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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记忆

2022-05-30宋长玥

雪莲 2022年6期
关键词:顿珠拉萨叔叔

走远的康巴男人

为一个已经离开人世的人写下千言万语,仿佛失去了任何意义——这个人早已回归安宁,文字既不能消解失去他之痛,也不能减轻对他的怀念;对于亲人,更是一次心伤。

但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止笔。他的灵魂守望玉树草原的这些日子,我时刻想起他——正是安好时候,这个兄长般的康巴男人,却为父老乡亲的安好,累倒在故乡,和暌违半个多世纪的母亲团聚了。他疲惫的身心终于得到安息。

崇高的人不断告别人间,碌碌者自在苟活。

我在青唐城的春日,不止一次想起昂嘎,他的音容,宛在昨日。那年第一天中午,收到他的祝福短信,大意是常怀感恩之心,感谢生命中相遇的人——想必他已知晓来日无多,和朋友们以这种方式告别。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昂嘎罹患绝症,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未吐露过。而在几年前,嗜烟如命的他戒掉了烟酒,我没有问过原因。心目中,他是一个意志坚定的男人,这个小变化,也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

我以一贯轻松的口吻回了短信,却不知这是和他最后一次通信。十天后,昂嘎去了天国。得知消息时,我正在开会,坐在九楼会议室临窗的椅子上,心绪茫然。大约十分钟后,我走了出来,在楼道抽了一根烟。那一天早晨,青唐天阴,北风凛冽,预报中的雪一直没有落下来。

和昂嘎相识,在十一年前。当时他正在创办玉树州委党报《三江源》,因为对创刊号版面设计不满意,经风马兄和马钧兄介绍来找我。其时我在青海日报社谋职,碍于同行已经付出心血,不愿接受他让我重新筹划的请求。昂嘎着急了,睁着一双大眼睛说:“你不要担心,有什么埋怨我担着。”那时候,他作为玉树州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却为一张报纸,四处求人。我不忍,就答应了他。

这一张报纸现在还在办,但已经不是当初的定位。最初,囿于玉树在中国生态中的重要地位,昂嘎和我们的意见是把《三江源》办成一张面向玉树,继而兼顾广大藏区、以关注生态为主的报纸,当初的三年也是这么办的(虽然其他藏区的消息较少)。这件事,使我对昂嘎另眼相看——在中国的宣传官员中,很少有他这样眼界开阔、思想开明的,这也是我答应和他办报的原因。

后来和昂嘎接触得越来越多,也知道他在电视艺术和歌词创作中成就斐然:他的电视片曾经在日本获过大奖,解说词被北京广播学院收入教材;作词的许多藏歌也在中国藏区广为流传。那时候,他烟酒未戒,酒只喝啤酒,烟瘾不是一般的大,几乎一根接着一根。烟圈吐纳之间,妙语连珠,令人愉悦。2007年我和外地的一个朋友去玉树,他在酒席上唱起了《康巴汉子》,朋友说,那是她听到的最美的歌声。

一次,在酒酣之际,才知道昂嘎青海民院毕业后曾在那里任教,后来抵不过对草原的眷念,又回到了家乡玉树。那时我对城市亦有厌倦,那些逼仄的街巷,挡住视线的大楼,嘈杂的人群,无一不是禁锢人心的藩篱,哪里比得上草原的广阔。言语中,昂嘎对家乡的留恋和骄傲流露无遗,对他的敬重又添了一份。大凡热爱自由和生活的人,故乡不一定是他的起点,但一定是坚强的后盾。对昂嘎来说,玉树不仅是他的乐土,也是心灵的安放之地。

从2002年之后,我几乎每年都要去玉树,四个季节都游历过。在玉树,昂嘎对我近乎兄长般的呵护。我极为熬煎的一段日子就是在玉树度过的。昂嘎把我安排在州委招待所一间平房里,我躲开叨扰,想今后的一些事。期间,他不时来探望,还让拉珍嫂子做好可口的饭菜,叫我到家里去吃饭。他知道我爱吃洋芋,就专门让拉珍嫂子为我炒洋芋片。离开玉树前,我到他的办公室去过两次,每次他都说到玉树民族文化的传承和保护。之前,我已了解到他为保护玉树的民族文化做了大量工作:整理民间传说,出版民族歌曲,走访卓舞和伊舞的民间艺人……后来,我写过一篇小报道,介绍玉树在民族文化建设方面的成绩,但那几百个字,远远不能反映他的作为和倾注的心血。

昂嘎来西宁,只要时间允许,我都要请他吃一些街头巷尾的美食,他满心喜欢。像他那个级别的官员,能够和朋友们在简陋的街边食肆饕餮,并不多见。我知道他不嗜辣,盡量点适口的,看他欢喜的样子,仿佛儿童。多年来,我不能确定熟识康巴男人的秉性,但在他的身上我能够看见童心,这实在难得。他的真和率直,也使他在我的心中如兄长一般——其实,认识昂嘎多年,我一直没有把他当作一个意识形态领域内的领导。昂嘎也是睿智的,与生俱来的聪慧给他增添了康巴男人的魅力。2007年7月,他带我到靠近云南的一个原始森林,途经竖着风马旗的山包,我问他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他说翻译成汉语就是和上天通话的地方,每年信徒们都要在这里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我立刻被这个诗意的名字所吸引,下车驻足,见蓝色的小花无边无际,地毯一样铺到天边,觉得景色和名字天然合一。后来去得多了,才知道那里叫拉则。现在说到玉树,两句话就是它最好的广告词:康巴人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这也是昂嘎首创的,随后传遍藏区。

