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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雅玩

2022-05-30陈武

雪莲 2022年6期
关键词:藏书票藏书

刻 竹

《万历野获编》是一部奇书,内容除记录明代的典章制度、人物事件、故实遗闻等外,还有山川风物、考工技艺等记载,其中关于扇骨一则曰:“吴中折扇,凡紫檀、象牙、乌木,俱目为俗制。唯以棕竹、毛竹为之者,称怀袖雅物。其面重金亦不足贵,唯骨为时所尚。往时名手,有马勋、马福、刘永晖之属,其值数铢。近年则有沈少楼、柳玉台,价遂至一金。而蒋苏台同时,尤称绝技,一柄至值三四金。冶儿争购,如大骨董,然亦扇妖也。”从中可见竹制工艺品之珍贵。

刻竹和编竹,起源很早,历经多年演进,其工序和技艺都曾发展到相当的高度,有的成为生活用品,是日常人家的必备之物;有的成为艺术品,文人雅士对其追捧之外,还变着花样精雕细作,成为雅玩之物,除了实用器如笔筒、臂搁、扇骨外,还有可供观赏的竹雕艺术品,也有两者兼具之物,如笔架等。据董斯张《广博物志》卷三十引《致虚阁杂俎》云:“羲之有巧石笔架扈班,献之有斑竹笔筒名裘钟,皆世无其匹。”南北朝时代的庚信《奉报赵王惠酒》诗,其中有“野炉燃树叶,山杯捧竹根”之句。到了唐代,记录刻竹诸物更多,如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卷五里说:“唐德州刺史王倚家,有笔一管,稍粗于常用,笔管两头各出半寸,中间刻从军行一幅,人马毛发,亭台远水,无不精绝。”

无事逛潘家园旧货市场,看到摊位上有不少竹刻工艺品,混杂在那些真真假假的新旧古董和其他货品之间。我对竹木之器向来有亲切感,觉得它们本质清楚,其工艺也是肉眼可见,不像那些金属物品,藏得很深,非专家而难辨真伪。至于那些玛瑙玉石、古瓷旧砖,就更不敢问津了。所以,对于竹雕件,我不仅可以拿在手里看看,欣赏欣赏,还可以问问价。有一个竹节花瓶,刻梅兰竹菊四图,环瓶看一下,仿佛走过了一年四季,观赏了四时变化。该瓶带红木底座,其色泽和竹瓶基本一致,看相极佳。另一个摊位上的“瓦片”竹雕也很有个性,这块竹片的原竹应该很粗,否则不会做成半尺见方的古瓦状——在其弧形面上,刻着一尊笑弥佛,简约几笔,极其生动,可当成摆件,也可挂在墙上。花瓶和瓦片两件竹雕,都是阴纹浅刻,业内人士称这种工艺为“留青”。《南村辍耕录》卷五里记载了刻工詹成雕刻的鸟笼,采取的也是留青雕法:“詹成者,宋高宗朝匠人,雕刻精妙无比。尝见所造鸟笼,四面花版,皆于竹片上刻于宫室、人物、山水、花木、禽鸟,纤悉俱备,其细若缕,而且玲珑活动。求之二百余年来,无复此一人矣。”由金西厓著、王世襄整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刻竹小言》里,有多幅彩色插图,能较全面地展现了我国竹刻艺术的演进历程,书中有这样的描述:“唐宋两朝,竹雕已经具备不同刻法,唯传世器物及知名刻工绝少,文献记载亦鲜,当时似未尝形成专门艺术。自宋以降,雕刻巨像若洞窟摩崖、寺观雕塑等,渐趋消替,而可陈置几案之雕刻,则异彩纷呈,灿然夺目。诸如琢玉之山,镂牙之器,刻犀之杯,范铜之兽,浮雕之剔红,隐起之宝嵌,建窑之瓷像,寿山之人物,乃至细镌砚石,精磨墨丸,多为前代所未有。盖雕刻之体制规模、题材技法,至元明而大变。竹刻之形成专门艺术,约当明代中叶,渊源风貌,自不能脱离其时代,与诸工艺正互影交光,息息相通也。”这实在是一段精微的妙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竹刻精品,大约也是从明代中叶沿袭而来,所继承的,也无非是这几种技法,深刻作浮雕、浅刻或略施刀凿、以留青为阳文花纹等。而浮雕结合圆雕的刻竹技艺,直到清代才出现。邓之诚在《骨董琐记全编》记有《方治庵刻竹》一条:方治庵“善画工写真,能刻于竹上。李兰九《西云诗钞》有赠诗云:‘方子诗画皆能事,精于镌竹本余枝。岂知翻样出汗青,复擅传神到刻翠。为我鍥作读书图,萧然秋艺凉眉须。妻孥婢仆哑然笑,宛然闽南一腐儒。”

