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绶:游鹍独运 一代绝作
2022-05-30羊砚云
陈洪绶从晋唐获得滋养,又亲近于通俗文化,从戏曲等艺术形式中兼收博采,使作品呈现出装饰性、商业性与文人趣味并举的特点,以『高古奇骇』风格成为引领『晚明变形主义』绘画风潮的佼佼者。
中国绘画诸科中,人物画在唐代及唐以前曾占据画坛主流。自宋至明,山水画逐渐一枝独秀,无论是备受尊崇的上流文人画家,还是一般的平民职业画家,大都于此一科倾力经营。到了晚明,才出现几位卓异的人物画家遥承遗绪,被一些艺术史家归纳为“晚明变形主义”绘画风潮,陈洪绶即是其中的佼佼者。
壮猷无寄 书画流传
陈洪绶生于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卒于清顺治九年(1652年),是明清易祚之际的画家。他是浙江诸暨人,原名胥岸,字洪绶、章侯,后以字行,小名莲子,号老莲,明亡后自号悔僧、悔迟、云门僧悔、老迟、弗迟等。
陈洪绶出身于传统仕宦家庭。远祖是翰林学士,于北宋末年南渡浙江。祖父陈性学为进士,曾任贵州道监察御史、陕西左布政使等职,营建了被时人称为“越中藏书之冠”的藏书楼“七樟庵”。其父陈于朝屡试不第,在陈洪绶九岁时就去世了。陈洪绶遂由祖父抚养至十六岁,耳濡目染之下,走向苦读求仕的道路,一度追随名儒刘宗周,成为其入室弟子。令人遗憾的是,自二十岁通过县试之后,陈洪绶的仕途之路便难有寸进,他便走上了职业画家之路。但终其一生,陈洪绶都未放弃入仕的理想。
崇祯十二年(1639年),陈洪绶前往京师(今北京)寻找机会,成为国子监生,授中书舍人,供奉于内廷,直到崇祯十六年(1643年),时局动荡之下又因身体抱恙,方返回杭州,继续鬻画为业。清顺治三年(1646年),陈洪绶至绍兴城外的云门寺隐居,以“悔”自号,借此表达自己并未有如师友那般殉节明志之感。翌年,许是受生计所迫,他又回到城内,自谓“卖画当入城”,并以明遗民身份自况。陈洪绶生命的最后几年颇为放浪形骸,常常流连于西子湖畔,终日与友人饮酒作乐。过度的放纵使他身体每况愈下,五十五岁时就身故了。
古代上流社会的职业或半职业画家中,存在一种与平民职业画家截然不同的典型。这类画家往往出身于士绅家庭,自幼年起便以读书仕进为己任,同时展现出艺术上的禀赋,长大后却因政治失意或仕途艰难而不得不靠卖画维持生计。但同时,他们仍然保持着士人的身份,交游圈“谈笑有鸿儒”,靠超俗的才华受到仕宦阶层和高人隐士的欢迎。也由于郁郁不得志,往往容易形成放纵不羁的性格,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典型代表是同样居住在浙江的徐渭。陈洪绶也依循着类似的人生模式,他一心渴望进入士大夫阶层却屡屡幻灭,总是处在文人与画匠的夹缝中,终生都难以跨越内心抵牾。
高古奇骇 装饰意趣
陈洪绶的人物画从研习李公麟的白描作品入手,曾闭户临摹《七十二贤像》石刻。后转益多师,多方临学,从吴道子、周昉、贯休、梁楷等人的画法中汲取养分,追求复古的格调。正如秦祖永在《桐阴论画》中所说:“陈章侯洪绶,深得古法,渊雅静穆,浑然有太古之风,时史靡丽之习,洗涤殆尽。”
