跌打酒就算了。警察看看女司机,女司机没想到问题解决得这么容易,脸上顿时呈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看来出了事找警察是对的,如果不是警察在场,这个送外卖的迫于人民警察的威慑力,肯定不会这么轻易罢休。女司机揣着这句潜台词剜了老姚一眼,把一张粉红色的钞票递过去。
老姚接过钱,把滚到地上的安全帽捡起来,套在脑袋上扶正,跨上电驴子就开拔了。时间不等人,他还赶着送外卖呢,咋也不能落个差评。权当让狗咬了一口。老姚心里骂句娘,车把上攥了把劲儿,轰一下蹿出去,耳听身后毒舌的女司机还在跟警察碎碎地念叨:“您瞧吧,就这种危险驾驶,早晚挂在路上。刚才他就是这样赶着投胎似的,我躲着躲着没躲开……”
风一吹,话就乱了,老姚头有点晕,心里膈应得慌,又犯不着再折回头去吵一架,就这么盛着一肚子气,气鼓鼓、晕乎乎地往粮食局小区去。原先的高兴劲儿早没了,真是人有旦夕祸福,眨个眼的工夫,好的变成坏的,香的变成臭的,饽饽直接变垃圾。老姚心想我低人一等是怎么着?我他妈还就低人一等了!想想那女司机的腌臜嘴脸,老姚就来气,仿佛是,他身上有病毒,他看她一眼都有故意散播致命病毒的作案嫌疑似的。
一路骑过去,4月的风擦着老姚粗糙的脸皮,颊上一层干燥的皮屑簌簌地颤动,和额头、眼周、嘴角的沟沟坎坎一起,把这个郁躁的春天填满了。不冷不热的天儿,老姚竟骑出一身汗。到粮食局大院门口,老姚的心思还在路上剑拔弩张地飘着呢。
电动车不准进小区,老姚下来,把车支在一边。一个穿保安服的中年男人虎着脸过来:“嗨嗨嗨,你车停这儿,人还怎么走路?”老姚抬头看看,面生,心想瘸老头儿呢?那保安一脸认真地指手画脚,让老姚把车移开,老姚只好捺下性子,配合他的工作。
车移了二尺,老姚高低不愿动了,人没有那么胖的,身形再怎么宽也过去了,这能挡谁的道儿?老姚不再配合保安工作,提了外卖就打算移步进小区。
“哎哎哎,我说你,送外卖的不让进啊!”保安拦住老姚,严肃的样子有些吓人。
“怎么不让进?我昨天还进去呢。”老姚也有些恼了,“昨天可不是你看大门。”
保安脸上挂了霜:“少跟我来这一套!墙上贴着小区管理制度呢,外卖、快递一律不准进小区。怎么着,还想硬闯哇?”
30分钟后
30分钟后,东流路派出所的小周给老吕做笔录,耳里只听老吕哭得哇哇的。小周抬起头,拿签字笔不耐烦地敲敲坑洼不平的桌面:“现在知道哭了,当时干吗呢?”眼前这张老式条桌很有年代感,隔着小周和老吕,像是隔着一整片的沧海桑田。小周心想所里早该把这张桌子换掉,领导办公室的家具都换多少茬儿了。
老吕的两只手埋住自己的脸,胡萝卜似的又短又粗的十根手指头,把他那原本就不大好看的塌鼻子、肿眼泡揉搓成皱巴巴的一团。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看着又可气又可怜,小周索性把笔录往前一推,身子卸了劲儿,靠在椅背上,从鼻孔里重重出了口气,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五分钟前所里接到电话,说是刚刚从粮食局宿舍小区送到医院的那个人没抢救过来,已经证实死亡。小周解开脖颈上的风纪扣,又从头上摘下大盖帽,对着头脸直扇乎。这鬼天气,到了晚上更燥得慌。头顶上盘着一架蒸笼似的,小周的耐心和身体里的水分一起流失得差不多了。
从上午开始,小周一直在外面出警,连口水也没顾得上喝。先是帮人逮猫,后来跟一个丢包的年轻女孩到失窃现场走了一遭,再后来接到报警电话,说东流北路原东市区粮食局宿舍出了严重状况。小周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把横着身子卧在地上的那位老兄送进医院,又把抱头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这个家伙带回派出所。
被带回派出所的是老吕,小周放下电话,一句“出人命了啊”,老吕就开始哭。小周说你现在知道哭了,当时干吗呢?老吕回答不上来,他脑子还没转过弯儿,一会儿工夫,人就没了。刚才那人还跟他横呢,他和警察同志都交代了,那个送外卖的无视小区规定硬往里闯,他无奈之下才出的手。
“怎么个出手法儿?”小周皱着眉头问老吕。一把年纪的人了,儿女成行,两鬓见霜,下手还没轻没重的。小周乜斜着愁眉苦脸的老吕,心里满是不屑。
那根被定性为“凶器”的黑胶皮棍儿早就主动上交给警察了,老吕战战兢兢地等候着处罚决定。远亲近邻都说他是个老实人,打小听妈的话,后来听老婆的话,在单位也是夹着尾巴做人,领导骂他,再怎么难听的话,他都縮着脑袋夹紧了,连屁都不带放一个。就这么个老实人,刚才把一根小孩儿手臂粗的胶皮棍敲到了另一个人的脑袋上,竟然,还把人家敲死了!听听,这得是多大的怨仇哇?