2010年4月14日清晨,玉树地震,我急忙打电话给他,知道他和嫂子等都平安。在电话里他没有多说家里和自己的情况,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玉树遭灾了,老百姓遭灾了。”三天后我随中国作家玉树地震灾区采访团到达结古,次日下午在采访团满是废墟的临时居住点见到了他。那时他已是玉树州政协副主席,刚刚从救灾现场回来,面色沉重,一脸疲倦。当天谈话的具体内容已经忘记,我没说安慰他的话,他也没说自己的苦痛。临告别时,我在废墟的帐篷前给他照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昂嘎,显得疲惫,心力交瘁。末了,他对采访团的领导说:玉树一定会站起来!这张照片我曾经作为工作资料留存,他去世后的那年年底,我离开原来工作的单位去其他地方谋生,整理电脑资料时,又一次看见了他在废墟前的留影。在他众多的照片中,那么疲倦那么严肃的神情少见。

不忍多看,狠狠心删除了,心里一下子空了许多。

之后他一直在抗震救灾第一线忙碌。约莫三四个月后,为答谢全国人民对玉树的救援筹划感恩演出来过一两次西宁,匆匆见面,就分开了。从2010年4月至他去世,这四年我们见面最少,大概不过五六次。

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

眼里是圣洁的太阳

当青稞酒在心里给歌唱的时候

世界就在手上

这是他曾经给我唱过的歌。至今,这首歌在青海藏区仍在广为传唱,每次我去青南草原,都会在车里播放。车外,依然是熟悉的极地景致,宏阔、苍茫,野性无边无际,心被那些美撞击着。昂嘎说,他的脸就是三江源的缩影:额头是广袤的草原,鼻子是耸立的巴颜喀拉山,皱纹是奔腾的江河。而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另一片苍茫的雪域。

灵魂不寂,高地再起。

在拉萨城

我在拉萨的那几天,走完布达拉宫和色拉寺、哲蚌寺、大昭寺几个寺院后,心里再不想别的地方了。

十月,在夜色中进了拉萨城,老远看见布达拉宫被彩光照耀,赫然天上的宫殿,巍巍然气势慑魄。宫殿从夜幕中豁现出来,周围景致隐没,不见形影。彼时,高原无声,拉萨河谷千灯静燃,魂儿都回到了高处。

那一晚,我睡得很晚。

住在拉鲁湿地旁边西藏文联宾馆。入住的时候,西藏文联的朋友关切周到,问需不需要备一些治疗高原反应的药物,我们婉拒了。从青海到西藏,中间翻了一座唐古拉山,已经适应高地海拔和气候。西藏的朋友仍不放心,说昨天刚把云南的客人送走,他来拉萨才一天,高原反应强烈,竟把窗户当成了房门,半夜径直从三楼的窗户走了出去,幸好被一楼车棚的石棉瓦屋顶挡住,送医检查无碍,就买了机票,次日返回。

他说完,大家都笑了。我心想,如果三楼是珠穆朗玛峰山巅,也许有纵身一跃的念头。

拉萨端坐在青藏高原3700米之上,阳光充沛明亮,河谷流动着天籁。尤其到了秋天,天空素净,万里湛蓝,过了午后时分,半轮月亮依然挂在天上。每天,从拉鲁湿地的寂静中醒来,我就去拉萨城里东游西荡。去得最多的地方,在八廓街。好几个上午,我眯着双眼看人来人往,恍惚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他人眼中的漂泊者和未知,没有人关心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更不会揣测你的以往惦念你的今后。

邂逅了,互为遇见,所念仅为一瞥。

城边的拉薩河流过秋天,浪涛声在秋色中隐伏在大地下面。西藏奔涌好几条知名的大江大河,我看它们的时候,几乎听不见波涛的呼啸,每一条都流得安静恬然,若不是阳光在浪花上反射出起起伏伏的粼光,我疑心那些不舍昼夜的激流,不是从雪山的怀里奔驰出来的浩荡大河,而是一条条哈达飘扬在世界之巅。

当地人说,拉萨河上每天都有许多神灵过往。在他们的心中,过去和未来、现实和神话不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而是相互依附的共同存在,人神共生,就是十分自然的事。当然,神灵的世界在天上,更多的时间他们匿迹于人间,慈目俯瞰黑头俗人来来往往,终生忙碌而难寻心之所愿。

世人有的往自己心里走,有的往自己心外走,然后就像风一样,在大地上消散了。

神灵守护雪国高地,心怀悲悯,始终无声。也许,在沉默中他已经为万物生灵留下了启谕。正如我经过当雄后写的一首诗那样:

神把家安在当雄,

那曲昌都阿里的一举一动

都在心里。

我走过那些远处,

神看着我——一个世界的孤儿在大地上走

那么渺小,

不管心里有多苦,

从不吭声。

回到当雄,黄昏已经很深。

神知道我来了。

神知道,我的心里还装着青海和西藏。

它让一个喇嘛点亮佛灯,

看或者不看,

羊皮经卷就放在经堂。

我抬起头,

看见一袭红袈裟转过念青唐古拉山脚,

迅速隐没在羌塘。

神不说话,越来越远的西藏落满暮色。

我感觉它无处不在,

但不说出来。

就像我进入喜马拉雅山区,

在角拉山大垭口

升起一面经幡,被风猛烈吹着,

我不开口

声音已经传遍四方。

我在八廓街看一个老妇人。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隐散在朝圣的人流中,待转过街角,人流哗地分开,我就看见她俯身往前一跃,额头贴地,双臂努力伸展,在头顶前划出半弧,双手套着钉了铁皮的木板轻轻合十,停顿片刻,起身往前又俯身地上。老妇人个头不高,腰身佝偻,额头上有着铜钱大的灰白老茧,一条花白的辫子随着磕等身长头的动作晃动。连着几天,她的身影出现在八廓街上,一起一伏,紧跟着朝圣的队伍走近走远,渐渐消失在布达拉宫下面的人海中,过了很久,突然又在转经的人群中出现。