有一年在泰州,作家刘仁前请我们在木缘草堂喝茶,草堂主人程菁清自称有四爱,一是茶,二是琴,三是旗袍,四是翡翠。据我在木缘草堂的观察,此言不虚。但是,在一个长案上,摆着近一米长的竹雕作品,也让我大开了眼界:此件作品采用的是圆雕结合浮雕的工艺,一根弧形的、碗口粗的、连根带节的竹杆上,依次雕刻着十八罗汉,每个罗汉身边的景物变化多端,人物形态逼真形象,刻工工艺娴熟,采用不同的雕艺,使整件作品既富有层次,又不失整体美,是竹刻艺术中不可多得的珍品。

在潘家园的旧货市场上,让我陪感兴趣的,同样是几件圆雕结合浮雕的竹艺作品。由于受本身材质的限制,能在竹子上圆雕,那一定出自工艺绝佳者之手了,而且,在选材上,要选巧料,通常的直上直下的竹筒根本无法做到,比如有一个渔篓,上尖下粗,雕一对胖乎乎的鲤鱼,渔篓的收口处,雕一圈绳索,有钩垂下,吊住两只鲤鱼的嘴巴,渔篓别致形象,鲤鱼生动活泼,其圆雕工艺手法已经达到炉火纯青之境。还有一个竹雕葫芦,也采用圆雕及深浮雕工艺,其原材料更为难选,仅上部的尖顶部分,就需要万里挑一。据我近距离观察,这个竹雕葫芦的原料,应该是一根竹子的根部,受其岩石的挤压,才在一竹节处收成细身。更为有趣的是,雕刻家在葫芦的表面上,采取镂空结合圆雕的工艺,雕了一株葫芦的藤蔓,牵牵扯扯的藤蔓上,挂着四五个葫芦,让人联想到植物本身所具备的属性,又不失其艺术的美感。对于这样的巧料,《刻竹小言》里也有记录,是描述一臂搁雕件的:“此竹原夹生石隙中,迫使拗卷,故剖成臂搁,其面窊然中凹,背又隆然起,横膈每节皆翻卷,质若脂腴,全不是竹。两百余年久经摩娑,已使面色紫而背深黄,遍体莹澈,圆熟可爱。竹既畸生,虽制成臂搁,仍难稳置,实为弃材,而得知爨下者。唯经良工拾得,稍事修饰,遂成为案头长物。”像这样“迫使拗卷”的竹子,经“修饰”而成为“长物”者,确实不在少数,我还见到一个圆雕的蜗牛和一件圆雕的海螺,同样也是难得一遇的巧料,其技艺也相当了得,连蜗牛的触须都是立体圆雕,真是栩栩如生。

郑板桥《绝句二十一首》里,有一首《潘西凤》,诗云:“年年为恨诗书累,处处逢人劝读书。试看潘郎精刻竹,胸无万卷待何如。”自注云:潘西凤,“字桐冈,人呼为老桐,新昌人。精刻竹,濮阳仲谦后一人。”董伟业《扬州竹枝词》里也有诗曰:“老桐与竹结知音,苦竹雕镂苦费心。十载竹西歌吹夜,几回烧去竹为琴。”这个潘西凤客居扬州多年,以刻竹为生,在扬州的名气很大,《刻竹小言》里对他的竹艺生涯也有记录。需要重点说明的是,过去的竹刻家,都是自己设计自己刻的,不像现在的刻工,已经成为刻匠了,所刻图案,都要靠画家打底稿方可操办。