可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警察一问,老吕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认识,不认识。”这就奇了怪了,警察一拍桌子:“不老实!”老吕吓得一哆嗦:“确实是不认识,我第一天上班……以前在南七里塘的金鹰大厦当保安,这才调过来。”他们保安公司的经理后来也证明,确实是这么回事儿。黑胶皮棍是根据工作需要由公司统一配发的安全装备,理论上不算有预谋的作案工具。经理还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替老吕说了几句好话,大概意思是老吕是他们的老员工,工作上还是很负责任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任谁也想不到,绝对是个意外。
谁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让素不相识的两个人拳脚相向,还闹出了人命。问老吕,老吕说是送外卖的老姚蛮不讲理,无视管理规定,硬闯小区,他为了维护小区的秩序和业主的安全,挨了老姚几下子,一时怒火攻心,从小区门岗的凳子下面摸出黑胶皮棍,鬼使神差地给了老姚一下子。老吕特别强调老姚打了他“几下子”,而他只打了老姚“一下子”。因为急于表白,他全然顾不得体面,唰一下把衣襟掀起来,给警察看他瘦骨嶙峋的肋下那片青紫的瘀痕。“就一下子,我……哪知道会这样……”老吕委屈地竖起一根手指头,又很快地弯下来,迅速地藏到了大腿之间,拼命绞着,大概恨不得将这根指头立刻处理掉。
这起案情极其简单的杀人案,差点让小周背过气去。
人间四月天儿,怎么就这么燥得慌,小周扇着大盖帽,舔了舔发干起皮的嘴唇。他起身去饮水机接了杯水,又给老吕带了一杯。老吕慌忙站起来,受宠若惊地躬身接了,嘴里像螃蟹吐泡似的往外秃噜:“谢谢警察同志,谢谢,谢谢!”他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恐慌中难以自拔,以为讨好警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不可饶恕的错误,又或者,他50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在权力者面前表现出顺从和谦卑可以降低某种风险。
可惜今天的这场“意外”也太让人意外了,小周摇摇手,让老吕坐下,告诉他处理决定没那么快出来,他可以考虑请个律师了。
老吕像是没太听懂似的,茫然地坐下来,空洞的眼神里满是惶惑和无助。他是个老实人,远亲近邻都这么说,他一辈子也没机会摊上这么大的事,把人打死了,叫谁能信?天色早暗下来,要不是在灯下,早就有一团一团的墨涌上来了吧?他忽然觉得冷,抱住双臂缩在椅子里,原本就瘦小的身体一下子塌陷下去。
小周支着下巴,有几分同情地看着他。刚才小周要给老吕老婆打电话,老吕慌慌张张地拦住了:“别,别……她……有病哩……”老吕坚持让小周给他们领导打电话,理由是,他是在工作时间因为工作理由出的事,公司得管他。小周哭笑不得,说你们领导的电话要打,你老婆的电话难道就不打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远的不说,近期你肯定是回不了家了。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你老婆不找?老吕埋着头,躯体僵硬地深陷在自责和懊悔当中,像颗萎缩的枣核似的嵌在沼泽里,安静而又绝望地等待着灭顶之灾,半天憋出一句:“再说吧。”
等保安公司那位姓毛的经理过来,小周才知道老吕的老婆患有精神分裂症。“还是暂时不说的好,他老婆那人……唉,不要这边‘葫芦没按下去呢,那边‘瓢又起来了。”身材矮胖的毛经理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擦着额头冒出的汗,有点气急败坏。他接到电话就着急忙慌地赶过来,路上差点追尾。这鬼天气,让人没点准备就热起来,毛经理的白衬衫像水洗过似的紧贴在后背上,胳膊弯里却搭着条西装褂子。派出所门口没有停车的地方,他从几百米外的停车场小跑过来,穿了一整条巷子。原以为晚上凉,特意披了件上衣,谁知晚上比白天还燥。
毛经理痛心疾首,说他认识的老吕脾气不错,“平时同事之间有点摩擦,他都礼让三分”,“工作上也肯吃亏”,不是那种为一点小事就动手的人,更何况杀人这么冲动。小周点着头,不置可否,旁边,早一年分来派出所的大刘却不以为然:“就这种人,平时蔫巴巴的,你以为他干不出来,结果一出事就是大事,有没有?”
