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夏天
2022-05-30郁小尘
我拿着书包走出屋子的时候,弟弟正用气筒往自行车的轮胎里充气。弟弟辍学后,个子像夏季拔节的玉米杆儿一样猛长,15岁的他竟高出我半头。初夏的阳光洒满了院落,父亲半弯着腰在门楼下编织箩筐,一米阳光从破了瓦片的门楼上斜射下来,斑斑驳驳地照在他的身上,他身后堆积的箩筐,如工艺品一样精美。父亲抬头嘱咐我说:“路上当心一点!”
我点头应允。走出大门时,远远看到红梅披散着头发没精打采地坐在墙角旁,揽着衣服给孩子喂奶。看到我,红梅一下子站起身来,拍打着屁股后面的灰尘,用胳膊夹着孩子,一溜烟小跑到我跟前说,上学去啊,扬扬。我应了一声,去看红梅怀里的孩子。孩子有四五个月大,胖乎乎的很可爱。看到我夸孩子,红梅把脸贴着孩子,心肝宝贝地叫着,刚刚喂孩子时掀起的衣衫也不放下,露出大半个雪白的乳房。我把红梅的衣服拉扯下来,问红梅什么时候回的娘家,在周庄生活得可好?红梅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跟那人的日子没法过了!又上前一步,贴着我的耳朵说,告诉你扬扬,那人斗大字不识一个的,根本不懂得爱情!爱情是什么?爱情是多浪漫的事啊!
母亲不知何时出来,看到我跟红梅贴着脸在说话,满脸不高兴地走过来,催着我快走。红梅向我摆摆手,抱着孩子恋恋不舍的一步一回头走了。母亲很生气,说,她现在精神病是越来越严重了,你跟这种颠三倒四的人有什么话好说的?
我向村口走去,终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红梅一眼,她大红的衣衫像一簇跳动的火苗,在阳光下燃烧。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紧走几步追上我说:“扬扬,再苦再累也就这一个多月,等你考上大学,我和你爹就有了出头之日。”
弟弟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追过来:“姐,坐上我的宝马——走喽!”
村口的老槐树像一把撑起的大伞,葱翠的槐树叶子遮天蔽日,白色的槐花一串串,在风中飞舞,整个村庄都氲氤着槐花的香味。树下,村里的几个半大小子正吆喝着在打纸牌。桂枝嫂和一群妇女围在一起织毛衣,看到我,便大着嗓门跟我开玩笑:“扬扬,快考大学了吧?等你考上大学,回咱王庄可是要开汽车的哟!”
我冲着她们笑笑,心里还在想着红梅的事。红梅长我三岁,是我从小到大要好的伙伴。红梅读书时,很喜欢写诗,读高三那年,却莫名精神失常,只得退学。后来,家里找了周庄一个长她八岁的男人,很快把她给嫁了。
回到宿舍,每个人都在紧张地复习。明天又要摸拟考试。
我拿出向周伟伟借来的《今古传奇》,翻了一下又赶紧压在枕头下。里面的小说连载《玉娇龙》和《狄公案》只看了前半部,引得我心里痒痒的。虽然周伟伟跟我说过,等高考之后再还他。
第二天中午放学,我正准备去饭堂吃饭,传达室的张大爷拿着大喇叭在校门口叫我的名字,说是有人找我。我紧跑几步到大门口,看到父亲拉着架子车正站在学校门口,向校园内张望。正午的阳光很亮,洒了他一身亮光。他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上面明显地露出黄色的泥土斑浸,裤角高高地挽起,脚上的布鞋上面满是泥巴。
父亲说:“刚卖完箩筐,来看看你。”他从架子车上取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包东西递给我说:“你最爱吃的油煎包子,快趁热吃吧!”
阳光从梧桐树的叶子缝里漏下来,把梧桐树的叶子一笔一划地印在地上。站在阳光里,我的心里暖暖的。
天气越来越热,我们同所学校同一个村子念高一的小江周末回家,母亲让他给我捎来了二十块钱。小江说:“扬扬姐,地里的麦子都黄了,快割麦了。鹏鹏哥现在骑着自行车卖冰棍,一天能赚不少钱呢!”