藏书票

格非的中篇小说《隐身衣》,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时,扉页上配有一张藏书票。藏书票是粘贴在打着个细线框子的扉页上的,下边还有尼采的一句格言:“没有音乐,生活就是一段谬误。”这是指书的内容,讲一个和音乐相关的故事。但是严格意义上讲,这算不上正规的藏书票。藏书票其实就是木刻板画(也有纸刻的),印不了多少张。如果随书一起印刷,花色一样,那就是普通印刷品了,是“山寨”版的藏书票。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

无独有偶,不久前买一本《玲珑文抄》,著者谢其章,也附有藏书票一枚,彩色的,画面上是一个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滩式大美人,细眼、蜂腰、丰臀,身穿花旗袍,懒散地斜靠在栏杆上,做妖娆状,背景是楼间的平台,平台上还有一个正在晾衣的女佣。整个画面色彩对比强烈,美艳而通俗,具备了藏书票的一切元素,值得把玩和欣赏。

最为难得的是二十年前我收藏的“沧浪十八景”藏书票。沧浪是苏州的老城区,旧时的十八景远近闻名,计有“沧浪濯清”“府学读晨”“道前怀风”“子城梦痕”“双塔写云”“市桥听橹”“十泉流辉”“乌鹊眺晚”“网师寻隐”“葑溪问桂”“觅渡揽月”“南浦泛舟”“盘门探古”“茂苑访雪”“姑胥拥翠”“驿亭送霞”“鱼庄放钓”“新郭挹秀”等。在古代,文人雅士喜歡凑“十六景”“十八景”“二十四景”之类的景点,已经成为当时的时尚,不仅名号好听,还有诸多诗词丽句渲染,后人如依词寻景,大多不得。比如“云台三十六景”,现在早已云消雾散,即便留下来,也是面目全非,不是原来的景象了。但为了这些纸上的风景撑门面,往往会有好事者用各种办法“借尸还魂”,藏书票不过是其形式的一种,却是最让我欣赏的一种,一来,这种形式花费不大;二来便于保存;三来和书挂上了钩;四来可以把玩欣赏。

我曾经请一个在中学做美术老师的朋友给我刻过藏书票,不是一张,而是好多张,正宗的黑白木刻板画,都有“陈武藏书”的字样,或方或圆,配上不同的图案,有粗犷、稚拙之美。有一枚甚至还刻了我的头像,底本是根据我的漫画刻的,挺神似,深得我的喜爱。近日翻书,又发现她2010年给我制作的两枚藏书票,是套色的,其中一张“野蔬情”是绿色的,图案特精。

我对藏书票的最初了解,是读唐弢先生的《晦庵书话》,书里有一篇《藏书票》,对藏书票的源流做了概括,认为是西洋藏书家的产物,“就像中国的藏书印一样”。那么,藏书票起源于何时何地呢?“欧美藏书票的发现,以德国为最早。就现在所有的资料看来,第一张藏书票的制成远在1480年以前,画一天使,手捧盾牌,牌上图腾似牛非牛。这是在一位名叫H·勃兰登堡(H·Brandenburg)的藏书上发现的。德国的藏书票带有浓重的装饰风格,构图谨严,风靡一时。意法等国流行洛可可(Rococo)式的藏书票,花纹华丽,和十七世纪的建筑相似,后来风格渐变,只有人体图案仍极常见,简有以钢笔成画者,和传统的方式不同。”唐先生接着又说到德国藏书票对其他各国的影响,“北欧诸国对藏书票亦极讲究,推其根源,大都出自德法两国。英国素崇保守,图案单纯,缺乏变化。美国后记,到现在藏书票虽极普遍,但在形式上仍不能超越欧洲各国,有时以抽象派的画缩印在藏书票上,炫异猎奇,似不足取。日本在模仿了一通欧洲形式以后,建立了自己的风格,这便是以浮世绘为底子的纯粹东洋形式的画面。”中国藏书家当中,喜欢藏书票的也大有人在,老一辈有郁达夫、叶灵凤等,都把藏书票当成邮票一样搜集珍藏。

