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
2022-05-30黄玲玲田级会
黄玲玲 田级会
内容摘要:沈从文构造的湘西世界是他用梦幻与现实编织的产物。在他书写的原始野趣与自在自足结合的湘西世界里,作者过滤了一大部分的历史与社会现实,更多地掺杂了对故土的怀念与爱恋。在他的笔下,湘西的士兵水手等普通百姓无一不散发出优美且健康的生命流动力,虽存在些粗糙,却不乏野性与情爱。《边城》中不同爱情婚姻观的碰撞更是显现出沈从文对梦幻与现实的思考。淳朴友善的湘西乡民身上虽也不乏原始蒙昧的一面,但他们自在自為的生命形式与都市人的虚伪做作的生活习惯形成鲜明对比,更凸显湘西人饱满的生命力。然而湘西在近代转型中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城市的气息,在“梦幻与现实两相乘除中”,沈从文流露出对湘西未来的担忧。
关键词:沈从文 《边城》 湘西世界 梦幻与现实
沈从文为我们构造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湘西世界。他将秀丽的自然风景与淳朴的乡风民风相结合,展现了湘西的真、善、美。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国,这幅美丽图景不仅表达了对当时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经济萧条的社会现实的批判,也反映了处于绝望之际的破产农民的美好愿望。但作家在描绘这幅图景的同时,也传达了一种厌恶现实、向往过去的情感。这种不满现实、却又找不到未来出路、只能沉浸在过去的美好的无奈情绪投射在作品中,便造就了梦幻与现实交织的湘西世界。沈从文的“故事在写实中依旧浸透一种抒情幻想成分。”[1]这种抒情成分使作品的现实性大大减淡,整部作品显现出来的是浸透了作者人生理想的人生形态。因此,作者笔下的湘西人物勇敢乐观、积极淳朴、充满生命的活力以及生活的激情,没有生活苦难的呻吟声,也没有道德枷锁下的心理变态。虽然存在些粗糙野蛮,但也不乏野性与情爱。
一.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沈从文的家乡是湖南省凤凰县,处于三省交界处,既是一个闭塞的小县城,又是多民族杂居的区域,常年有苗族、土家族和汉族等多个民族在此居住。多民族杂居的生活使这片土地有着奇异的风俗习惯,也使得从小生活在凤凰的沈从文拥有富于幻想的情思。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初期,沈从文孤身一人去了北京,不久来到上海。不管是在“首善之地”还是“十里洋场”,他看到的都是与湘西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与社会现实,这引发了沈从文的无限感慨,也使得身处异乡的他愈发思念家乡,但“他对于美的感觉叫他不忍心分析,因为他怕揭露人性的丑恶。”[2]在这种情形下,湘西深层的社会现实便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中隐退了。
(一)对现实的过滤与拒绝
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描绘的是底层百姓安宁自在的生活,体现了小农经济的思想。从中国文学史来看,小农思想跟抒情性文学难解难分,其原因并非作家的特定喜好,而是二者有着内在的紧密联系。作家通过对小生产者在和平年代的怡然自乐与在动荡时期的惆怅感伤的描写,来完成对现实的批判。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葛天氏之民的生活作息,到老子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思想,从“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的大同社会到陶渊明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尽管他们的主旨、形式等迥然不同,但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小农经济下小生产者的美好愿望。这些作品皆写于动荡年代,都不满现实,却又无力改变现实,只能将自己的理想以一种幻想的形式表现出来。就沈从文而言,二三十年代初,社会动荡,普通百姓纷纷陷入悲惨的境地,处于社会底层的农民更是一一破产。面对无情的社会现实,沈从文忧心忡忡,但他无力改变现实,只能描绘一个安乐祥和的湘西“桃花源”来抵抗当时的黑暗现实。他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封建经济与封建制度之下的阶级压迫与阶级斗争,用田园牧歌式的情调抒写了湘西和平安乐、自在自为的理想生活。
