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
2022-05-30人淡如菊
人淡如菊
又是一年春天,阳光该是温暖的,空气该是香甜的,但是我感知不到。还有一个月零十一天就三年了,我走不出悲痛。
我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午后的阳光闹哄哄地挤满了整个会议室,门被推开的一瞬间,阳光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朝我涌过来,眼睛刺痛,头脑眩晕,我想转身离开,脚步却迟疑了。我循着光线向稍微暗一些的角落慢慢走过去,走到窗帘后面的一张大桌子跟前,桌子上铺着白色毡布,桌面中央立着一个木质笔架,笔架上挂着两支毛笔,墨盒和笔枕摆放在左右两侧,一张铺开的宣纸左右两边用镇纸压着。这套设备自从主人调走以后再无人用过,被尘封在会议室的一隅,却不其然地与墙壁上的墨宝自成一体,让人心生喜爱。我呆立在桌前,双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桌面,指尖触到宣纸的那一刻,眼泪扑簌簌落下,大颗泪滴飞溅到毡布上,我慌忙朝后缩了一下身子,手指依然停留在宣纸上。
这是生宣还是熟宣?书法和国画用的宣纸一样吗?那个文具店如今還在吗?……我为什么没有问过你生宣和熟宣的区别?
你从幼儿园大班开始学画画,师从幼儿园老师、小学美术老师、校外培训师、高考美术专业集训师,学过儿童画、素描、临摹、透视、水彩、风景画、国画,等等。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作品我都没有舍得扔,有些贴在客厅墙壁上,有些拍了照片存在手机里,有些装订成册放在书架上,画在宣纸上的卷起来保存,还有一两张精选画装裱好送人了。我从小连个圈都画不圆,所以给不了你指导性意见,但你喜欢的我都无条件支持。
书画不分家,学画画就得会软笔,从初一开始练毛笔书法也是你自己的主见。从那以后,我们家的艺术氛围更加浓郁了:墙壁上有画作,门扇上有对联,甚至客厅沙发扶手下面还有一沓宣纸和一个没来得及清洗的颜料盘。书画算不得专业和精致,家也不够整洁,但是我都爱。
走进我们家,乍一看就像踏进书画展览馆。派送生日蛋糕的大爷一进门就惊呼,为回应一个陌生人的热情,我隆重介绍了你的艺术之路,大爷表现出天涯遇同僚的惊喜,又夸作品又夸你,同时不忘自我营销:他已退休,在某条街上开有工作室,往来无白丁,谈论皆书画。临出门前,大爷坚持说回去刻一枚印章送给你,其实你有一枚石头印章,是专业书法老师刻的,八十块钱。我不想伤害老人的热情,没有告诉他你已经有一枚很不错的印章了。推辞不过,我把你的名字写在纸条上,附上我的电话号码交给他。过了两天,老人打电话让我去拿印章。印章的材质和字体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实在很一般,差不多就是一个初学者的作品,但我还是真诚地表示了感谢,问他多少钱,老人说不要钱,是送给你的。没有道理占一个陌生人的便宜,我掏出二百块钱塞给他。
“金鸡刚唱丰收曲,黄犬又开幸福门”,这是你最后一次写给老家的春联。同年秋季,老家搬迁到县城居住,老屋人走楼空,徒留一个少年的墨宝守护老祖宗创下的根基。次年四月,天灾人祸,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孩子的妈妈,回到属于你却没有你的老家,院子里荒草萋萋,满目苍凉,我一眼看见堂屋门上的春联,风雨洗尽铅华,唯有碳墨依然浓黑,我像溺水的人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扑过去,亲吻抚摸你的手迹,恨不能把整面墙背走。我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把破椅子上,颤抖着手指在水泥砂浆墙面上一点点地抠,左右联十四个字一个不少,唯独落款处你的名字被清风送去了天堂。一副残缺不全的春联,珍藏进滴血的中年失独母亲的心里。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法子能够留住你呢?
一千多个日子里,我时常怀疑我在做梦,或者脑子有病,失去你只是我的癔症。某一天你拉着巨大的行李箱风尘仆仆地往家赶,我们迎面相遇在街角,我抱着你大哭,责问你去了哪里,你很无辜地说:“我去学校了啊,你不知道吗?”可是我的癔症到现在也没有好,你也没有回家。
会议室那张桌子以及上面的宣纸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可就是那一天的那时那刻,那张宣纸却勾起我许多回忆,让我哭得心房颤抖。思念和悲伤就是这样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