八廓街在拉萨市旧城区,是拉萨著名的转经道和商业中心,街道由手工打磨的石块铺成,旁边保留有老式藏房建筑。街心一个巨型香炉,昼夜烟火弥漫,把众生的祈福送向天空。这条街,原本是围绕大昭寺的转经道,藏族人称为“圣路”,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据说,这里曾是一片沼泽,沼泽中心静泊卧堂湖。文成公主夜观天象,认为卧堂湖是罗刹女的心脏,此相不利于藏王立业,建议松赞干布让白山羊背土填湖。史载,7世纪,松赞干布下令在卧堂湖修建大昭寺,同时在湖边四周修建了四座宫殿,四座宫殿即为八廓街最早的建筑。大昭寺建成后,供奉着文成公主从长安带来的释迦牟尼12岁等身镀金佛像,众多朝圣者前来朝拜,经年累月,环绕大昭寺踏出了一条小径,八廓街雏形逐渐显现。后来,寺院周围陆续修建了18座家族式建筑,为远道朝圣的信徒或商人提供住宿。15世纪后,大昭寺成为佛教传播的中心,周围相继修建僧人宿舍、宗教学校、小寺庙建筑,众多信佛者迁居大昭寺周围生活,街上民居、店铺、旅馆、手工作坊等随之出现。八廓街现在已经发展成为拉萨集宗教、观光、民俗、文化、商业和购物于一身的街区。

有一天,我和私家车司机顿珠在八廓街闲逛。那时,我俩认识还不到一个星期。到拉萨的第三天中午我从布达拉宫出来,准备去色拉寺,就在街角遇上了正在拉客的顿珠。讲好价钱,后面的几天,顿珠一直陪着我在城里四处游走。顿珠说一口纯熟的汉语,此前在藏区跑长途运输,成家后安定下来,在拉萨跑黑车好几年了。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顿珠,他并不稀奇,说每天从前藏后藏来布达拉宫磕长头还愿的信徒很多,有的甚至长年围着布达拉宫和八廓街磕头转经。藏传佛教的信徒把去拉萨朝圣当做一件非常神圣的事。好几次,我在青藏公路遇见过磕等身长头的人群。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亲戚朋友。家境殷实的开着客货两用卡车,带着给养;境况一般的,只背着行囊。他们沿着荒原上的大道,没有丝毫迟疑,直向心中的繁锦之地,短的花几个月时间,长的一年甚至更久。我的一位藏族朋友说,在他的家乡——安多地区一个偏僻的村庄,曾有老者不顾年迈,在家人陪伴下踏上去拉萨的风雪长路,把生命永远留在了离天最近的地方。

万人熙熙,红尘攘攘,唯有被无邪的心灵指引的人,无畏坎坷,寂寂前行。

每至夜深人静,我常常想起他们走过的雪原旷野。无边无际的荒天莽原,在狂风横扫过后裸露粗粝之象,那些茕行者视之,极目皆为澄明之境。

将山河深藏于心,以大千锦绣魂魄,实为大哲。

八廓街是信徒心中的圣地。他们顶风冒雪,从高原的山坳、草甸和水泽岸畔一步一个长头磕来,不仅仅是为还愿,我想,更多的是听从内心的召唤,将它当做人生的一种修行,试图为心灵找到故乡。顿珠见我对他的解释不完全赞同,望着转经的人群说:

“一个人一个活法,不管用哪种方式,都是求个安心自在。”

又说:“一天忙来忙去,不能把自己是谁忙忘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去过的通天河上游的一座寺院,这里有安多地区久负盛名的经学院。时值正午,僧人们下课各自返回僧舍,酱红色的衣衫被秋风吹着,和连天草色接为一体,仿佛茫茫草原上的小舟。他们从大草原的四方来,终将回到四方去。我问身边的一位僧人:

“这样的生活苦吗?”

他说:“心里没有苦,就不苦。”

回答当然含着玄机。他的身后,是一面缓坡上开垦的庄稼地,即将成熟的青稞随风起伏,荡漾出赏心悦目的曲线。秋天一天一天深了,大地上显现出收获景象。

他说:“一个人一辈子能做好两件事就很不容易了。一件是祛除心中的恶,一件是心甘情愿做利他的事。”

僧人走远了,在通天河上游的那一片山谷,风穿过杨树叶片,发出哗哗响声。

顿珠拗不过我的请求,走进转经的人群,和老妇人聊了起来。他回来给我说,老妇人是从定日来的,几年前的一个黄昏,在冬牧场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半大狼崽,想尽办法,终究没有救活。老妇人心里就结了一个结。这一年家里人要去纳木措湖转湖,走在路上,一天夜里又梦到这件事,她便留在拉萨,一边围着大昭寺转经,一边等着家人从纳木措归来。

晚上,顿珠带我去了拉萨的一家酒吧。这是接近市郊的一座平房,从外面看并不显眼,里面装饰却极具民族特色,柱子上悬挂着藏戏脸谱等艺术品,在靠近里面的位置,布置了一个小舞台。环顾四周,几乎桌桌客满,每个桌子上都摆满了拉萨青稞啤酒。我俩坐在一处角落的座位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顿珠说,拉萨是除了北京之外,搞艺术的人漂泊最多的地方,因此也使拉萨的夜生活特别是酒吧非常红火。过了一会儿,一个略带醉意的藏族男子昂首走上舞台,高唱起来。顿珠翻译给我听:

夜深月明

要是没有月亮更好

谁也看不到我的踪影

我心里已有一个月亮

那个温热酥软的月亮

那个火烫灼人的月亮

……

那时,临近深夜,拉萨街头伸向四面八方的道路,消失在远处的月光下。昔日人欢马叫的大道,月清星稠,空旷寂寥,静静通往更远更深的西藏。

喜马拉雅山区

站在加乌拉山大垭豁凝望前方,以高峻闻名于世的几座山峰——马卡鲁峰、洛子峰、珠穆朗玛峰、卓奥友峰、希夏邦马峰闪着银光,从东到西横亘在眼前。脚下,山海峰涛连绵不尽,峡谷和崇山交织着,莽莽苍苍向天际排延,然后在珠穆朗玛峰耸立的地方,骤然停止。

地球上高耸14座高度超过8000米的雪山。在加乌拉山口,就能看见其中的5座,这一块并不宽敞的台地,被称为世界上最美的观景台。同行的一位朋友端着相机不停地跑来跑去拍照,全然忘记了这里是海拔5200米的高地。许久,他望着远方喟叹:“美啊!”

已经深秋,阳光飞瀑,明亮中散发着丝丝寒意。远处,白云变幻,雪光半浮空中,熠熠闪耀。一眼望去,喜马拉雅山区一片通透,地理显现创世之初的蛮荒和惊人景象。青藏高原的风向来彪悍猛烈,秋末仍不改飚性,一路打着呼哨,撕扯碎石和矮草,趾高气昂地爬上了垭口,在加乌拉山巅汇集成鬃毛飞扬的一群野马,浩浩荡荡向珠穆朗玛峰河谷驰去。

荒野连天。

我恍惚置身于汪洋之上。凛冽透彻心骨,无尽苍凉不由从心底升起。在这一片“雪的故乡”(喜马拉雅梵语意),地表之象举世罕见,荒蛮和粗粝处处张扬着大自然的巨大威力和无穷美意。身在地球之巅,无时无刻不受到极致的碾压,人本渺小,此刻更如万山之中的一粒尘埃,被喜马拉雅山区的苍茫辽阔映照,不见印记。

世事裹挟,己已非己。

九月中旬,在拉萨参加完藏族作家江洋才让和尼玛潘多的长篇小说《康巴方式》及《紫青稞》作品研讨会后,就盘算着去珠穆朗玛峰。它所处的喜马拉雅山脉,在青藏高原上呈一道瞩目的弧形,南北纵深200~300公里,先向东南而后再向东延伸2400公里,横亘在世界屋脊的西南缘。喜马拉雅山是西藏也是世界上最高、最长、最年轻的山脉,平均海拔6000米以上,7000米以上的山峰有50多座,8000米以上的10座。在加乌拉山口,如天空晴朗,可见珠穆朗玛等5座高峰。这些8000米之上的大雪山,穿着银色盔甲,镇守世界第三极,并不显得巍峨峻拔,从远处看,和青藏高原上的其他雪峰一样普通。也许,它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将无上的威严隐匿在平常,并以慈悲示世,事实上,在我的心中,它一直是父亲一样巍峨的存在。

“凡自高的,必降为卑;凡自卑的,必升为高。”

这是人世间的道理。到达珠峰大本营的那一晚,我在手机上写下了下面的话:

他不说话了。

冰川巨大的影子躺在河谷,高山家族的酋长

和他同样沉默。

同样孤寂。

他疑心离开尘世二十年的父亲只是把身体送进大地,灵魂依然在人间高耸。他疑心父亲就在世界最高的地方给儿子们留下启谕。太阳之侧,父亲之书刚刚打开了封面,儿子们只是其中延续血脉的章節。而敬畏和感恩没有结尾;父亲们书写着,和时间一样,精深但充满悬念。儿子们不是唯一的答案。现在,日出开始,太阳的胞衣珍藏在喜马拉雅山区,它把金子涂在5200米高的山坡,秘密就在眼前。他不能到达,但心已经在那里……

……大风灌进肺叶。四周没有其他声音。

他不说话。

青海来的男人仰望父亲以高山的形象俯瞰人间,

他不说话,

心在路上的时候就泪流满面了。

地图上的青藏高原是我经常注视的地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常常躺在老家的土屋房顶,翻看父亲遭遇浩劫后幸存的一些藏书,其中就有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我的目光不时在地图上色彩不一的地域游移,幻想着走出大山,到那些未知的地方看看。直至三十多年后,踏上加乌拉山垭口,我突然发觉,在屋顶上看书的无数个春日秋月,已经远无踪迹,只有父亲一样的雪山立在眼前。那时,距父亲卸去桎梏,复职嘉峪关外而后再次回到故乡,长眠在青海高原东部的小山村快二十年了。所幸使他罹难的词语早被抹去,而他曾经承受过的、我目睹的屈辱,很多年里不时在梦中仍将我惊醒。

在世界屋脊,我所依恋的,已非所有所见。

入住的宾馆大堂设有报刊架,上面正好放着一些西藏旅游的画册,那几天闲暇就翻着看,在采访本上摘录了下面一段文字:2.8亿年前,青藏高原是一片辽阔的海洋,海域横贯现在欧亚大陆的南部地区,与北非、南欧、西亚和东南亚的海域沟通,称为“特提斯海”“古地中海”。2.4亿年前,由于板块运动,分离出来的印度板块以较快的速度向北移动、挤压,其北部发生了强烈的褶皱断裂和抬升,促使昆仑山和可可西里地区隆升为陆地。约在2.1亿年前,特提斯海北部再次进入构造活跃期,北羌塘地区、喀喇昆仑山、唐古拉山、横断山脉脱离了海浸。到了距今8000万前,印度板块继续向北漂移,又一次引起了强烈的构造运动。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地区急剧上升,藏北地区和部分藏南地区也脱离海洋成为陆地。

