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为人生撞开一条路
2022-05-30张桂银
张桂银
我的中学时代,万物萧条,冷冷清清。
没有初夏正午的阳光如金色的波浪般翻涌进窗户,也没有扎得松松的马尾轻而易举地拂过某个多情少年的心坎,更没有高举着装满冰块的可乐杯热烈地碰撞在一起的璀璨友谊。
永远只是形单影只,永远只是眉目黯然,永远只是把自己罩在一件洗得发旧、发白的宽大的校服里面——可尽管如此,它也遮不住一颗自卑而慌张的心。
唯一让我感受到幸福和富有的,只是读书。唯有读书。
《简·爱》里有这样一个镜头,童年时受尽委屈的她,把自己蜷缩在一个被紫色窗幔遮挡住的简陋的阁子间,就是这个小小的阁子间,将她短暂地隔绝于日常的暴风雨之外。对此,我曾无比地感同身受。一个拥有藏书的地方,就是人生最好的避难所。
我不是一个天生优秀的孩子。初中的功课就让我感到非常吃力。那些几何题仿佛能够从卷子上长出来,吐出万万千千的丝缕,将我的心紧紧箍住。我感到无法呼吸。
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依校而建的书店里,窄窄小小的方寸之地,发酵着大把充裕的墨香,在这一呼一吸间,我骤然感受到安宁,整颗心悠悠地散开,散成一方宽阔无际的湖面。
在那里,我偶撷得一本名叫《七里香》的诗集,作者是席慕蓉。那时我尚不知她的真名,只觉得这三个字婉转在口,温润如玉。诗集的封面是素净的浅粉,像一朵开到娉婷的荷花,我轻轻地拨开那莲瓣,邂逅了她的芳心: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下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
我的身上剧烈地一抖,那是美丽的汉语,带给我的最初的战栗。一直到现在我都迷信,好的文字一定是有电流的,那股电流,可以让你的生命体在某一时刻发生强烈的震动。在那之后,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盈和喜悦,那被久积的苦难鞭挞到麻木而布满褶皱的心灵,居然像花瓣一样,完完全全地舒张开,恢复了它天然的质地——那种非经历而无从想象的绸质的柔软。我用仅有的零用钱,买下了那本书,我被诗歌里的芳香裹挟着,轻快地在路灯下跳着舞,像一个小小的醉汉。在那一天夜里,我清清楚楚地感知到,我的灵魂开始了一种隐秘的觉醒,我对于美升起了欲罢不能的思慕和渴求,而就是这一点点的念头,让我意识到活着的意义、活着的可爱。在那没日没夜的中学时代里,文学漏下了她的一孔天光,从而度化了一个生命。躺在文学织絮的摇篮里,我安全得像一个初生的婴儿。
自此,我爱上了诗歌,爱上了文学,我如一个热恋中的少女,狂热地追求着徐志摩、余光中、流沙河,我默默吟诵着他们的诗歌,在一灯如月的夜晚,对着高耸的屋顶和浩瀚的星空,睁着我信徒般炽热的双眼,高擎着我愈加发烫的喉咙。那一刻,我比国王还要富有。
初三升学考的前夕,我的成绩惨淡无比。唯一的快乐就是读书。那间小小的书店已经无法满足我求索的热望,于是我开始“跋山涉水”。每个周六日,我都会雷打不动地挤上十九路的公交车,历经二十余站的长途颠簸,从城市的这一头到城市的那一头,到一个叫作“新华书店”的地方。下了车,我会一路小跑着过去,好像赶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跟我完全成年以后到过的南京的先锋书店、杭州的钟书阁相比,那个号称“图书大厦”的地方属实有些寒酸。但在当年,那个地方,就是我朝圣的天堂。它独一无二,美轮美奂。是森林,如迷宫。
我最常跑的,是二楼的小说书橱和三楼的古籍书馆。常常一站就是小半天。为什么要站着呢?因为书店是不喜有人长久地“霸占”着书籍的,可这累不坏我,看到如痴如醉的时候,自然就忘记了小腿的酸麻。实在撑不住了,我就干脆箕坐在木制的地板上,捧在手里,慢慢地翻看,细细地回味。像一只蚕,默默啃食着桑叶,吮吸着鲜美的汁水。那种与发散着淡淡墨香的柔软的书页肌肤相亲的感觉,是多么令人欢喜啊!每一本书其实都有她的灵魂,她的眼睛,你在看她时,她也在看你,那种忘情和亲热,是现如今读电子书籍断难找寻的。读得极舒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轻得如一片叶子,就在微风里飞呀飞,又像一叶小舟,在湖面上荡啊荡。四点了,书店要关门了,我只能依依不舍地走出去,盼着下一次重逢。
在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就是这些书籍,帮我挨过了一寸寸痛苦到筋骨俱碎的时光。读书,救赎了我的生命,给了我新鲜、热情以及一个人活下去所需要的精神的一切。我固执地相信,一个热爱读书的人,一定可以蹚出一条活路来。