近读谢其章先生的《书蠹艳异录》,有一篇《我们羞涩的藏书票文献竟都出自叶氏之手》,对于藏书票流传在中国的实际情况,做了有理有据的分析,认为“中国藏书票无历史,翻来覆去说的就是那么有限的几张。”“那几张”又是谁在讲呢?原来是叶灵凤先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叶灵凤先生共发表了三篇文章,分别是《藏书票之话》《现代日本藏书票》《书鱼闲话》。据谢其章在文章中说,《藏书票之话》发表于1933年12月《现代》第4卷第2期,“是已知最早的中国藏书票文章。文内附叶灵凤自用藏书票一枚,另有两面道林纸印的各国藏书票15枚”。《现代日本藏书票》发表于1934年5月《万象》创刊号。“文内附藏书票6枚,另有整页双面藏书票,计彩色藏书票7枚,黑白藏书票8枚”。《书鱼闲话》发表于1934年12月《文艺画报》第1卷第2期上。“此文有三个小标题‘书斋趣话‘旧书店‘藏书印与藏书票,除了在文内附有图片外,另有一整页的彩色插图,计藏书印6枚,藏书票5枚。”谢其章在对叶氏的三篇文章作简要的概括后,说:“在我羞涩的收藏中,竟然有幸收集齐全了中国羞涩的藏书票文献,并有幸第一回原模原样地展示初刊本书影及文献首发时的版面,这真是件爽事。”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台湾有一个藏书票大家叫吴兴文,颇值一说,他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了一本《我的藏书票之旅》(该书的扉页上也有一枚精美的藏书票),是一本难得的介绍藏书票源流和鉴赏的书,由大出版家范用先生写序,该书共有“藏书票与艺术家”“藏书票与文学家”“藏书票与政治家”“爱书人及其他”四辑,而书后的两篇附录更有价值,分别是《藏书票入门书简介》《藏书票制作要点》。有这两篇文章,对藏书票更有一个专业的认识了。特别是《藏书票制作要点》,有一目了然的表格分类,如凹版、凸版、平版、孔版、其他几类,每一类又有若干品种,如凹版,就有“雕刻钢版”“雕刻铜版”“蚀刻版”“干刻版”“灰尘版”“软防腐剂蚀刻版”“美柔汀法”等。

当代爱书人喜欢藏书票的也不在少数。我的书友当中,就有那么几位,对藏书票可谓情有独钟,见面必谈藏书票,也制作各种藏书票互相交换。

有人需求,就有人供给。一些微信、博客里,有制作藏书票的专家,专门贴上各种藏书票,大都是新近为藏书爱好者定制的,花里胡哨,各有风姿,特别诱人,算是招揽生意的一种诀窍吧。另外,我也曾在互联网上看到过这方面的广告,需求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对图案提出要求,对方设计好、征得满意后,按枚收费,两厢情愿,各得其所。这方面的小型沙龙也常有聚会。一些藏书票爱好者(大多是制作者),约在一起,交流技法,谈论心得。我前边提到的那位中学老师,就经常参加这样的沙龙或研讨会,还举办过多次专题讲座及藏书票展览,有时也会对我讲讲聚会时的收获和心得,然后把收获和心得再汇总,教给她的学生。

我对藏书票算不上迷恋,说是“附庸风雅”也不为过。但买书时,看到附有藏书票的书是必买的,无论作者是谁。因为,如果当代图书也讲究“版本”的话,这就是“稀缺本”,值得收藏。

藏书印

海州大乡贤白化文老先生说过,“研究书史特别是搜救善本的人,鉴别书籍真伪,考究收藏源流,常自识别藏书印鉴出发,以之为指路明灯。”(《人海栖迟·藏书家身后印》)

那么,藏书印又源自何处何时呢,据多年阅读所得,归纳如下:

藏书印是由书画收藏印演化而来的。在许多历代名家的书画作品上,都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各种印章,这些印章,是表明这件作品被钤印者所拥有过、珍藏过,同时,在传世名作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表明其对文化的传承做过贡献,也为自己短暂的人生赢得了永恒的价值。纵观历史上的公私大收藏家,他们的印章也是有讲究的,一般都很规整,如满白、细朱,而不太使用粗放、潦草的形式。这种在书画上钤印的风气,始于唐代,一种是公家收藏的“御府印”“内府印”,如唐太宗的印就叫“贞观”。另一种是私家收藏印,如虞世南的收藏印叫“世南”,在收藏的名贵书画上钤印的风气,历久不衰,一直延续到民国。收藏印的内容,历经几千年发展,变化并不大,一般为藏家姓名、字号、斋号或郡望,下钤“欢喜”“过目”“经眼”“清玩”“審定”“收藏”“鉴赏”等字样。如某某审定、某某清玩书画之印、某某居士过眼等等不一。

书画收藏印在发展过程中,被藏书家仿效借用,应该错不了。第一个仿效者,或许是得到某名贵版本或有价值的冷书时,和收藏书画同样的道理,钤上了自己的一枚印章。让自己的名字随着书而流芳百世。唐弢先生的《晦庵书话》里有一篇《藏书印》,他说,在自己的藏书上钤上私印,“这种风气的流行由来已久,相传宋朝宣和时的鉴赏印,除书画碑帖外,已经通用于图书专集,可以说是藏书印的先声。至于加盖私章,当然要更早于此了。”此说更加证实了上述的说法。更为现成的例子,来自当代藏书家黄裳的大著《来燕榭书跋》,该书的增订本由中华书局2011年6月出版,有30万字之巨,收各种题跋231篇。从黄裳的题跋中,发现他所收藏的书中,不少都有历代藏家在书上钤有自己的藏书印,如《绿窗小史》有“长洲顾氏收藏”(朱方)、“湘舟鉴赏”(白方)、“湘舟过眼”(白方)等三印,书前秦淮墨客的序末,也钤有二印,曰“蕙若”“白雪斋”。《城守筹略》钤有“瑞轩”(朱方)收藏印。《归田诗话》收藏印有“诗龛书画印”(朱方)、“半槎”(朱长)、“惠定宇借观”(白长)、“玉雨堂印”(朱方)、“韩氏藏书”(白方)。《兰雪集》收藏印有“神明镜室”(白方)、“徐康印信”(朱方)。《莆阳知稼翁集二卷》收藏印有“江南陆润之好读书稽古”朱文方印、“白发抄书”朱文方印、“听松散曲”朱文方印、“陆时化印”白文方印。《晏子春秋二卷》藏书印之多,连黄裳都惊讶,在题跋中说“未之前见”“然俱古雅”,共有六方,为“九如子”白文套边方印、“天一阁”朱文长印、“自新斋”朱文鼎氏印、“九如居士”朱文方印、“一名天保”朱文长印、“唐节度之后宋丞相之裔”白文长印。比黄裳长一辈的现代作家,有的也有自己的藏书印,朱自清在他新出版的《新诗杂话》的目录空白处,就钤有“邂逅斋”的闲印和一枚“佩弦藏书之鈢”藏书印。

现代藏书家自己也钤印,唐弢举例了两个人,都是著名作家,一个是阿英,一个是郑振铎。“阿英藏书极富,大都只盖一方小型私印,朱文阔边,篆‘阿英两字。郑振铎对洋装书籍,往往只在封面上签个名,线装的才钤‘长乐郑氏藏书之印。后来魏建功替他另外钤了两个,一方形,文曰‘长乐郑振铎西谛藏书,一长方形,文曰‘长乐郑氏藏书,都是朱文写经体,后一个每字加框,纯然古风。”民国四大公子之一的袁寒云极喜藏书,仅宋版古本就有二百余种,在上海一时无二,他的藏书印也有几种,其中有一种是他观书的小像,特别清雅。其藏书印有:“臣克文印”“上第二人”“抱存”“寒云主人”“百宋书藏”“与身俱存亡”等。

