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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奔驰 记忆如昨

2022-05-30马未都

共产党员·下 2022年7期
关键词:志强史铁生轮椅

41年前,我离开了工厂,到中国青年出版社做了文学编辑。我坐在编辑部里,每天都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投稿,我那个时候能感受到大家对文学如开闸泄洪般的一种渴求。我从编辑部来稿里看见了很多著名作家的名字,但这其中有一个人已经故去了。他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就是史铁生先生。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一篇小说,也是史铁生的成名作,我记得发表在1982年我供职的《青年文学》上。当年读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的读者今天至少都应该50岁以上了,这篇小说在当时文坛上影响很大,作者把艰苦的农村插队生活写得如诗如画,充满了情感。一个身体残疾的作家能有这样的文笔与心态,让我们编辑非常震惊。

这篇小说的责任编辑叫牛志强,自打我离开编辑部就再也没遇见过他。牛志强是当时我们《青年文学》“文革”前大学生中最年轻的,所以大家都叫他小牛。记得有一天,他兴冲冲对我说,抓到了一篇好稿子,能上头条,让我抽空先看看。按当时文学期刊的地位,在《青年文学》上头条跟今天大片票房过三亿元似的,让人兴奋加得意。我们那时在编辑部都称老陈老赵小牛小马的,没人称官称,也没人称老师,这类虚头巴脑称谓的毛病都是这些年慢慢添的。

一天中午在食堂,牛志強大呼小叫地喊我,我看见他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脸笑容的史铁生,我赶忙过去寒暄。面对史铁生这样的残障人,我总不知如何说话是好。话轻了,显得麻木;话重了,怕有闪失;不轻不重又拿捏不好。我只好以笑对笑,偏过头去跟牛志强打岔。

我那时年轻,刚到编辑部不久,以我当时的人生经验,残障人中弱者都是一脸苦难,而强者又总是一副深沉的样子。可史铁生不是这样,其灿烂笑容至今仍清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丝毫没有怨天尤人的迹象,言谈举止平和。那天编辑部留他在食堂吃饭,添了俩菜,我们编辑部能围过来的人都围过来了,挤得桌子上都伸不开筷子。

后来史铁生因这篇小说不仅被文坛关注,还让许多读者关注。他下乡时的不幸致使下肢瘫痪,使他的作品比平常人多了一层思考。这层思考,与我们那个时代常常教育的身残志坚不同,更多的是有关生命的含义。

我和史铁生先生并不熟,那时编辑部对作家都是责任编辑制。牛志强是史铁生的责任编辑,他一提起史铁生就兴奋得像孩子的保姆,笑声成串,永远说不尽各类相关的话题。记得他有一次带我去史铁生地坛旁边的家,房间拥挤不堪,轮椅出入还需要人抬,十分不便,史铁生坐在轮椅上总是仰着头看我们,这让我揪心并尽快坐了下来。临近饭口,史铁生非要留我们在家吃饭,那时还不兴去餐馆,我们再三推辞才走出他那间低矮的小屋。我当时感受多多,只是今天反倒说不出什么了。再后来我离开了《青年文学》,再想看史铁生只好看他的作品了。20世纪80年代,作家和作协到处都充盈着神圣感,出门一说是作家会让人肃然起敬。那时候明星都不如作家受欢迎,靠脸蛋儿的不如靠脑子的是社会的共识。可惜这共识到90年代就不复存在了,金钱至上的社会价值观让作家们一个个下海。作家们的神圣光环逐渐褪去了,趾高气扬的作家们开始低头耷脑了,社会地位渐渐走低,于是他们也有人踏上了红尘滚滚的道路。

史铁生由于摇着轮椅,落在了后面。古人常说福祸相倚,瘫痪这祸到了这会儿竟然成了史铁生的福分。生命含义的这层思考,让他比正常人更能清晰地知晓写作的含义,让他更加放不下手中的这支笔。

史铁生在最苦闷的日子里会去地坛“默坐呆想”,任何一个身体健康的作家也不会如此苦行。一个瘫痪、每周透析三次的人命若琴弦,离死亡有多远恐怕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知晓,史铁生以平静的口吻说:“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死亡与苦难让史铁生在作家中成为一个哲人。世事纷杂,充斥诱惑,而他三十年的作家生涯却一个十年比一个十年更为精彩。他未变,时代变了;时代变了,他未变,因而凸显一个灵魂的价值。史铁生调侃自己“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这句沉重的话让我们听来是多么的豁达。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在离他60岁生日还有四天的时候,他迎来了他那“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在天国,史铁生先生一定幸福,超越凡人。

杜甫有诗:“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我年轻时候读此诗,只觉得意境极美,技巧极高。当朋友远去不归时再读此诗,心中难免潸然。意象技巧均不再重要,而情感如胶似漆,无法割舍。

人生要承受的东西很多,承受与朋友永别乃重中之重。原本山间小路,明月流水,一路欢歌一路说笑,忽然只剩下一个人踽踽而行,其孤独时小路悠长,明月清冷,流水无声。我们对人生的感受,多数是平庸的,只有当景况回天无术时,我们才知痛楚,才知人生有短有长,有欢愉有惆怅。

这些年我虽然远离了文学,但从来没有停止过写作。我为史铁生先生写的悼文,就收录在我的新书《背影》里。文学不仅仅是人生的幻想,它也是人生最重要的营养。文学滋养你的人生,让你苦时有乐,乐时有想,想时有悟。文学是人类最早的精神追求,我们中国人幸运,先贤创造了灿若星空的文学,我们坐享其成。今天,环顾大千世界,看看芸芸众生,我们应该庆幸,我们生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国度,感恩我们有着如此丰厚的中华文明,只有文学之舟,方能带我们驶向理想的彼岸。

(本文为编者综合马未都先生的演讲及《背影》中“哲人史铁生”一文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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