地质学上把这段高原崛起的构造运动称为喜马拉雅运动。地质学家说,青藏高原经历了几个不同的上升阶段,每次抬升都使地貌得以演进。距今一万年前,高原抬升速度更快,以平均每年7厘米速度上升,使之成为世界屋脊,今青藏高原中部以风化为主,而边缘仍在不断上升。

我在拉萨听到的一个藏族民间故事,显然比地质学家缜密的科考更为有趣。相对于那些坚硬冷冰的地质证据和标本,这个传说寄寓着人类崇美向好的价值追求。传说中,很早以前,喜马拉雅山区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海岸被松柏、铁杉和棕榈环绕,森林里面长满奇花异草,动物成群,俨然乐土。有一天,海里突然来了一条巨大的五头毒龙,糟蹋森林,戕害飞禽走兽,乐土失乐。危急时刻,大海上空飘来了五朵彩云,变成五部慧空行母,她们施展法力,降服五头毒龙。众生对空行母感恩膜拜,恳求留下来佑护生灵。仙女们慈悲,应允请求,并喝干了大海的水。奇迹在四方出现了:东边森林茂密,西边良田万顷,南边花草茂盛,北边牧场广袤。五位仙女则变成了喜马拉雅山脉的五个主峰,守护着喜马拉雅山区。至今,最高峰珠穆朗玛被当地人称为“神女峰”。

民间传说一定程度上就是口传历史,在代代相传中,倾注了更多的情感和生活追索。

从拉萨到珠穆朗玛峰大本营还有近700公里路程。经常在青藏高原游走,这点路程对我来说并不遥远,披星戴月,日行一千多公里也是常有的事。西藏的作家朋友说,去珠峰的路不好走,最好雇越野车前往。听从他的建议,我们联系了一辆日产霸道越野车,第二天就出发了。因为北线修路,从拉萨到日喀则,我们走的是南线。这条线自拉萨启程,经曲水至贡嘎、浪卡子到江孜,而后过白朗抵日喀则,沿途有羊湖、桑顶寺、卡若拉冰川、扎什伦布寺等众多景点。急着天黑前要赶到日喀则,在羊湖和卡若拉冰川待的时间不长。但是,羊湖的湛蓝和清澈,卡若拉冰川的峻拔和恢弘,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见到它们的那一刻,我完全丧失了语言表达的能力,那些纯粹的美不可描述。中午一点多到了江孜,在街边一家藏餐厅吃过午饭,便去拜谒西藏军民抗击英军的宗山遗址。我站在宗山顶上,俯瞰山下,这座拔地而起的赭黄色石山,兀立在江孜县城,周围沃野连片,没有收割完的青稞好像泼在大地上的明黄色色块。山上仍可见带弹孔的残垣断壁和一处炮台,在北侧勇士们跳崖的地方,建有纪念碑。导游说,宗山保卫战历时三个多月,最终失守,山上军民宁死不愿被俘,全部跳崖。

这是一个世纪以前,发生在喜马拉雅山区极其惨烈的一幕。那些捍卫家园与自由的灵魂,和养育他们的大地永远厮守在一起。

生命最终铸成了祭坛。

走下宗山,已是午后,旷野低垂,路上不时走过几头甩动尾巴的牦牛。我的身后,古堡静立着,被阳光的瀑布浇漓。

从江孜往日喀则走,一路空旷,天际就在眼前,但永远无法到达。日暮渐渐降临,我们走向喜马拉雅山区越来越高的腹地。当晚,在日喀则的一家宾馆,我写下了一段文字:

心不说话。

走远的时光搬不动它们。

现在,那些把心放在宗山的人

背着宗山。

他们的血,

浇灌过这一小块深深的西藏。

他们不说话,

在亲亲的故乡,

心长在那里,

梦长在那里,

自由也长在那里。

他们的灵魂

住在宗山。

一百年时间晃一晃就过去了,

不老的大地上

走着僧人,老人,妇女,儿童

走着一代又一代马和羊,铜灯与河流。

血里重铸的灵魂,

看见秋天

在江孜布下黄金。炊烟。旷野。

布下一盏灯

和无边无际的黄昏。

——当家园高于生命

血里洁净的灵魂,目送青海男人

经过江孜。

他怀揣一块石头,宗山的石头,

又红又亮

仿佛一颗喊出血的心。

喜马拉雅山在日喀则辖地。九月下旬后,这座后藏的旱地码头沉陷在秋日的宁静中,大部分居民二层小楼院墙根,开满了一丛一丛的波斯菊。在拉萨拉鲁湿地旁边的一处院落里,我曾经看见过一院子盛开的波斯菊,既有主人远行后院落的荒芜,又有花儿们自由开放的沉静。后来,我在青藏高原的许多村庄、小镇、路旁和草原上,目睹过它们在秋日摇曳的身姿,或是正午,或是黄昏,常常勾起我的思念——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种植的花卉,在青海农村,人们把它叫做芫荽梅,往往到了秋天,它就张开八瓣花瓣怒放了。母亲从青藏高原东部的荒僻村落,把它种到了河西走廊中部的一个小镇。在我的心中,这些并不起眼的花朵,已经和父母颠沛的生活紧紧连在一起。