(二)对故土的遐想与怀念
1922年,“五四新思想”的浪潮零星地洒落到湘西时,沈从文还是一个土著部队的文书。虽沈从文家里已经不像从前富庶,但靠着祖上的荫蔽,谋上一官半职,或娶一富商女儿,尽可悠闲度过余生。但由于新思想的影响,又偶然接触到一个印刷工人的新书籍,又因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去,加上好朋友玩忽生命,这些事情深深触动他,促使沈从文对生和死、价值与非价值、命运与意志等问题进行思考[3],并最终做出了离开家乡的选择。
从一个偏乡僻壤的湘西小县,到人才济济的北京,沈从文想凭一腔热情敲开文学的大门,无疑是步履维艰。但他淳朴且固执,认定了就绝不回头。在幻想被现实打破后,沈从文一边到大学旁听,一边到图书馆阅读书籍,与此同时学习创作,并担任了校对、管理员等工作,以维持自己基本的生活。在城市中,他看到了上流社会的虚伪狡诈与城里人的自私庸俗,这使得沈从文愈发思念故土。在万分思念中,他以故乡为原型投入写作。但在城市的写作生活中,在对久远的故乡生活的怀念中,沈从文不可避免地掺杂了想象与怀旧,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尖锐的社会矛盾,在真实中渗入了许多虚幻的成分,按自己主观所向往的人生理想,把现实的湘西世界美化了。
二.优美与平凡的交织
黑格尔认为“形象的表现的方式正是他(艺术家)感受和知觉的方式。”[4]正是因为沈从文对湘西有着无尽的眷恋和幽深的情思,所以,这种情感一旦在作家的笔下得以流露,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美轮美奂的湘西。沈从文“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人性”[5],在他的笔下,湘西的普通百姓皆是优美的化身,处处彰显人性美。他以个体生命的爱憎哀乐来探寻人类灵魂的边际,重新诠释“人”、解释“爱”与“死”[6]。在沈从文清清淡淡的叙写下,湘西里极为普通的人物,诸如水手、农夫、小伙计等都有着优美健康、淳朴自然的生命形式,优美与平庸在他们身上完美结合。
(一)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
沈从文对故乡的一切都怀有无以名状的关注。在他眼里,故乡的农民、水手、士兵等都是淳朴且仁爱的,虽在生活的诸多方面有些粗糙,却满是自在与自足。“在目前中国社会中,是有这样的人存在,但那是特殊的,不是普遍的。”[7]在现实社会,这种淳朴仁善的人确实有,但为数不多。而沈从文塑造的湘西乡民却个个怀有仁爱之心,即使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妓女都比城市里“彬彬有礼”的绅士来得可信。湘西普遍和气良善的乡民在当时的文坛上显得尤为特殊。
翠翠的外祖父是一个恪尽职守的船夫,虽年过七十,却依然兢兢业业。有时推却不过,便准备茶水与好烟叶招待过渡人。只要有人过渡,就必定会出现他的身影,从不怠慢。这老头一生不曾思索这工作对人生的意义,也不曾怨天尤人,只是将日子如往常一样过下去。老船夫是茶峒里极为普通的存在,却也是湘西淳朴古风与仁厚民情的代表。不同行业的普通人都有一颗忠厚善良的心,形成了沈从文独具特色的湘西世界。
凌宇曾说“坐在房间里,我耳朵里永远向着的是拉船人声音,狗叫声,牛叫声音”[8]。在《边城》里,旁人过渡的叫喊声、老船夫拉船的吆喝声、翠翠与黄狗的跑动声,皆是普通人安宁欢乐生活的表现。但这种普通人的安宁欢乐在社会动荡时期却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这也代表了当时普通百姓的美好愿望。
(二)粗糙与野性的结合