闲翻《鲁迅全集》中的日记部分,发现鲁迅也刻有多枚印章,有的是闲章,有的是藏书印,如1917年3月29日:“托师曾从同古堂刻木印二枚成,颇佳。”师曾即陈师曾,和鲁迅是教育部的同事,因早期就熟悉,因而二人过从甚密,经常交流各类艺术。陈师曾家学渊源,在绘画方面有出众的才华。鲁迅也自幼喜爱美术,在日本留学、回国后在绍兴、乃至到北京谋生以及后期在上海,这一路下来都和美术有着不解之缘。日本留学时期,据周作人在《鲁迅在东京》一文中的《花瓶》篇里,说他“从小喜欢‘花书,于有图的《山海经》《尔雅》之外,还买些《古今名人画谱》之类的石印本”。在《画谱》篇里说:“日本画谱他也有点喜欢,那时浮士绘出版的风气未开,只有审美书院的几种,价目贵得出奇,他只好找吉川弘文馆旧版新印的书买,主要是自称‘画狂老人的葛饰北斋的画谱,平均每册五十钱,陆续买了好些,可是顶有名的《北斋漫画》一部十五册,价七元半,也就买不起了。”因为要办《新生》杂志,还买过《瓦支画集》做插图的参考。到北京的早期(住绍兴会馆时),也买过一点金石小品,如古钱、土偶、墓砖、石刻小佛像。晚年在上海,更是倡导木刻版画,还开过版画讲习所,和郑振铎一起自费印行过《北京笺谱》等。因为这样的爱好,所以乐意和陈师曾做朋友。陈师曾虽然画名很响,身居高位,但也和琉璃厂许多做艺术生意的店铺老板成为朋友,并为他们画些画稿,刻在镇纸、墨盒上,以制印、刻铜闻名的同古堂就是他非常熟悉的一家。鲁迅刻的木印二枚,均为陈师曾书写的印稿,分别是“会稽周氏收藏”(边款“丁巳年二月师曾书属樾丞刻”)、“俟堂石墨”(边款“师曾书属樾丞刻”)。1918年4月11日:“下午同陈师曾往琉璃厂同古堂代季市刻印,又自购木印五枚,买石印一枚,共六元。”同月19日:“晚往琉璃厂取季市印及所表字联,又取自刻木印五枚,工五元,所表拓本二十枚,工三元。”这五枚木印分别是:“随喜”“善”“伪”“翻”“完”。当时鲁迅正在研究古碑,应该是鉴别所用。同年8月5日:“午后往琉璃厂同古堂取所刻印章二枚,石及工价共券五元。”这两方石印均为“周”字,一方形,一椭圆形。10月16日:“午后往琉璃厂定刻印,计‘周氏二字,连石值券二元。”周作人的很多闲章,也是在同古堂刻的,如“山上水手”“凤凰砖斋”“周作人印”“苦雨”“且以永日”“起明”“苦雨斋玺”“江南水师出生”“越周作人”“专斋刀笔”“谧珠”“知堂礼赞”“越人作通事”“煅药庐”“会稽周氏凤凰砖斋藏”等二三十枚。

因为印刷术的不断发展,木刻线装书已经绝迹,更没有珍本善本之说了,在所读所用之书上盖印,已经缺失把玩欣赏的功效,更多是一种风雅而已。再者呢,当下书籍大都是胶装,容易坏,纸张也又硬又脆,不太好钤印章。但总会有些风雅者,弄几枚图章,盖在扉页上,算是过过藏书瘾吧。我也请海州名家薛栎、许厚文、王龙等先生刻过几枚藏书印,薛栎先生刻有“陈武藏书”外,还有“南窗书灯”“掬云居书话”“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等闲章,许厚文先生“掬云居藏书”外,还刻有“陈武过眼”闲章一枚。不久前,又请画家陶明君先生给我制作两方闲印,分别是“栖云阁”“荷边小筑”,也可和藏书印配套使用。但我一直没有在书籍上钤印,一来可能我一直不把自己当成藏书家;二来也是没有名贵版本(当代印刷的书籍也实在无兴趣)的缘故。