到了日喀则,办完去珠峰大本营的边防证,还有空闲时间,就去扎什伦布寺瞻仰。这里是班禅的驻锡地,也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四大寺之一,藏语意为吉祥须弥山,距今近800年历史。在寺里,又看见盛开的波斯菊,父母一九八零年伊始带着我们离开青海去河西走廊生活的一些往事,就一幕一幕浮上心头。到河西走廊的第一个春天,母亲在不足六平米的小院种的第一朵花就是波斯菊。母亲生前经常种的花早已是一个世界了,此前浑然不觉,只觉得它是我的一个念想,不曾想已经无处不在。

想一想,有时候刹那便是永久。

喜马拉雅山区越来越深了。往定日,群山连绵,旷寂不绝。河谷,一条小河伴着我们静静前行。大约过了旅游旺季,一路上,車辆很少,只在定日老城一座桥边,等待边防检查的时候,看见了几辆。定日属日喀则管辖,地处喜玛拉雅山脉中段北麓珠峰脚下,距离珠峰大本营还有七十多公里,东邻定结、萨迦两县,西接聂拉木县,北连昂仁县,东北靠拉孜县,南与尼泊尔接壤,平均海拔5000米,是珠穆朗玛峰自然保护区的中心地带,常住人口不到六万人。据说,藏传佛教噶举派大德米拉日巴曾在珠穆朗玛峰地区修行。十五世纪,在噶举派僧人桑吉坚赞所集录的《米拉日巴道歌集》中,称珠峰山区是西藏和尼泊尔交界处的最为罕见和稀有的地区、浑然天成的财宝之地,并对珠峰在内的五座山峰作了生动描绘:“直入天空的三角形雪山巍峨高耸,她那像鹏鸟的头部,装饰着水晶饰物,这些水晶饰物闪耀着日月般的熠熠光辉;她的上方飘浮着洁白的流云,她的头部还在云中轻轻飘动;她的下方则镶着五色斑斓的彩虹;其中部的山崖岩石摇曳着碧玉般的眉毛;在她的脚下,则遮盖着雾气烟云。”资料显示,1717年,清朝政府测量人员在珠穆朗玛峰地区测绘地图,1721年编绘的《皇舆全览图》用“朱姆朗马阿林”命名珠峰,并精确地标出了具体位置。“朱姆朗马”藏语,“阿林”系满语,意为山,这是珠穆朗玛峰最早的汉译名称。考古学家则在喜马拉雅山区采集到旧石器时代的遗物,表明该地区人类活动时间久远,并非人迹不至之地。我只是好奇:在当时科学技术并不发达的条件下,人们又如何知道珠穆朗玛峰是世界第一高峰的呢。不得不叹服古老的智慧,他们为后世留下了很多惊奇。

正午,定日老城的阳光非常明亮,照在一排土房子上面,像是给屋顶涂了一层发光的灰白颜料,那种光亮看上去舒服得很,也使周围更加安静。城外小河流淌得几近静默,公路两旁的青稞地起起伏伏,告诉路人风来了风又走了,一切都是简单自然的样子,美妙至臻。过了好几年,我想起在定日短暂停留的那个秋日,依然无限眷恋:

太阳在他的头顶

热烈开着。在喜马拉雅山区寂寥的腹地

他,迎着太阳走。

定日城外,一排土房子像河岸边搁浅的木舟,从江河源头来的水手,茫然而迟疑,仿佛找寻父亲时代的一把短棹;他有些恍惚,好像踏上浪尖的那些大风不曾从青藏高原来;好像汹涌着向大地垂下头颅的十万亩青稞,是客居太阳的族人。遗失了号子的水手,靠着土墙微眯双眼。他的心褪下一层老皮。前面,太阳走在天空,风吹过一亩宁静。身后,寺庙没有响起法号,白海螺静静躺在经堂。他睁开眼睛,眼前猛然一黑瞬间又亮了起来。不远处的河流,走得没有声音,仿佛载不动那么多阳光。离他一米远的地方,三个藏族小男孩手捧断裂成两半的贝壳化石,讲述着他们在黎明时分高山的奇遇……

——青海男人重新咀嚼喜马拉雅山区起伏不尽的空寂。

在古海沟凝固的狂涛上

他,迎着太阳走。

过了检查站大桥,左面的公路通往喜马拉雅山区,右面的驰向林芝。沿着往左的公路,就到了定日的扎西宗乡,穿过用木头搭建的简陋山门,一面草坡缓缓伸向天空,草坡上卧着大小不一的冰川石,仿佛一只只白牦牛散落。有时候,我们的车就在散乱的冰川石之间穿行,时速缓慢,及至爬到加乌拉山口,眼界豁然开阔,一座座雪峰铺展在前,喜马拉雅山区的蛮荒迎面扑来。是夜,住在珠峰大本营一顶四处漏风的帐篷,倾听山风从珠穆朗玛河谷呼啸而过。次日清早,数十只渡鸦在珠峰大本营上空盘旋,旁边的一座雪峰峰巅已被阳光镀上了金汁,好像父亲的王冠。

从来处来,再向去处去。又一次路过绒布寺。这座建于1901年的寺院,安静地矗立在路旁的一面缓坡上,海拔超过了五千米,与珠穆朗玛峰中绒布冰川相望,据说是世界上最高的寺庙。秋风中经幡飘扬,寺门大开。我在寺院外面站了很久,瞩望寺院对面的山峰和山巅之上的晴空。临别前,买了几把僧人自制的藏香。几年后,看到一部关于喜马拉雅的纪录片,镜头中,给我买藏香的僧人默立在一尊佛像前正在为登山者祈祷,解说说其中一名向导正是他的亲人。

心,永为归途。

十多年后,一个暮春的正午,尺八萦绕,我在青唐城的书房又想起了喜马拉雅山区,想起了高原秋日四处盛开的波斯菊,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带着我和哥哥在烈日下打胡墼挣钱的日子……

魂魄窒息,几度泪下,不能书。

拉萨甜茶馆的下午

我没有猜错,顿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在拉萨逛了好几天,彼此相熟了,顿珠达观背后的忧悒就显露了出来,有时我们看街景,他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很长时间不会说一句话。眼神中好像充满了期待,但那一种渴望转瞬即逝,很快就被空洞和沮丧填满。

离开老家达孜县三十多年了,顿珠说他已经想不起来很多事了。他望着我,露出孩童般猎奇的笑意:“我是不是老了?”