立刻就有人附和,都說大刘说得对。所里几年没出这么大的事了,平时处理的案子,也就盗个电动车什么的,老吕的事一出来,一时间成为热议的焦点。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把老吕晾在一边。那倒霉的事主,现在愁眉苦脸地蜷在一个角落里,胆战心惊地等着悬在头顶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掉下来,给他一个痛快。他想毛经理会为他说几句好话。他平时见了毛经理都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偶尔还会殷勤地把口袋里的好烟让出来。他本人不抽烟,别人给他根好烟,他就存在兜里,遇上毛经理便递上去。虽然毛经理从不抽他的烟,但对他的态度还是相当认可的。不过眼下,毛经理的话好像并不能使他脱罪,他心神凄怆地隔着遥远的距离听到了自己的命运,颓然瘫坐在地上,从几乎是匍匐的身体里生出一阵悲凉。
毛经理一脸同情地把老吕家的情况一说,警察都直啧嘴: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妻子、80岁的老娘,还有一对上高三的双胞胎女儿,都靠老吕的一副肩膀硬扛着呢,这下塌了天。可杀了人就是杀了人,谁也没这个权力把老吕放回家去,那一家子,唉,就那样吧。毛经理摇头,小眼睛在金丝眼镜后面,配合着夸张的表情眨巴眨巴。前胸后背的汗收了些,说了半天话的毛经理觉得凉,反手把西装褂子套上。这时候听见羁押室里老吕的哭喊声隔着门传过来:“毛经理,我是因为认真执行岗位责任制度才被抓进来的,你要帮我呀……”
毛经理尴尬地搓搓手,油光光的胖脸对着小周他们:“我刚才见他的时候已经和他说了,这个,设立岗位责任制,是为了把工作做好,不是鼓励员工杀人嘛,哈,怎么能拿这个做借口呢?荒唐呀,荒唐!”毛经理又觉得热了,两手拉住西装外套的两片前襟,最大限度地敞开怀。“这鬼天气,穿上热,脱掉冷。”毛经理咕哝一句。大刘凑趣儿似的跟着来了一句:“也是,这工作吧,认真也不好,不认真也不好。您说上哪儿说理去?”毛经理双手不自觉地摸着凸起的大肚腩嘿嘿笑,小眼睛眯起,一副憨厚模样。
当时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根据几位目击者的证词,当时送外卖的老姚和新上任的小区保安老吕,先是因为外卖能不能进小区的问题发生了激烈的口角,然后发展到肢体碰撞,在几个回合的推搡之后,双方的拳脚功夫开始升级,最终老吕使出了公司派发的夺命追魂胶皮棍,让老姚一命呜呼。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看热闹的人甚至没看过瘾。有人拿手机拍下了老吕施暴的那一击重棍,不断“哇噻”的话外音让视频更加生动鲜活,几乎是在事件发生的同一时刻同步上传到云端,呈指数级传播的网络发酵就此带火了没落多年的粮食局小区。
那个4月的黄昏云淡风轻,本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老姚骑上电动车的一刹那,心情还是有几分雀跃的,因为儿子正经八百地谈了个女朋友,让这个做父亲的感到未来可期。趁着浩荡的东风,他一路愉快地骑行在送外卖的路上。这份工作虽然辛苦,却能够给他带来相对丰厚的报酬,并让他扛在身上的债务显得不那么沉重。但在东流路与紫湖路交口和一辆私家车发生剐蹭之后,他的好心情随即被破坏殆尽。他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地重新跨上电动车,往粮食局小区方向骑去。一路上他感到头晕、气闷、燥热难当,扣着安全帽的脑门上渗出豆粒大的汗来。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他一把摘下了安全帽,支起电动车,拎上外卖就往小区里钻。他和看门的瘸老头儿打了几年照面,熟门熟路,况且他是遵守小区规定的,电动车留在了小区外面。他没想到有人埋伏在这儿刁难他——突然冒出来的小区保安拦住他,横眉竖眼地挑他的理儿。他一下子就火了,你奶奶的,那些有钱有权有地位的人看不起老子,老子认倒霉,怎么你一个小保安,也比老子高一头不成?说到底,不就是个看大门的!老话怎么说的,看门狗,看门狗,穿上老虎皮,也强不过一条狗。保安老吕在老姚眼里,忽然就生出狂吠乱叫的恶犬形象来,再加上客户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催,“超时,差评”的胁迫感让老姚登时横下心来。