我听了心里酸酸的,弟弟小我三岁,花季少年原本应该坐在教室里读书的。但弟弟生性顽皮,不好好读书,初中没念完,说什么也不愿再读书。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说,父亲甚至还动了巴掌,怎奈弟弟铁了心就是不愿去念书,在家忙时帮父亲做农活,闲时跟着父亲做些小本生意。我知道,弟弟的辍学对父亲的打击很大。父亲上学时成绩出类拔萃,他的求学梦随着爷爷的过早去世而破灭,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予了我和弟弟身上,总希望我和弟弟能在求学的道路上走出来。
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我一门心思地投入到学习中去……
高考三天,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今天终于考完了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不知道这场仗打得怎样,对于能否取胜,我没有足够的把握。
父亲在考场外守了三天。每次走出考场,父亲递过茶杯关切地问:“怎么样?考得怎么样?”语文和英语是我的强项,走出考场时,我如凯旋的士兵一样。但不出所料,接下来的数理化考得不甚理想。
高考后的第一天,我把自己關在屋里,什么也不去想,一口气读完了厚厚的一本《今古传奇》。
中午,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母亲说桂枝嫂又在给我英姑说媒,英姑又没有看上人家。英姑是我的堂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对象相了不少,却没有一个中意的。母亲总说她“穷嫌富不爱”,眼光太高了。
傍晚时,我去屋后菜园子里摘豆角,看到英姑在园里割韭菜。英姑看到我,向我摆摆手,招呼我过来说话。英姑问,扬扬,你考大学的事咋样了?能考得上吗?我说,没有十分的把握。英姑便双手合一放在胸前,说,求菩萨保佑,我家扬扬能顺利考上大学!英姑一脸正色地对我说,扬扬,你不知道,考上大学以后就能吃香的喝辣的。特别是我们农村人,考上大学,就跳出了农门,一步登天了!这女娃们,就是麻雀变成了凤凰,将来找个城里人做对象,多风光多体面啊。你看看红梅,如今都成啥样了?你再看老崔家那三妮儿,又矮又丑的,长得什么样子?你看老崔那女婿娃儿,正儿八经的南阳人,家里有钱有势不说,单看那长像就没得说,长得多像光夫!凭什么啊?不就是因为三妮儿是大学生嘛!
老崔家的三妮儿,是我们王庄的第一个女大学生。三妮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法院工作。过年时,三妮儿和丈夫开着小汽车回到我们庄,大人小孩都围在老崔家门口观看。因为三妮儿,老崔在我们村,说话时腰杆挺得直直的。我曾见过三妮儿的丈夫,城里人的穿着打扮,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表人材。英姑说他像光夫,真的是很形象。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当时全村只有李老师一家有电视机。每到晚上,李老师把他家的电视机搬到以前生产队的旧仓库里,引得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当年,那部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看得村子里的青年男女热血沸腾。剧中的男女主人公光夫和幸子,用当今时尚的话来说,是他们的“梦中情人”。那时,男娃儿说找对象要找个像幸子那样漂亮的﹔女娃说要找像光夫那样拿得出手的!
我问英姑相对象的事。英姑叹了口气说,今天又相了一个,家庭条件倒是不错,就是个子太低了。前天相的那人个子蛮高的,就是家里太穷了!扬扬,你说,我的婚姻是不是不透?怎么就是遇不到一个各方面都满意的人?看着已是二十八岁的英姑,我能看到她眼睛里那份深深的忧伤。我只能安慰她,说婚姻这事儿“可遇而不可求”,可能是因为缘份没到吧。以后,会慢慢遇到的。英姑说,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她就不准备再找了,到深圳打工去。英姑说,听说深圳有很多工厂,她有一个表姐在那里,每月都能拿到四五百块,有技术有文化的能拿得更多。
我听了心里动了一下。
这几天,父亲天天往县城跑,守在十九中的学校门口,打听高考的成绩。母亲在家烧起了香,跪地磕头,祈祷神灵保佑我能够顺利考上大学。
持续了几天的高温天气,今天终于下起了大雨。
半晌,桂枝嫂来我家串门儿,对我母亲说:“听说胡庄胡玉庭的大娃儿考上南阳的一个什么大学了!”母亲正在低头纳鞋底,听了这话赶忙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满脸关切地问:“那你有没有听到我家扬扬的消息?”