我不马上接他的话,装着没听见,故意惹他着急。他又说:“要是都忘掉该多好啊。”这时候,他的表情和语气真的像个老人,凝重而认真,秋阳照在他黝黑的脸上,额头上的皱纹又深了一些。顿珠把自己定义为“走在路上的人”,十四五岁离开家开货车讨生活,在西藏、青海、四川跑来跑去,再没有比这更妥贴的自喻了。

我对他说:“不是老,是心尖长老茧了吧。”

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拉萨河,轻声说:“都过去了。”

我给他递上一根烟,笑他多愁善感,不像一个曾经游走四方的男人,便提议去喝甜茶:“别老想苦日子,谁不是从沟沟坎坎走过来的。”

我俩就去了八廓街的一个甜茶馆。那个下午,西藏秋天的空旷已经在拉萨城外初现,但在这一条古老的街道上,仍然人群拥挤,他们按顺时针方向,一圈一圈用身体触摸脚下的土地。我和顿珠一边喝茶,一边望着窗外的景致。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俩有缘遇到一起,就给你说说我的一些事吧。你离开西藏后,我们就不会相见了。说出来,我的心里也好受一些。”我知道,那时顿珠的妻子正在受病痛折磨,他为此中断了跑长途运输的生计,在拉萨城跑黑车维持生活。顿珠说得有些乱,下面是我根据他的自述整理的文字:

我是六九年生的,出生前幾个月,父亲失踪了。我一岁多,母亲带着我去找父亲,在路上出了车祸,没救过来。我还有一个大五岁的哥哥,同母异父,十一二岁跟同村放羊的人去冬牧场,再没有回来。据说,和他一起放羊的人回来时,人已经半傻了,羊也少了十几只。

母亲去世后,同车的一个好心人按照她生前嘱托,把我送回了村子。这里不是父亲的老家,是他的同学乔杰叔叔的老家。那时,乔杰叔叔好像在县上的一个单位工作。乔杰叔叔的母亲——我的奶奶,就把我当成亲孙子抚养。

父亲的老家在哪里,我至今都不知道。但我一直把这里当做我的家乡,我学开车跑长途之前,就在这个村子里和奶奶生活。

跑长途一两年后,有一次我和师傅去藏北,晚上睡在驾驶室里,半夜里醒来,看见星星满天,突然想起了父亲,感觉心里很空。那时候草还绿着,但夜里凉气已经起来了,那种凉,好像是从心里冒出来的。现在想一想,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寻找父亲。

只要不在路上,几乎每年的第一天我都要去寺里,请乔杰叔叔为父母念经。

有一年,新年前一天下了整整一夜的雪,罩住了老家的后山。太阳还没有爬上山顶,寺院挂在山巅,白得看不清楚。一年的最后一天总是那么安静,风中的经幡像往日一样,呼啦呼啦把祝福送往天上。乔杰叔叔和僧人们的诵经声越过寺檐,在清晨弥散。我坐在乔杰叔叔的小屋里,想想这么多年的寻找依然没有结果,止不住心痛。

也只有心痛,让我明白我还活着。

“孩子,以后不要再来了吧。石头都知道你的心了。”我到寺院的那天晚上,乔杰叔叔接过我拌好的糌粑,轻声对我说。他的白眉毛快速动了一下,片刻又恢复了安详。多少年,每当乔杰叔叔想要隐藏内心的秘密,他长长的白眉毛就会不易察觉地动一下。

“我快动不了啦,你给他们带的话那么多,他们也累了。让他们安静不是很好嘛。”前些年,每次我来看乔杰叔叔的时候,他都这样劝我。而我常常以沉默抵抗。这个抚养我长大的男人,像秋天草原上的青草,正在迅速老去。他见我一声不吭,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不大的房间,洒满了昏暗的灯光。佛龛前的酥油灯静静亮着,健壮的火苗轻微摇摆。老旧的木门隔开了黑夜。除了呼呼蹿过房顶的风哨,外面一片清寂。乔杰叔叔默默吃着糌粑,他的牙齿只剩下几颗了,两片贫瘠的嘴唇随着咀嚼的节奏,紧紧抿在一起,像要把所有的心思咽进肚子里。

时间把生活调理得井然有序,但瞬间又搅拌得混乱不堪。这些年来,我始终被它挟裹着,行走其间,不得心中所求。更多的时候,它把我不需要的秘密,一件件摆出来,让我尽情翻看,而对我想知道的,却百般遮掩,甚至不给我窥探的任何机会。

乔杰叔叔说,人生本来就没有秘密,也没有答案,你花了这么久找来找去,什么也没找到,只找到了烦恼。

我记得乔杰叔叔是八一年出家的。之前他也没有成家。出家三四年后,他托朋友给我找了个师傅,学习开卡车。他说,你也大了,该自己闯荡了。

乔杰叔叔走进寺院的大门,从此很少出来。和他相处的日子,他不是默念经书,就是独坐静思。奶奶活着的时候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盏灯,乔杰叔叔话说得少,但心里明白着呢。奶奶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对儿子的一切行为,解释得合情合理。

我勉强懂这句话的年龄,奶奶早就去了天堂。她如果知道,一定会瘪着嘴笑。当然,我也清楚,草原上能开花,石头上也能开花,这个世界有许多奇迹。但只要问到父亲,乔杰叔叔马上垂下眼帘,不说话。逼急了,含混不清地说,他走得太远了,忘了回家的路吧。那种口气,不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刚从一场模糊不清的梦里醒来。

到了晚年,乔杰叔叔和年轻时判若两人。以前,他还给我星星点点说一些父亲的事,可自从前门牙全部掉完后,就再也不能从嘴里撬出一句有关父亲的话了。

我不相信奶奶的话,乔杰叔叔心里真有一盏灯吗?为什么他越老,越不理解一个儿子苦苦寻找父亲的心呢?