新来的保安老吕对小区环境还不是很熟悉,但“外卖、快递一律不准进入小区”的规定他是知道的。“规定”就白纸黑字地张贴在保安岗亭的外墙上,既是一种对外广而告之的宣示,也对老吕自己起到一定的警示作用——他一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从国家的法律法规到单位的规章制度,他绝不敢有秋毫触犯,况且初来乍到,工作上不说做出什么骄人的成绩,认真负责还是能做到的。这么一说,大家伙儿大概就了解啦,老吕其实是个胆子特别小的人。因为胆小,所以做事特认真,特仔细,生怕出一丝纰漏。他可不敢胡乱出纰漏,一家老小都指着他呢,他有什么胆子出纰漏呢?
这个春风浩荡的日子,老吕第一天上班,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认真、仔细到近乎偏执的地步,让老姚误以为是一种刁难。
“哎哎哎,我说你,外卖不让进啊!”老吕伸手拦住老姚,严肃的样子有些吓人。
“怎么不让进?我昨天还进去呢。”老姚一脸不服气,“昨天可不是你看大门。”
老吕脸上挂了霜:“少跟我来这一套!墙上贴着呢,外卖、快递一律不准进小区。怎么着,还想硬闯哇?”
老吕是有身份的人,一身保安制服就是最好的凭证。认真履行岗位职责的老吕认为,这保安呢,搁在小区门口,就得有门神的架势。他拦老姚拦得有理有据。
老姚可不这么想。一个看大门的,还跟老子跩得二五八万,老子不吃那一套!
两人当场就戗起来,你看不上我,我瞧不起你,相互指认对方是“乡里头的”。其实进城都没几天,面对张牙舞爪的对手,却跟坐稳了江山的帝王似的,霸气侧漏地渗出一种滑稽的自我高级感。先是嘴上不干净,“替人跑腿的”骂“给人看大门的”,“给人看大门的”气不过,回骂“替人跑腿的”。骂得不过瘾,嘴炮不断升级,各种难听话砸过来扔过去,像是锅炉里沸腾起来的开水,唰唰地冒白汽,那阀呢,咕嘟得实在关不住,渐渐就动上了手。也不知谁先使了一膀子力气,叫对方摇摇晃晃,接下来就跟启动了引擎开关似的,停不了手脚咯。不一会儿,呼呼啦啦围上来一圈儿看热闹的。
光看,热闹么。大家伙儿热热闹闹地看老吕和老姚撕起来,你一拳我一脚的,虽没有电视里的功夫好看,但落个实在,拳拳到肉。大家伙儿没有不爱看的,有的还拿起了手机,对准了拍,估摸着网上也有人爱看。
老吕个头矮些,又生得精瘦精瘦,论块头不是老姚的对手。有人就在一边说:“那保安要吃亏。”另有人说:“也不一定,拳怕少壮,我看那送外卖的怪老相……”都只歪歪嘴,并没有上前拉架的。
这边老姚和老吕撕得更凶些,老吕肋下吃了老姚一拳,痛得还了一脚,无奈腿不够长,倒显得老姚腾挪功夫了得,差点没惹看热闹的人喝一聲彩。老吕也是昏了头,盛怒之下猫腰进岗亭摸出黑胶皮棍来。
老姚原以为老吕吃了亏,定是落荒而逃了,谁晓得老吕一磨身子,呼地上来给他一棍。老姚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软软地瘫在地上了。众人一阵惊呼,把看热闹这事儿推向高潮。老吕这下稳准狠,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堪堪敲在老姚的脑袋上。老姚到死也没明白,这一下的速度和力度,怎么拿捏得那么恰到好处。要是生命也和电影一样能够回放,他大抵会后悔刚才因为嫌热摘了安全帽。在倒地的最后一秒,老姚瞳孔里映出挂在电动车把手上的那个红色安全帽,摇摇欲坠,如一团冰冷的火……这帧画面那么惊悚,好像平白又出了一场车祸。这回,比上回惨烈得多。
外卖盒子骨碌碌滚了一地,仍是滴水不漏。老吕呆了一呆,无端地想,待会儿老姚爬起来,会不会把外卖捡起来接着往里送。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想得多余,因为老姚一动不动,不像是打算继续跟他作对的样子。老吕慌了神,这才想起来,刚刚那一棍子敲得不是地方。我的天,敲人脑袋上了!