沈从文曾说:“请你从我的作品里找出两个短篇对照看看,从《柏子》同《八骏图》看看,就可明白对于道德的态度,城市与乡村的好恶,知识分子与抹布阶级的爱憎,一个乡下人之所以为乡下人,如何显明具体反映在作品里。[9]很明显,沈从文是将《柏子》与《八骏图》作为乡下人与城里人、抹布阶级与知识分子相比较的道德情感的代表作来看待的。这里暗含了对城里虚伪“绅士”们的嘲讽,也表达了对柏子这一类淳朴却粗糙的乡下人的喜爱。
水手与妓女的幽会并不会像诗人那样的委婉风雅,却也不失缠绵与柔情,只是多了一些“绅士”们无法诉诸于口的激情与粗鲁。水手与妓女自然也会互相猜疑,但他们没有虚伪与泪水,有的都是力的渗透与满腔热情的回答。他们语言粗鲁,动作野蛮,但却无甚烦恼。他们活得那么自在酣畅、神采奕奕。
在普通人看来,一个水手,拉纤绳,过险滩,平日里飘荡,以船为家,风里来雨里去,工钱甚少,心中自然充满了对生活的愤恨;一个妓女,整日里卖笑,地位低下,毫无自由,怎么可能还会有真情。但沈从文有意忽略这种生活的辛酸,他关注的是另一种自在自为的生命形式:即使生活充满苦闷,却从不背负沉重的枷锁,而是尽可能地品尝生活的乐趣。又或者说,他们丝毫不在意生活的苦难,而是尽情地感受人生的苦与乐。柏子像其他水手一样,把这些苦难都当作惬意的勞作与勇敢的表现,要是能博得妇女的注意就更好不过了。吊脚楼的妓女也并没有把这种金钱与肉体的交易当作羞辱,她们仿佛在这种交易中得到了水手的果敢与深情。受人奴役的柏子与身不由己的妓女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悲惨命运,他们活得肆意、快活。这与其说是作者的遐想,不如说作者在这辰州河畔寄托了一种人生理想,因此作者笔下的水手、士兵、妓女等,皆积极乐观、自在自为、充满激情,既无对苦难生活的埋怨,也无道德枷锁的束缚。虽不乏粗糙野性,却有那份真挚的情与爱。
(三)不同爱情婚姻观的碰撞
自古以来,中国封建社会总是把男女双方的结合看作是财富与势力的联结,美其名曰“门当户对”,这已经成为男女择偶的主要标准之一。《边城》中的船总顺顺是茶峒有权有势的人家,顺顺喜欢王团总家的女儿做儿媳妇,希望傩送选择“碾坊”,但傩送却明确表达了“或许自己命里只该得到‘渡船”。在顺顺与傩送身上表现了不同的爱情婚姻观念,也因此造就了不少阴差阳错的痛苦。
1.“渡船”与“碾坊”的选择
翠翠在端午节看龙舟赛时无意结识了远近闻名的“岳云”,一颗少女的心便系在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但在婚事上,翠翠“光人一个”,比不得王团总女儿“一年顶十个工人”的碾坊。虽傩送明确表示选择“渡船”,但顺顺明显更喜欢“碾坊”。端午时,把王乡绅家属安排在最靠窗的位置,在天保死后,他更是多次劝说傩送选择“碾坊”。顺顺作为一个从底层打拼到现有地位的人,自然懂得生活的困难,希望儿子选择相对容易的路。但傩送并不看重物质,他反而拒绝了王团总家的千金,这体现了傩送对爱情的追求。“渡船”意味着排斥物质的爱情,忠守人的本真;“碾坊”则代表着人成为金钱的奴隶,失去了人的真性。“渡船”与“碾坊”的对立实质上是爱情与金钱的对立。傩送选择了爱情,体现了边城人对人的本真的信守,也体现了沈从文的人生理想。但故事结局却是悲剧,这说明了在不同爱情婚姻观念的碰撞中,封建观念对人有着重要影响,理想终究是难以实现的。
2.“车路”与“马路”的对立
《边城》里不仅为我们展现了淳朴的民风,而且讲述了“走车路”与“走马路”的风俗。“走车路”则是像天保一般,托媒人向女方提亲,一切由家长做主,这是封建时期汉族地区典型的婚姻形态。天保作为家中的长子,为人勤恳憨厚,稳重豁达,并早就钟情于翠翠。他在探过老船夫的口风后,托人说媒,送来聘礼,体现了天保“走车路”的决心;“走马路”则是指男女双方以歌传情,父母双方不参与儿女的婚姻,是苗族地区流传至今的古老婚恋传统,傩送选择了“以歌传情”。“车路”与“马路”的选择,事实上是两种不同婚恋观的展现。“车路”体现了封建社会对爱情的“无视”,“马路”体现了传统民族对爱情的追求,而天真烂漫的翠翠必然钟情于后者。翠翠对“马路”的喜爱也体现了沈从文对“最后一个浪漫派在二十世纪生命取予的形式”[10]的坚守。
三.淳朴健康与原始蒙昧并存
沈从文旨在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1],他笔下的湘西人物淳朴善良,各自有着自己的那一份哀乐。但在表现“优美健康的人生形式”的同时,也暴露了湘西乡民蒙昧无知的人生形态,信奉“天注定”思想的湘西乡民不可避免落入悲惨的境地。