桂枝嫂说:“二婶,扬扬从小学习就好,还怕考不上大学?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桂枝嫂走时,母亲往她怀里塞了两个甜瓜,一直把她送到了大门口。母亲反复叮嘱说:“桂枝啊,你四处跑着做媒,消息灵,有了扬扬考学的信儿,记得第一个告诉我。”
雨下了整整一天。吃晚饭时,父亲淋着暴雨从外面回来,回来衣服也没换就坐在门口低着头抽烟。我盛了一碗捞面条送到父亲面前,父亲接过碗又放在地上,说他在县里吃过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我和弟弟、母亲围着桌子吃饭。一道闪电当空划过,在空中投下光怪陆离的光。吃了饭,我起身收拾碗筷,父亲抽着旱烟,忽明忽暗的烟火中,父亲说:“扬扬,明天起,你不要再看小说了,用心看课本吧。我在学校打听过了,你差三分……”
一道闪电当空划过,一个炸雷在门外炸响,我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无休止地落下,心紧跟着潮湿起来。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母亲劝慰我说:“考不上算了,明年咱再接着考。”父亲变得更沉默了,一天到晚说不上一句话。弟弟跑着卖冰棍。一根冰棍批发价五分钱,卖一角钱,净赚五分钱,他每天能卖四五百根冰棍。这几天下雨,天气凉,冰棍卖不出去,弟弟闲在家里,摆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
周偉伟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异常激动。周伟伟说:“扬扬,我过郑州大学的分数线了!你怎么样?分数达到了吗?”我异常平静地告诉周伟伟,说我没有考上。电话那头,周伟伟沉默了半天说:“其实,考上大学也算不了什么。你千万别乱想,我有时间去看你。”
傍晚,父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看到我没精打采地坐在门口发呆,便说:“一座独木桥,千军万马都拼着命打上面过,真正过去的能有几个?扬扬,你不要想得太多,明年去学校继续复习吧。胡庄胡大头的儿子,复习了六年,今年不是考上了吗?”
母亲说:“就是就是!你三婶的娘家侄女小月,不也复习了三年才考上啊!”
一朵浮云慢悠悠地掠过无边的天际,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空。院子里,一只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四处觅食。
我说:“我不打算再读书了,我要跟英姑一起去深圳!”
母亲立在地上半天没有动;父亲“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一句话也没说。
来深圳那天,父亲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牵牛下地干活去。我收拾好行李,跟着英姑准备走时,父亲从地里回来,灰头土脸的,满身沾满灰尘和泥巴,他推来自行车,说,我送你们去车站!
等把我和行李在车上安顿好,父亲一声不吭地转身向站外走去。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定是自己的不争气,让父亲伤透了心,连句告别的话都不愿跟我讲。不大工夫,却看到父亲蹒跚着双脚又回来,手里多了两袋食品和水果。他把袋子放在我身边,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钞票塞进我的手里,转身离开。走到车站门口时想起了什么,又走了回来,说:扬扬,在外打工,你爱看书的习惯可不能丢!
汽车停了五个小时,等车上塞满了行李装满了人,才像个蠢笨的蜗牛,缓缓地开始启动。天空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雨,街道上的人和建筑笼罩在白茫茫的雨雾中。透过朦胧的雨幕,我蓦然看到,父亲站在车站内的一棵冬青树下,一动不动地盯着开动的汽车看。我的心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泪水便无休止地滚出了眼眶……
汽车载着我,驶出1993的夏天!
【作者简介】郁小尘,女,本名王书阳,广东省作协网络作家高研班学员。在《短篇小说》《奔流》《雪莲》等刊物发表小说和散文,曾获首届“光明杯”文学奖,深圳第六届原创文学拉力赛优秀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时光谣》。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