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祝福》为例看小说中环境描写的作用
2022-05-30胡晓芳
胡晓芳
内容摘要:在鲁迅先生的经典小说《祝福》中,环境描写起到了奠定故事基调、隐含主观态度,展现故事背景、提示人物性格,引介故事主体,预示情节走向,烘托故事结局、揭示小说主旨等多方面的作用。《祝福》中出色的环境描写对于这篇小说情节、人物、主题有着巨大作用,这为学生理解其它小说中环境描写的作用提供了指引。
关键词:《祝福》 鲁迅 环境描写
鲁迅先生的《祝福》,是中国现代小说名篇之一,也是高中语文课程中小说阅读教学的经典篇目之一。这篇小说中,除了独具匠心的“嵌套式”情节结构、入木三分的人物形象塑造,还穿插了大量的环境描写,描绘了故事所发生的、人物所生活的特定的环境。那么,如何帮助学生理解这些环境描写的意义及作用?如何以这篇小说为范例,引导学生归纳小说中环境描写的一般作用?这是我们在实施《祝福》教学时必须重视的两个问题。
小说中的环境描写,包括自然环境描写和社会环境描写。自然环境描写,就是指对自然界中的季节更迭、气候变化、风光景物,如风霜雨雪、山川湖海、森林原野等的描写。社会环境描写,则是指对能反映社会、时代特征的建筑、场所、陈设等景物以及民风、民俗等的描写。这两类环境描写分布在小说的各个位置,是理解小说情节、人物形象、主题意蕴的一大关键。在此我们以《祝福》为例,结合其它的一些小说名作,尝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去加以把握。
一.奠定故事基调,隐含主观态度
《祝福》的第1自然段写了鲁镇年底的一种传统习俗、迷信活动:送灶。作者把自然环境描写(“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与社会环境描写(“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巧妙地交织在一起,仅用寥寥数笔,就写出了送灶时满镇燃放爆竹的情形。作者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者“我”的视角,从天空(“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写到地面,从远处写到近处(“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写出了爆竹燃放的光(“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声(“一声钝响”、“震耳的大音”)、味(“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1],写出了这个时节鲁镇热闹、忙碌的氛围。而鲁镇的人们如此重视“送灶”这一传统风俗,恰恰说明了他们愚昧、守旧的特点。小说开头部分在写下雪之前,先写阴云聚集,是为了蓄力;在写“祝福”风俗之前,先写“送灶”风俗,也是为了进行铺垫。这就奠定了整个故事阴郁、愤懑的情感基调,隐含了作者批判和讽刺的态度,从而别具深意。
而其它一些小说开头部分的环境描写也很值得注意。如,中国台湾作家陈启佑的微型小说《永远的蝴蝶》开头写到:“那时候刚好下着雨,柏油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青、黄、红颜色的灯火。我们就在骑楼下躲雨,看绿色的邮筒孤独地站在街的对面。”[2]很显然,这句话中的“湿冷冷”以及青、黄、红、绿等颜色词使得关于城市环境的描写变得孤冷、凄寂甚至不详,“孤独地”一词尤其暗示了这对恋人不幸的结局,流露出主人公“我”追忆时的痛苦心情。可见小说开头的环境描写往往具有奠定故事基调、隐含主观态度的作用,不可等闲视之。
二.展现故事背景,提示人物性格
在《祝福》这篇小说中,贯穿祥林嫂悲剧命运的一项封建迷信活动即是“祝福”。对于这一传统恶俗,小说中一共有三次描写。第一次浓墨重彩的描写出现在第2自然段的前半段。在这一处社会环境描写中,作者对这一“鲁镇年终的大典”[3]进行了详细的介绍,描绘了鲁镇人的社会性格。鲁镇人把一年的好运气完全寄托在虚幻的“福神”上(“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做得煞有介事,看起来非常虔诚(“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充分说明了他们的迷信、愚昧、无知。而做事的都是女人,“拜的却只限于男人”,又说明了当时女性的社会地位十分低下。“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今年自然也如此”一语,以怒其不争的语气,抨击了人们的从众和守旧。而只有“买得起福礼和爆竹”的鲁镇人才能举行这项活动,又彰显了当时社会巨大的不平等。面对这种毫无改变的家乡风俗,久行归来的“我”的内心感受当然是烦乱和愤慨的。读到这里,我们不仅能感受到叙事者“我”的糟糕心情,同时也能感受到真正的作者鲁迅先生解剖病态社会以图疗救的良苦用心。