因藏书印引发的故事也有。白化文老先生的平时谈说和著书作文,常常用典,有时插一段轶事,生动有趣。本文开头提到的他在《藏书家身后盖印》里,就讲了一位北大的讲师,因要出售私藏的明刻本《老子》,借用木犀轩李氏藏书印,以期抬价,后此事败露,1952院系调整时,被逐出北大。这是属于弄虚作假而出事的。按说只要书好就行,却跌在一枚藏书印上。看来藏书印的作用还真不可小看。也是在这篇文章里,白老又讲一个“身后刻印”事:“……某位大名家身后,子弟售书。原来没有盖印,加上再要是缺乏签名和书中题跋等等,是不是他的书,只有天晓得,买主无从知晓。从来是‘玉在匮中求善价哪,于是身后刻印,包括名章、闲章与藏书印,特别是藏书印。盖印特别要盖藏书印与代为‘名志的闲章。”

近日得到一批广陵书社出版的仿古籍精印的一套“文华丛书”九十种,线装,宣纸印刷,有的书里还有精美的版刻插图,让人爱不释手,在灯下慢慢翻阅时,我也破了一回例,小心谨慎地在上面钤了印章。从此,我也敢称自己是“藏书家”了。

像石拓片

雨天无事,在书房整理旧物,发现一卷汉画像石的拓片。其中一张特别有意思,是“蹴鞠图”,尺幅不大,高约三十厘米,宽约二十三厘米,大约是汉画像石的局部。画面上共有三人,从造型看,应该是三位女子,细腰肥臀,都穿长袖舞衣,三角而立,共同起舞,舞态轻逸,舞姿优雅,两个“鞠”在她们的中间穿梭、跳跃。

不需要仔细回忆,这幅“蹴鞠图”是很多年前在徐州云龙山下一旧货市场淘得的,当时开会无聊,和当地朋友相约爬云龙山,在放鹤亭里坐了一会儿,望望山下的云龙湖,谈谈苏东坡(放鹤亭传说是苏东坡当年放鹤的地方),便下山闲逛,在一处仿古建筑群的旧货市场里,看到有很多卖汉画像石拓片的小摊。便流连一番,几经比较,淘了几张小幅的,其中就有两幅和“蹴鞠”有关。据说,现代足球的起源就可追溯到中国古代的“蹴鞠”,甚至有好事者考证出山东淄博是现代足球的发源地。我对此说法向来不以为然,在此不作多论。不过“蹴鞠”的玩法,倒是和现代足球有点类似,也是讲规则的。东汉文学家李尤有一篇《鞠城铭》,曰:“圆鞠方墙,仿象阴阳。法月衡对,二六相当。建长立平,其例有常:不以亲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其非。鞠政猶然,况乎执机!”这里的“鞠城”是指球场,“不以亲疏,不有阿私”,说明是有裁判的。看来那个时候已经有正规的比赛了。不过所用的鞠,是实心的,是用皮子包裹着的圆形球,里面的填充物会不会像现代的充气足球那样有弹性呢?话题扯远了,还是来说说我这几幅汉画像石的拓片吧。像石和汉砖一样,大都出土于墓地,是艺人刻在墓室、棺椁、墓祠、墓阙上的以石为基础、以刀代笔的艺术品,由于原物较笨重,收藏不易,拓片便成为藏家所爱。在民间,收藏像石拓片的不在少数。徐州的朋友告诉我,仅他们那里就有很多人收藏像石拓片,拥有几百幅上千幅的大有人在,这实在是叫人钦佩的。

我见过的汉画像石都是在博物馆里。山东博物馆里就有专门的馆藏,有一年我和朋友专门去参观过,在一件件像石前踟躇,慢慢地体会、观察,细细地欣赏、品味,确实被古代人高超的构图和雕刻技艺所折服,感觉他们不是生活在遥远的汉代,他们的思想和当代艺术家一样的先锋,一样的激进,一样的现代,甚至还要现代,没有一点陌生感和隔膜感,有一件山东莒南县蓝墩村出土的东汉孙氏阙,其正面雕刻有七组图案,有杂耍表演图、农耕图、骑马追逐图、游戏图、切磋交流图等等,这些图案,造型夸张而活泼,艺术水准极高,首组的杂耍表演图,共有四人,两名观众,宽袍大褂,盘腿而坐,两个表演者,一个匍匐在地,似乎嘴含器具在玩杂耍,一个倒立,双手当足,做行走状。如果把正面的这些图案连缀起来,很可能是一篇完整的民间风俗故事。而侧面的图案又别有情趣,共有三组,第一组是一只行走中的四腿怪兽;中间的图案简单而有内涵,长方形中,有一个对角交叉的粗线,中间的交叉点上是一个圆,四角各有一个半圆。这幅图案应该代表某种深奥的意思,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无从知晓;最后边是一幅人面龙身的图案,人面清瘦,龙身肥壮、颀长,正做游动状。另一侧刻有一行字,曰:“元和二年正月六日孙仲阳仲升父物故行丧如礼刻作石阙贾值万五千”的字样,可知墓穴的主人和纪年以及石阙的价值。山东博物馆的汉画馆里还有很多的像石精品,反映的内容也多种多样,农事、文事、游戏、战争等等都有,如孔子见老子图、斗鸡图、泗水捞鼎图、骊姬故事图等等,无论是人物还是动物(如战马)都十分传神。