虽然乔杰叔叔的腰身越来越佝偻,但步履依然轻灵,这和他的年龄很不一样,让我非常惊讶。晨课结束,乔杰叔叔要回到自己的小屋,为父亲和母亲念平安经,这是多年来,年年新年到来时,我和乔杰叔叔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可以说,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在思念和失落的苦痛中度过,又在哀伤中把希望装进心里,期盼奇迹发生,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我都不会放弃。尽管母亲早已长眠,父亲多年杳无影踪。

我跪在佛龛前,乔杰叔叔视而不见,一句话也不说,端坐在很旧的沙发上轻声念起来。末了,他自言自语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孩子,不要打扰他们啦。”乔杰叔叔裹了裹袈裟说:“你找的就在心里。再找下去,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父亲了。”

我的母亲在寻找父亲的路上被搭乘的一辆卡车夺走了生命。跑长途后,我多次来往于这条被野花和青草装点的路上,走一次,就难过一次。

母亲离开人世的那个初秋午后,我尚在襁褓中,对乱糟糟的尘世没有一点记忆,不可改变的是,我永远失去了母亲,也找不见生来就没有爱抚过我的父亲。他们在我的心中那么亲切,近在身边,仿佛一伸手,就能把我搂进怀里,可恍惚间,又化成了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我多次从这样的情景中醒来,泪湿枕畔,不能自已。

我敢肯定,乔杰叔叔心中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有关我的父亲的巨大秘密。

出家当僧人的最初几年,他说起父亲,好像还沉醉在过去,那种痴醉的神情令我动容:那真是个俊朗的人啊。

说完这句话,他会看我好半天,然后失望地说:你怎么没有他一半的人才?半天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那时,我才上小学四年级,得知自己的身世不久。因为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一整天浑浑噩噩,一年时间没说一句话。乔杰叔叔说话的表情,让我既惭愧又好奇: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去了什么地方?

乔杰叔叔视我为己出,奶奶也把我当做宝贝疙瘩,然而他们的慈爱,不能驱散我心灵的寂寞。没有父亲,我的人生残缺不堪。在这个由父亲和母亲组合和支撑的尘世,一个儿子的成长,并非由于血管里流淌他们的血,而像一棵树那样蓬勃向上。我的心没有经历依附于父母攀援的阶段,尤其未得到父亲概念中血性的启蒙和铁一样刚硬的教导,就过早地开始了漂泊。那种在人生征途中的孤独,犹如天地之间的空寂,深及骨髓,砭人心腑。

父亲推动着我的世界向前,好像一个影子,确实存在,我却看不见。他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有时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有时又是一个能扛得住任何打击的男子。我被期望和绝望就这样交替着折磨,尤其在夜晚,陷入无限迷惘,心如针锥。

乔杰叔叔丝毫不为所动,端坐在光的阴影里,偶尔瞅我一眼,又眯上双眼,静默不语。

我的日子在描摹父亲和寻觅父亲的焦躁中,不时被充盈和割裂,以至于到了中年,还在不知疲倦地拼凑着一张以父亲为主线的生活地图。

我觉得,父亲不仅是子女的依靠,更重要的,是整个家庭的精神支柱。但这个我不曾谋面的男人,怎么会把唯一的儿子撂在世上,静悄悄走了呢?遏制不住的思念像滔滔洪水,经常转化为仇恨的狂涛,呼啸过心田,使我从心底里无法原谅他。

“孽障啊。”乔杰叔叔看到我萎靡不振的样子,摸着我的头说:“做父子是前世的缘分,他也是迫不得已才离开你的。快解除你心里的恶念吧。”

乔杰叔叔总会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心思,我很奇怪。小时候我问他,他轻轻用手指弹一下我的脑门,笑眯眯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呶,都写在里面啦。

乔杰叔叔从来没有给我说过父亲的身世,我只知道他们一起读过书。每当我问起来,他要么不言语,要么轻声说:“知道那么多,又有什么好处呢。”

时间过得很快,我和顿珠喝完三大暖瓶甜茶,不覺已至黄昏,暮霭淡淡笼罩着八廓街。顿珠说,要回家啦,要不老婆就等着急了。

走出甜茶馆,我忍不住好奇,问顿珠后面的事,他搓了搓手:“乔杰叔叔走了六七年了。临终前把我叫到跟前,他说我父亲失踪前偷偷找到他,请他关照我的母亲,说过一段时间就来接。乔杰叔叔说我盼着他有一天来,可是一直没有来。”

我和顿珠道别,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融进人群不见了。至今,十多年过去了,从西藏回来,我和顿珠果然再没有见过面。尘事纷扰,人生相逢多为遗忘,任何一个地方都是离别处——此为天意人情,大家各自安守一隅,努力生活。

【作者简介】宋长玥,青海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诗集4部、散文集4部(其中一部合著)。获二十多项文学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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