第2自然段的后半段转为了对鲁四老爷书房陈设的描写,这也属于社会环境描写,它的作用是从侧面反映出鲁四老爷的性格特点。这间书房陈旧、凌乱,看起来并没有经常收拾和使用(“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说明书房的主人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鲁四老爷虽然号称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却似乎并不用心整理理学书籍(“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他的书房里,除了理学书籍外,还有道家的“寿”字(“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4],说明这个人的思想很芜杂,性格中有庸俗、迷信的一面,对理学并不深信。于是,他的虚伪、陈腐、道貌岸然就昭然若揭。
无论是鲁镇众人,还是鲁四老爷,都是祥林嫂悲剧命运的直接推手,正是他们的嘲弄、排斥,毁灭了祥林嫂生存的希望。因此,小说第2自然段通过详细的社会环境描写,既揭示了鲁镇众人和鲁四老爷的性格,更预示了祥林嫂悲剧命运的必然性。
而这一段中还有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自然环境描写,“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5],借雪花飞舞之乱巧妙地写出了“我”心情之乱,从而在这个接受了新式教育、见过了鲁镇以外的世界的知识分子异常阴郁、烦闷的视线中,再一次投射了对鲁镇人社会性格的谴责。
沈从文的小说《边城》开头也有极为精彩的环境描写。先看自然环境方面。在第1自然段中,作者用极俭省的笔墨交代了故事发展的背景——边城“茶峒”:“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6]连续的七个“一”字,不仅使得小说语言异常洗练,而且也使得小说环境异常简单、干净、原始,宛如一幅不加雕饰的国画,在淡淡墨色中,晕开了边地的独特风情。而关于小溪的具体描写,更是开头中的极妙之笔:“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7]这一自然环境描写,写出了“茶峒”清净之气的来源,其实是对生活在这一环境中的乡民们——包括老船夫、翠翠、天保与傩送两兄弟、船总等人——的性格的提示。而在社会环境描写方面,《边城》的开头也独具匠心。作者通过写渡口的过渡人非要给钱,而管船的老船夫非不肯接受、实难推辞的情况下就慷慨奉赠草烟与茶水,成功地刻画出了此地民风之淳朴,同时也展现了老船夫的善良、忠厚。
由此再次可见,小说开头的环境描写不仅可以充分展现故事发生发展的背景,而且也对人物性格有一定的表现作用。
三.引介故事主体,预示情节走向
在《祝福》这篇小说的序幕之末、主体故事开端之前,当“我”从短工口中听闻了祥林嫂的死讯之后,也出现了一处较长的环境描写:“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8]这一处自然环境描写,在渲染气氛、引入主体故事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在这一段中,蓄力已久的大雪已然成了一個重要的角色。“我”困在雪夜的书房中,书房的沉寂显出了“我”与周围人的格格不入,衬出了“我”对祥林嫂悲剧命运的关切、同情和无奈。作为祥林嫂悲剧人生见证者的“我”,此时除了“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想象着漫天的大雪将她存在过的痕迹掩埋,为她的最终解脱感到叹息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毫无疑问,鲁迅先生正是通过这样的描写,进一步塑造出了小说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形象——善良、开明而又软弱的小知识分子“我”的形象。对于那个被封建礼教、被鲁镇绞杀了的祥林嫂,“我”给予了深深的叹息,但我的无声“呐喊”,却无人可闻。
同时,这一段环境描写还写出了鲁镇人对祥林嫂之死的漠然。在这个雪夜,祥林嫂的死几乎没有在鲁镇中激起任何的波澜,没有打乱鲁镇人的生活节奏,也没有干扰到家家户户的“祝福”活动,她的生命价值在鲁镇人眼里是完完全全的一个“零”。作者将这样一种极不正常的现象放置在极安静的雪夜环境描写中,取得了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叙事效果。这就渲染了一种非常悲凉的气氛,暗示着“我”接下来回想的关于祥林嫂的故事将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看的过程。
在《红楼梦》中,主体故事展开之时,也有十分重要的环境描写。这就是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关于荣国府的介绍。在偌大的荣国府中,有几处主要的院落。首先是贾母的院子。它位于荣国府的西边,雕梁画栋,华贵富丽。其次是大老爷贾赦、大太太邢氏的院子。它位于荣国府的东边,与贾母院子相隔甚远,小巧别致。然后是二老爷贾政、二太太王氏的院子。它位于荣国府的中轴线上,直通大门,是荣国府的正经大房。其堂屋“荣禧堂”中,更是供奉着若干御赐之物。最后是邢氏之子贾琏、王氏之侄女王熙凤的院子。它虽然不大,位置却十分微妙,位于荣国府后方靠西之处,恰处在从王夫人院子去往贾母院子的半路上。[9]作者通过这些环境描写,不动声色地介绍了荣国府人事之复杂。读者从中意识到:荣国府中长幼失序,内政大权完全把持在王夫人、王熙凤这一对姑侄手里,林黛玉与贾宝玉的爱情之路必然难以顺畅。因此,这几处环境描写,既揭示了一干人物的处境、地位,也引入了主体故事中的复杂纠葛,并为主人公的悲剧命运做了无声铺垫。由此可见,曹雪芹不愧为小说圣手。