(一)淳朴民风与封建观念同行
沈从文塑造的湘西世界展现了浓厚的人性美与人情美,但许多地方也若隐若现存在封建关系的影子。《边城》几个乡下妇女的讨论“一座碾坊比十个长工还得力些。”“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要碾坊要渡船?”种种反映“门当户对”的言论都体现了封建观念对湘西地区的影响。不少“柏子”与吊脚楼妓女般畸形的爱情、从小嫁到夫家的童养媳与辛勤工作却被剥削的工人等都体现了湘西存在封建社会的痕迹。虽然湘西乡民淳朴且仁善,但封建观念在他们思想中根深蒂固,在不经意间改写他们的命运。
《柏子》《萧萧》《贵生》展现了沈从文笔下特定的湘西社会背景。这三篇小说的主人公分别是水手、童养媳、雇工。这是封建制度下封建经济发展的结果。柏子卖身与船老板,整日在船上漂泊,居无定所,“吃南瓜臭牛肉”。虽然整天忙活,却入不敷出,无法娶一个老婆好好过日子,一两个月的收入只勉强够与吊脚楼妓女一次的幽会。在《湘行散记》里,沈从文提到不少像柏子一般的水手的命运,“倘遇不测,在乱世激流中淹死,生死家长不能过问,(船老板)烧几百个钱,手续便清楚了”[12],水手毫无人身自由,生死也不允许家长过问;萧萧十二岁便出嫁了,有着一个不到三岁的丈夫,在带丈夫的同时给婆家充当劳动力,“喝冷水,吃粗饭”纺织、做饭、洗衣服、抢秋收,还要受婆婆的“磨砺”;贵生则是一个穷人,靠砍柴、打短工为生,并帮五老爷看守山坡为条件以借土地建房。仅仅因为是单身汉,而且身强体壮,平常没有不良嗜好,日子过得还算容易些。柏子、萧萧、贵生都丧失了人身自由,只能依附于封建阶级而存在,他们悲惨的命运也由此展开。虽然作者并不志于反映苦难,却也可以从细微处看出下层人民生活之艰苦。
柏子勇敢热情,圆滑又带些狡黠;萧萧勤劳单纯又懵懂天真;贵生老实肯干且憨厚纯正。他们个性不同,但他们性格深处又带有相似之处:湘西乡民那种掺杂着原始蒙昧的淳朴与仁善。从表面上看,他们自满自足、祥和安乐,但他们的命运却充满了封建关系的身影。他们的自由被剥夺,命运无法自主掌控。水手与妓女的爱情终究是一种畸形的形态,在经济上已经否定了他们自由嫁娶的权利。在这种社会现实下,水手与妓女无法真正结合,贵生也得不到店铺老板的女儿。对于萧萧来说,生死福祸皆听命于别人,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她的精神仍是一片荒原,生命处于一种被动的形态,对自己的生活缺少理性的思考。身处深渊却浑然不觉,构成了柏子、萧萧这一类人的主要精神特征,也隐藏了沈从文对民族未来的沉重的叹息。
(二)偶然与必然错综
在细读《边城》时,不难发现,《边城》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很“偶然”,但又符合常理,不会让人感到做作。茶峒小镇上船总的两个儿子同时都喜欢翠翠,翠翠还小,不懂什么是爱,但她更喜欢傩送。按照当地习俗,兄弟俩得唱情歌向翠翠表达爱意,但天保不会唱歌,让傩送替他唱,偏偏翠翠这晚上睡着了;天保自知唱歌不如弟弟,黯然离乡闯滩,可“水鸭子”却泡坏了;而顺顺埋怨老船夫的模糊回应导致闹出天保“走马路”的误会,以至于天保伤心死去;老船夫明显感到顺顺的态度变了,却不知因何而变,惴惴不安在雨夜中死去;傩送自感无颜面对哥哥,不好再去追求翠翠,随后也离开了;只留下翠翠和渡船,风雨无阻地守在渡口,等待也许永远不会回来又或者明天回来的爱情。
汪曾祺称:“《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很深的悲剧感。[13]毫无疑问,这故事确实是带有悲剧性的,但并不使人痛彻心扉。生、死、离、散,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展开,不遂人意,全是上天的安排。沈从文试图表现,生活中到处都是“偶然”,受“偶然”支配的人生难免带有悲剧性,但他们“信仰生命的严肃,在生命的燃烧中显示生命的意义。”[14]既然作者把《边城》看作是自己人生理想的象征,为什么小说最后却亲手摧毁自己的“桃花源”呢?这无疑是作者从梦幻中回到现实。小说越临近结尾,作者越发现,理想的世外桃源是不存在的,即使是虚构的美好爱情依然被命运打败。傩送与翠翠的悲剧,并不在于双方的误会,也不在于老船夫的含糊其辞,而是无情的社会现实造成的必然悲剧。傩送与翠翠在这种社会现实中必然不会幸福完满。作者并没有直接点出阶级对立而造成悲剧,所以故事结局也是朦胧的。