众所周知,汉代雕刻、造像艺术是古代这一艺术形式的最高峰,鲁迅当年住在北京的绍兴会馆里抄古碑,接触了很多汉画像石的拓片,很钦佩古人的艺术才能,认为汉画像石的气魄深沉宏大,能给中国的现代美术提供借鉴。翦伯赞先生也说过,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朝代比汉代更好地在石板上刻出当时的现实生活和流行故事来。确实如此,当年的现实生活和流行故事在汉画像石上体现很多,仅山东博物馆里就有数十幅,这还不包括散布在全国各地的摩崖造像。比如离我家仅一箭之遥的海州孔望山上,就有汉代的摩崖造像,我每每带外地朋友去观看,都会被如此壮观的造像长卷所震撼,实在是古代石刻艺术的瑰宝,外地朋友更是赞叹不已。这幅长卷上共有人物一百多人,内容丰富,层次感强,一笔一画、一人一物等交待的特别清楚,有饮宴图、迭罗汉图、结伽趺坐图、舍身施虎图等等,人物形象生动,极富生活气息。我也藏有这幅长卷的局部拓片,是那幅施无畏印,图案适宜,线条有韧劲,可当作小品观赏。有一次在朋友处,还看到那幅最大的门亭长的拓片,拓片上的门亭长很有威仪,连面部表情和眼睛神态都表现了出来,让我怦然心动,也想托他搞一张。但朋友说,这是多年前的拓片了,现在管理太严,不允许拓了。我听了,只能遗憾。孔望山这组摩崖造像的生成年代,据权威专家鉴定,比敦煌莫高窟的壁画还要早200多年,是我国迄今发现最早的石刻造像。关于这组造像的拓片,早先在旧货市场和朋友处,我都看过一些,海州美协主席陈立新就有不少。由于觉得这些东西就在身边,可随时得到,也就不太在意,没想到现在都成了宝物。我知道,如果纯属欣赏,可以去山上或博物馆看看。但拓片的优势也很明显,由于石刻上的图像文字,因年代久远,有的会漫漶不清,如经过捶拓印到上等的宣纸上,就能体现出原物所看不清的线条和画面来,便于欣赏和研究,更是一件珍贵的艺术收藏品了。如果能请这方面的专家或书法名家题款题跋,其价值更是弥足珍贵了,这大概就是汉画像石拓片受到欢迎的原因之一吧。

这里可以补记一笔,2018年11月8日因事和崔付建先生去成都,恰巧住在有名的宽窄巷附近,第二天清晨,起了个大早,去宽窄巷散步观光,看到一面文化墙上,有几幅石刻雕像,便驻足观看。原来,这组石像是当年清兵杀入成都时,驻扎在宽窄巷的清兵练武出操图,有拉弓射箭的,有练跑马骑术的,有出操的,有练武回归的,有岗哨交接班的,还有清兵头领议事的,他们驻防宽窄巷一带,天天操练,杀人无数,造像说明上,并没有记载这一笔。而这些石雕造像,不太像旧物古迹,是今人模仿汉画像石后塑的。这是一种模糊的历史观,不免让人担心起来。

【作者简介】陈武,江苏东海人,曾在《人民文学》 《中国作家》 《十月》 《作家》 《钟山》 《花城》《天涯》《芙蓉》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 《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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