四.烘托故事结局,揭示小说主旨
在《祝福》的第112自然段中,临近结尾处,依然少不了精彩的环境描写。这一段是以社会环境描写为主,写的是“我”对鲁镇祝福场景的感慨,用的是很反语手法,愤慨而反讽的语气溢出纸面。祥林嫂凄凉地死在“祝福”前夕,但鲁四老爷家隆重的“祝福”仪式却不受影响地进行着(“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整个鲁镇繁响的“祝福”大典也在不受影响地进行着(“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10]如此一来,祥林嫂的死与鲁镇其他人的“祝福”狂欢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就说明鲁镇的“祝福”没有给祥林嫂带来任何的福气,不仅没有带来福气,相反,祥林嫂其实是站在整个鲁镇的对立面,被整个鲁镇的冷漠无情所吞噬。
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也是一处绝妙的环境描写。这当然并非实景,而是虚写之笔。那“醉醺醺”“蹒跚”的“天地圣众”,显然隐射了当时那个黑暗社会中是非不明、善恶不分的统治阶层。而由他们所把持的这样一个“鲁镇”,又能给谁带来真正的幸福呢?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能帮助学生在脑海中构建一幅20世纪20年代浙东小镇“鲁镇”的社会风俗画。“鲁镇”,是鲁迅先生用他的如椽大笔描绘出来的一处典型环境,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非常特别、非常具有深意的文学形象。这个“鲁镇”最大的特点就是它年复一年的“祝福”和它无所不在的、渗透到每个人身体里、骨子里的封建迷信思想和封建礼教思想。对于这篇小说,如果侧重于从情节和人物来考量的话,标题似乎应该叫做《祥林嫂之死》,但是作者却更侧重于环境这一要素,他着意于对病态的社会环境进行反思,因而把标题写作了《祝福》。因为,正是有了“鲁镇”这样的环境,才会有了“祥林嫂”悲惨的命运。而“鲁镇”这样的环境,在当时的中国,可能遍地都是,“祥林嫂”这样的被封建礼教所吞噬了的女人,也仅仅是那些可怜的女人的一个缩影。“鲁镇”,就是旧中国的一个典型环境;“祥林嫂”,就是旧中国的一个典型人物。这就是恩格斯所说的写出“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鲁迅先生用《祝福》这篇小说,成功地写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体现了他对当时社会观察和剖析的深刻程度。
再看其它小说结尾部分的环境描写。在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倒数第二章,葛利高里潜回家乡,想要带着情人阿克西妮亚一起去寻找新的生活,但却遇到哨兵,阿克西妮亚不幸中枪身亡。葛利高里在朝阳灿烂的光辉中,亲手埋葬了自己最爱的女人。这时候,作者写到:“现在他再也用不着忙了。一切都完了。太阳在热风阵阵的晨雾中升到沟崖上空。阳光照在葛利高里没戴帽子的头上,照得他那浓密的白发银光闪闪,滑过他那苍白的、呆板、可怕的脸。仿佛是从噩梦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头顶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轮闪着黑色光芒的太阳。”[11]这几句环境描写从侧面写出了葛利高里失去爱人之后痛苦、绝望的心情,引导读者一起思考战争的无情,其笔力同样令人惊叹。
通过引导学生品读《祝福》这篇小说中的环境描写,我们一方面帮助学生真正地理解了祥林嫂命运悲剧的成因,理解了鲁迅先生剖析国民性、新民救国的苦心,另一方面也使学生懂得了环境描写对于小说所起到的铺垫情节、渲染气氛、塑造人物、凸显性格、表露态度、表达立场等多方面的作用。这就启迪我们的学生在阅读其它小说时要能有意识地去赏析其中的环境描写,而在今后的写作中也能适时地用上恰当的环境描写。
参考文献
[1][3][4][5][8][10]鲁迅著.呐喊·彷徨:鲁迅小说集[M].北京:台海出版社,2020.06:106,106-107,107,107,111, 123.
[2]江曾培主编.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大成[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05:447-448.
[6][7]沈从文等著.边城(纪念版)[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5:2.
[9](清)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7:37-46.
[11](苏联)肖洛霍夫著;金人译.静静的顿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09:1983.
(作者单位:长沙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