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都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15]在《蕭萧》里,萧萧被花狗的情歌唱开了心窍,稀里糊涂变成了妇人。被夫家知道后,面临的是沉潭或发卖的命运。由于婆家与娘家都没有饱读诗书的族长,不至于被压着沉潭,这才商议着发卖。但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家来买,事情便被耽搁了。怀胎十月后,萧萧生下了一个儿子,合家欢喜,萧萧最后被留在夫家。这看似寻常的经历,但却是萧萧命运中的险关。倘若萧萧遇到了读过“子曰”的族长,萧萧是否要被沉潭?在萧萧被发卖时,倘若有好人家买,那萧萧最后会是什么结局?假如萧萧生下来的不是儿子,萧萧的命运又是怎么样的呢?这些偶然造就了萧萧,但情节的发展也让我们不禁感慨:萧萧这类善良美好的乡里姑娘,命运却在一种不可预料的浪涛中浮沉,任何一种偶然都会使她们的命运颠覆。
四.乡村与都市的对照
沈从文执着于自己的“湘西世界”的同时,还抱着“乡下人的眼光”去观察现代化的都市,并以“乡下人的眼光”自觉地批评充斥着物欲与虚伪的“都市文明”。实际上,沈从文对都市的描写也是相对比于“湘西世界”而存在的。正是通过对上流社会的伪善做作本质的嘲讽,凸显了湘西世界的讲信修睦、与世静好。
(一)“坦诚”与“虚伪”的对比
沈从文厌恶城市惺惺作态、狡狯奸诈的两性关系,并对此进行了细致描述。《都市一妇人》里饱经风霜的贵妇人,为了不再被所爱之人抛弃,竟将自己富于春秋的丈夫毒瞎。《绅士的太太》等更是直击都市的虚伪狡诈、腐朽堕落的本质。《八骏图》故事结尾处,教授被沙滩丽影所吸引而改变行程等描述反映了八个教授性压抑、性变态的心理状况。沈从文从人性的角度展现了一种普遍的现象:自诩为“绅士”的知识分子,也会像一个普通的湘西乡民一般,难以克制爱欲的涌动。但不同的是,湘西乡民能够抱朴含真,坦诚从容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城市的“绅士”却为自己戴上了“文明”的面具,用“文明”束缚、遏抑、牵制自己,以至于性变态,掉进“更不文明”的深渊。沈从文把爱欲当作人的原始生命形态,否定了套上“文明”枷锁虚伪的都市生命,肯定了湘西乡民野性十足、和谐健康的人生形式。
(二)“常”与“变”的交错
到了抗战后期,沈从文在《长河》(第一卷)中设置了更为严肃的社会背景,更多地注重现实的输入,减少了梦幻的书写,再现现代文明输入之际,湘西世界的一些“常”与“变”。“常”指原始风俗与美好人性的保留,“变”指湘西乡民在现代“文明”的侵蚀下逐渐变异的灵魂。从“只应天去负责”的天命观到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16],淳朴的湘西乡民在现代“文明”的侵蚀下,逐步异化,失去原本的勇敢单纯,逐渐成为虚伪狡诈的“城里人”。《长河》依然保留了优美的景色、人物与流传已久的风俗,与《边城》不同的是,多了一些无情的变化,而这些变化都朝向时代的洪流。在这洪流中,乡村逐渐失去淳朴的气息,沾染了城市的伪善,同时将未被污染的灵魂推入难堪的局面。《灯》、《会明》的主人公分别是老司务长和老伙夫会明,他们都信奉着自己的人生价值,保留一颗纯洁友善的心灵。随着时间流逝,时代将他们推入尴尬的局面,但还是无法动摇他们的初心。生活嘲讽、愚弄他们,却又对他们无计可施,他们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坚守信仰。这种信守固然令人感慨,但可笑的人生又让人哀悯。在都市生活的沈从文,以现代人的眼光来反观湘西世界,在“常”与“变”的斟酌下,在“梦幻与现实两相乘除”中,委婉表达了对湘西未来的担忧。
作者是以一种“玲珑剔透牧歌式的文体”[17]来完成他的湘西世界的,因而他的小说带着一种似是而非、亦真亦幻的色彩。沈从文曾说自己的作品是梦与现实的交汇之物:“梦”包含了他的人生理想,他信奉的人生价值;“现实”包括了湘西世界的旖旎风光、淳朴古风、社会的苦痛。但从沈从文的早期作品如《萧萧》《边城》等再到后期的《长河》,我们不难发现,作品的悲剧性在不断加深。从描写淳朴友善的湘西风情与仁善友爱的湘西乡民到湘西世界逐渐分崩离析、人民奋起反抗,沈从文渐渐从梦幻中苏醒,回到现实,不禁为湘西的未来担忧。
