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寂树
2022-05-30高悦
在梦里,我看到了一棵高大的树,在溶溶月色中挺立着,树枝如同被镶上了一层白色的蜡,寂静地发出了润泽朦胧的光,似乎可以把一切风雨击退。
我曾多次询问父亲关于那棵他在边陲亲眼见到的苍天大树,究竟有多高,究竟在寒风中支撑了多久,究竟为何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他仍然对此念念不忘。
父亲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一处村子里,家中有一定经济基础,生活倒是不成问题。家里人文化水平都不高,不过幸运的是,从他上学起,成绩就一直是班里数一数二的,他自己也好学,常常一边帮奶奶收庄稼,一边孜孜不倦地背着诗。父亲考上高中的时候,街坊邻里都开心得很,说要是照这么下去,他说不定就是村里这么多年第一个大学生了。
但年少的他却觉得自己志不在此。虽说功课一直没有落下,但坐在院子里时,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瞟向窗外那一袭军装回来探亲的邻居哥哥,这一身衣服显得他身材格外挺拔,干净利落的寸头将男子汉气度展现得淋漓尽致,粗糙黝黑的皮肤上有几道肉眼可见的伤口,这就是军人吗,好酷,那时的他这么想。
夏夜,蝉鸣聒噪得不成样子,闷热的气流几乎灌入全身上下,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奶奶说了自己想去当兵的志向。意料之外的,奶奶并没有生气得抡起鸡毛掸子往他身上抽,反倒是看着他火热的通红的脸庞和不算大但处处透着坚定的眼睛笑了。他才知道,爷爷还有太爷爷年轻时全都是军人。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坐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高原反应使他几乎要窒息,但当兵生涯十多公里跑步的见面礼根本没有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虽说算是义务兵,但部队没有给任何人留情面,听说这一届新兵里,有和他一样的工人农民家庭出身,也有有钱人的孩子,五花八门各不相同的人聚在一起,就有了一个统一的称号——中国人民解放军。他和无数战友一样,格外信仰热爱这个称号。后来父亲提到时说,他要格外感谢这些战友们,带着他一同经历了这刻苦铭心的几年光阴,这份恩情永世不得忘却。
当兵很累,那个时候环境和物质条件都不怎么好,更何况在部队,食堂里时常连肉的影子都看不见,就连哪位战友私藏了几包上好的咸菜都会被一窝蜂瓜分。但当你训练饿到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哪还会在意这么多,一口水都不喝就能直接往胃里塞下四五个大馒头。
三四个月的新兵训练就在时不时的缺氧和大雪中度过了,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连队。三连的班长是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给了他格外大的帮助和鼓励,到今天我还时常能听到父亲同他打电话时爽朗的笑声。
后来,父亲去参加了一个选拔,具体是什么他自己也记不太清了,但就是在这次连名字都记不清了的选拔里,造就了他一生的信念与热望。
选拔中有一项模拟实战的极限训练。敌人在各式各样的实景掩体后向他们打出特质的炮火或手榴弹,而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事先徒步奔走了几十公里的距离,寒冬腊月,耳朵和脸上结的全是冻疮,双腿像是灌了铅般沉重,食物早在第一天就吃完了,喉咙像是被火灼烧过,疼痛难忍,仿佛再向前走出一步迎接他们的就是死亡。但没有办法,敌人已经埋伏到了四周,也不知道是谁随手抓了一口雪就往嘴里塞,于是他们统统效仿,时间快来不及了,附近没有地方能藏身,只有一条结了冰的河。他们凿开了冰,鼓足了勇气跳入水中。
咸腻冰冷的水如被困在牢笼中的野兽,焦躁着堵塞了梦与生的出路。它带着窒息的味道进入父亲的鼻腔、耳膜,在黑与白的交错之际。刺骨冰冷,似乎要渗入身体与血液一起流淌,冬日的河水灌入五脏六腑,似要将其搅碎。不知过了多久了,许多人都坚持不住了,颤颤巍巍地被扶上了岸,水浸湿了他们的伤口,使其更为醒目。
在意识朦胧之际,他看见岸边不远处,耸立着一棵异常高大的树木,皑皑白雪几乎覆盖了它的全身,叶子也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枯败掉了,它安静地站在那,任凭风吹雨打,它好像从不畏惧什么。
这场选拔,父亲坚持到了最后。
极度的体力不支使他和很多战友都在当地的小医院躺了三四天。明明是很难受的事,父亲说起来时却是满面荣光,从那时候起,他发誓像那棵参天大树般坚韧,做祖国的好兵。
一天又一天,年少的他身上的伤逐渐增多,每次班长张罗着给他上药的时候,他都是一脸随意地扬扬头,看着头上的汗一点点滴在伤口上:“男人就是要有点疤才帅!”他经常说。
凭着他的叙述,连队里不少人都知道了那棵树。做任务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地经过那里,对着那棵寂树默默许个愿,这也成了三连的兵心照不宣的秘密。
父亲在新疆待了四年,没怎么回过家,第三年的春节他被批了半个月的假。父亲兴奋地回到村子里想和家里人一起过个年,却被街坊告知他们家近几年收益非常不错,已经搬到城里的楼房去住了。也就是那年,他认识了我母亲,两人聊得很是投机,母亲敬佩这个职业,也对他讲述的摸过真枪实弹的日子格外好奇和向往。
父亲将他的少年时期全部奉献给了军人这个称号,那些衣不保暖食不果腹的日子却是他这一生的骄傲。他退伍后在城市里找了份平凡的工作,但骨子里透露出的仍旧是軍人的气质。我出生后,父亲也曾带我去曾经的战友家玩,跟我讲起在他心智垂危之际给他动力的那棵大树,他的战友曾笑道:“他和那棵树没什么两样,打一开始,我和班长就知道他不是一般的兵。那意志,那操守,还真不是我们能比的。”父亲也只是随意地笑了几句,给战友点上支烟:“哪有,你和班长那样的才是吾辈楷模呢。我普普通通一辈子,算不上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的声线越来越粗糙,身体素质也有了下降,胡子长长了,甚至开始有了啤酒肚。每当我和朋友介绍说父亲曾经是名军人,朋友总表示不信,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只有我知道,父亲是个平凡但又伟大的人。他只是众多解放军中不起眼的一人,没什么伟大的事迹,但他为了祖国安宁驻守边疆多年,是我们一家人的骄傲。
徐徐微风吹过,楼道的灯坏了很久,总是一闪一闪的,那灯时不时照向我家门前挂着的“光荣之家”的牌匾,金灿灿的字体发着光,就好像父亲一样。
年少时的那棵树撑起了父亲一辈子面对生活、困难的勇气。而父亲就如同我心中最高大的树,在寒风中闪耀着不凡,他曾经骄傲地伫立在边陲,如今寂静地伫立在我身边。
我说,你是边陲寂树,是坚定与信念,是燃烧的赤火,是永不褪去的热情与勇气。
高悦,性格开朗,待人诚恳,一直以来喜欢收藏好听的音乐,热爱阅读各种类型的书籍,上至名著下至课外小说都有些了解。平日里喜欢记录一些生活中的素材来写作,课余时间也乐于网络小说的创作,虽说文笔有待提升,但相信热爱是最好的老师,也期待在今后的学习生活中皆能有所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