哎,出大事儿了!众人这才恍然而悟似的,收起瞧热闹的那股子热闹劲儿,报警的报警,帮忙的帮忙。等到警察来,一问,都说,谁想得到呢!前后没有三分钟。
是想不到,一个送外卖的和小区保安打架,把命给送了,凭谁也想不到。
就没有哪个上去劝劝的?
谁想得到呢!前后没有三分钟。
照那些目睹了大事件的人的说法,都以为是寻常打架呢。这小区里人多且杂,相互之间既不知来处,又不知去处,多是擦肩而过。有时若擦上了,便生出口角事端,动手动脚的也不在少数。打架实属寻常,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个乐子。谁想得到呢?若是厮打得厉害,时间一久,该有人上去拉架,偏偏两个半老头子,又不像能打出什么名堂的,还以为扇两巴掌就完了。后来有人看那保安摸出黑胶皮棍,心想,嚯嚯,使家伙了!可还没够得上看清楚身形步法呢,只一下子,那送外卖的就倒在地上。
小周问了一圈,大概就这么回事。进,还是不进,是个问题。围绕这个问题,保安老吕和送外卖的老姚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据理力争,拒不妥协,终于聚沙成塔地酿成了一起重大案件。那一颗颗粗粝的沙子,是4月燥热的风,是黄昏掉落的日头,是马路上刺耳的喇叭,是人来人往的喧嚣,是催单的电话,是银行的贷款,是墙上的规章制度,是四周异样的眼光,是日复一日的庸常和辛苦,是一家老小的生计,是心底冒出来的一簇小火苗,是神经丛上跳动的那声命运的狞笑……老吕挥出黑胶皮棍的时候听到了一声闷响,他没在意,那种钝物与钝物之间亲密而猛烈的接触,听起来像是噗的一声屁。
这么多年,老吕也变钝了,什么都挑不起他的兴趣似的,缺乏对周遭事物的感知力。要是他足够敏锐,哪能忍受得了经年累月钝刀子割肉的痛呢?老婆发病时的歇斯底里,要吃要喝、要上补习班的一对双胞胎女儿,还有老娘的慢性病,哪一样都让他烦恼不已,又不得不按捺下厌烦之情。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假装咳嗽一声,缺什么、少什么,就有人主动送到面前来。他什么都要自己觍着脸去挣,缺这少那的,够他累上半辈子。他这半辈子都在为鸡零狗碎的生活打工,因而也就活得鸡零狗碎,上不了台面。最惊天动地的一次,怕就是今天这样的“高光”时刻了,一棍子把人给敲死,嚯,多大的事体!老吕贴着羁押室冰凉的墙面簌簌发抖,热乎乎的4月天儿,竟然抖得上下牙齿咯咯打架。
小周把羁押室的铁门当地带上,先自打个激灵,这是他分来东流路派出所之后,接手的第一个大案。大刘说,这案子很简单。他却不这么认为。此案实在是太复杂了,复杂到一目了然的惊悚。涉世未深的他像是卷入了一个避无可避的旋涡。看似偶然的结果,竟使他和关在羁押室里的老吕一样,惊觉背后一凉。他无端地感到心情低落,那种被有背景的同学顶替身份的郁闷之情,又阴云似的涌上了心头。
他不知道接下来老吕会受到什么样的法律惩罚,也不想知道。虽然那段“保安挥棍打死外卖大叔”的视频还在不断发酵,但可以肯定的是,人们对这种大事件的热情不会持续一周。要不了一周的时间,网上的旧闻就会被新的大事件覆盖,轻飘飘地泯然于众,任谁再也想不起那个猥琐的小保安和死去的外卖大叔。这才是最可悲的地方。
一天结束了,好像生活才刚刚开始。小周摇摇头,晚上还约了女朋友去酒吧。春夜无边,明晃晃的灯光下,脸上晕染着几分落寞的小周走到派出所入口处那面硕大的衣冠镜前,正了正头上的帽子,然后,默默地朝更衣室走去。
责任编辑 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