虽然沈从文的《边城》曾一度被认为是“一个胆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现实的人的最大成就”[18],但随着时间流逝,从“没有思想的作家”[19]、“仅关注本民族的作家”到“海内外的沈从文热”、“沈从文的重新评价”,他的文学地位逐步得到肯定。沈从文构造的湘西世界也成为了无数厌恶现实却又短时间找不到出路的知识分子的精神乐园,其充满人性美、人情美的《邊城》更是让不少人奉为经典,让无数人向往神秘的湘西,影响之深远,至今不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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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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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刘西渭,《<边城>与<八骏图>》,《咀华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3]凌宇,《走出地狱之门》,《沈从文名作欣赏》,赵园编,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第27页.
[4][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5]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
[6]王中、许德:《“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从<边城>看沈从文的创作观》,中国文学现代丛刊,20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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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27页.
[11]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
[12]沈从文:《湘行散记.桃源与沅州》,《沈从文散文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13]汪曾祺,《又读<边城>》,见赵园主编:《沈从文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第587页.
[14]城谷武男,《〈边城〉主题考》,《沈从文资料研究》(下),刘洪涛、杨瑞仁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630页.
[15]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10卷,三联出版社,1982年版,第280页.
[16]沈从文,《沈从文选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5页.
[17]〔美]夏志清著,刘绍铭译《中国现代小说史·沈从文小说》,香港:香港友联出版社,1979年版,英文原版,1962年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初版.
[18]刘洪涛、杨瑞仁,《沈从文资料研究》(下),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6页.
[19]贺玉波,《沈从文作品评价》,《中国现代作家论》第2卷,上海大华书局1936年版.
基金来源: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文学人类学视野下的湘西文化形象变迁研究(编号:20YJC751025)。
(作者单位:贵州民族大学民族文化与认知科学学院;通讯作者:田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