现在回想起来,人若能在年轻时爱着点什么,比如书籍、绘画或是音乐,总之是一些高级的雅物,他的人生就一定还有救,他的前途也一定看得见光。因为,一颗热爱美的心灵,是断不会也万不肯轻易地丢弃他的人生。他也许会挣扎,会痛苦,但他不会因无知而堕落,或因庸俗而碌碌。我任教的这几年中,见过那么一些热爱读书的孩子,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最终闯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幸福之路。上天不会辜负那些爱书的人,上天会给这样的人以拨云见日的智慧。
入了高中以后,我依旧热恋着书籍。初恋的炙热渐渐退去,代之以深邃而理性的目光。我开始读经,读史,读百家散文,从中便识得一些伟人、奇人。他们的风骨和品格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重构着我的生命。“我有几分血脉是从司马迁中来,从屈原中来,从陶渊明、李白、苏轼中来”,这是我最常说的一句话,我是他们万千子孙中的一个,我与他们有着浓于水的精神的血缘。
我读《报任安书》,“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我感念涕下,从此知晓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卑怯者,宁图虚名而自毁;豪杰者,甘为壮志以求生。
我读《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眼眶心胸为之一热,知君子者,当爱惜羽毛,坚守贞白之身、冰雪之节,为实现理想、保全人格,不惜把自己送上血染的祭台。
我读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我读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我读苏轼,“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一时襟怀爽朗,天清地明,仿佛自己也骤得一身坚硬的傲骨,一派洒落的胸襟。于是便知,读书人当坚守本性与节操,当出淤泥而不染,合于俗而不媚于俗,当永葆对生命的纯粹的热爱和天真。
千言万言地读下来,感觉周身的血液都更换了一遍。这些人物的性情,串联起了我精神的“DNA”。成年之后,当我无可避免地堕入巨大的“尘网”,在世俗的名利场中左奔右突,我所庆幸的,是我从未舍弃过自己的君子人格。正如我的陶渊明们所期待的那样:我的头颅是高昂的,我的腰杆是笔直的,我的心地是清白的,过往是这样,余生也将是这样。
高三那年,到了填写志愿的时刻,身边的许多同学因此而双目茫然。可我却坚定无比,我拔出笔鞘,蘸着崭新的纯蓝墨水,在那一行长格中,面带微笑地写下了“中文系”三个字。我知道我胸中有一轮红日在冉冉升起。当然,这样美丽的结局,是我13岁那年第一次捧起席慕蓉的《七里香》时所不曾料想过的,那么一次与书的小小际遇,竟然在冥冥之中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倉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在我递交上志愿的那一刻,我内心的喜悦无与伦比。我知道,我将终生有幸与我的热爱同在,和我的梦想比翼。
我的中学时代,正如我前文所说,实在一贫如洗,乏善可陈。然而,与书的因缘际会却彻底改变了我的生命,当我的每一个细胞都被书香所沉浸时,我感到一种甜美透彻的快乐,龟裂的心的园田上,犹如一场甘霖普降。我的指尖所亲吻过的每一部书籍,到头来都自然而然地营养了我的精神,锻造了我的品格,充实了我的生命,不,是干脆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人能够将它们夺走。
如今,我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名语文老师。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把这种读书的经验与乐趣分享给我年轻的学生。我希望,那些饱受游戏和网络荼毒的少年们,他们荒芜贫瘠甚至寸草不生的心灵,可以在读书中获得拯救与重生;我更希望,读书可以成为相伴他们一生的永久的爱好,虽然书籍并不能帮他们赢得什么实际的好处,但却可以成为他们辟路的火和御寒的衣,温暖他们的生命,使他们的心在这仓皇的人间不至颠沛流离。
读书吧,年轻的人啊!尚未读书之时,没有人能告诉你路在何方;饱读书籍之后,你却将拥有成千上万种美好的可能。书籍,将为你撞开一条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路,使你永远不会受困于当下,受困于任何一个时空。
读书吧,年轻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