现存较早的陈洪绶人物画作见于他十九岁时为《九歌》所绘制的版画插图,使用紧密流畅的白描线条描绘屈原、湘夫人等形象,造型一丝不苟,透露出其对李公麟风格的初步发展。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陈洪绶的《乞士图》,图绘一头小身长的乞士,以手托钵,策杖缓行,神情安详,自题“陈洪绶摹李伯时乞士图”。虽题为摹李公麟,实则已摆脱笔墨形似之窠臼,易圆以方,易整修散,唯在神韵上心摹手追。正如陈洪绶自己所言:“老迟幸而不享世俗富贵之福,庶几与画家游,见古人文,发古人品,示现于笔楮间者,师其意思,自开乾坤。”
陈洪绶善作高士与仕女题材,代表作如《升庵簪花图》《隐居十六觀》《对镜仕女图》《调梅图》等。《升庵簪花图》的主角是明代学者杨慎(号升庵),其因“大礼议”事件被贬谪至云南,终生不赦。画面中心的男子即为杨升庵,髻上簪花,面庞微红,身后跟着两名女子,一捧酒樽,一持羽扇,亦步亦趋。右上方有陈洪绶款题:“杨升庵先生放滇南时,双结簪花,数女子持尊,踏歌行道中。偶为小景识之,洪绶。”可知此幅即绘其事。图中杨慎的躯干颇为伟岸,用清圆劲健的铁线描绘制衣纹,显得肃穆古朴。
《隐居十六观》是陈洪绶去世前一年(1651年)的作品,为苏州人沈颢而作。此册共二十开,前四开为作者题识,后十六开为白描人物画,绘制了隐士隐居生活的日常,援引了庄子、刘辰翁、苏轼、陶渊明、班孟、宗炳、孙楚、魏野、李白、鱼玄机等人的逸事典故。其中《醒石》一开作一高士倚抱大石,状似趺坐,面容疲倦。石头的轮廓表现较为坚挺,人物的线条则偏浑圆,但两者并不矛盾,而是极为连贯谐调。明代林有麟《素园石谱》一书对此石有所记录:“陶渊明所居东里有大石。陶渊明常醉眠其上,名之曰醒石。”陈洪绶偏爱以五柳先生的形象表达自己的隐逸情怀,此前在一篇游记里写道:“老悔一生感慨多在山水间,何则?既脱胎为好山水人矣。每逢得意处,辄思携妻子,栖性命骨肉于此,魂气则与云影、水声、山光、花色同生灭,吾愿足矣……至天地反复时,乃心灰冷,老死山水之志始坚。”同年还为契友周亮工作《陶渊明归去来兮图》长卷。
陈洪绶的仕女风格发自晋唐,相较于明清仕女画中纤纤弱质的形象,老莲笔下的仕女脸部轮廓被刻意拉长,装束古雅,眉目端凝,体态也较为丰腴。《对镜仕女图》画一位窄袖长裙的仕女,立于红叶古木之下,正神情专注而略带惆怅地对镜照影,人物衣褶挺劲,富有装饰意味。《调梅图》绘三名仕女,居中的石凳上坐着一位持扇女子,气度雍容,两名侍女正在炉旁调制盐梅作羹。此图描绘的虽是家庭日常小事,实际隐寓治国理政之道,是对《尚书·说命下》中“若作和羹,尔惟盐梅”的演绎。此图作衬的太湖石、瓶花、几案等,布置精心,用色古雅,同样极富装饰性。
变化万端 神乎其技
陈洪绶的人物画造诣最为人所推崇,与崔子忠并称“南陈北崔”,实则老莲亦是一位少有的绘画全才,除人物画外,山水、花鸟兼能。陈洪绶幼时曾追随蓝瑛学画,到十四岁时已在市井中鬻画。蓝瑛是“武林派”的开创者,对元代文人画进行了继承与变革,在画风与笔墨意境上均有独擅之处,陈洪绶的山水画风即从蓝瑛处变化而来。相传即使蓝瑛,也对陈洪绶的天赋感到惊异,曾与人言:“使斯人画成,道子、子昂均当北面,吾辈尚敢措一笔乎?”
《五泄山图》是陈洪绶山水画作里最为精妙的一幅。此图得名于右上角高士奇题识:“山水奇峭,峰峦环列,怪石四瞰,枫竹蒙翳,五潭之水,泛溢懸流,宛转五级,故曰五泄。”绘丛树苍郁,山峰错落,林泉幽微,画面排布密不透风,而能以墨色浓淡营造前后纵深关系,满而不溢,独立于当时流行的山水创作法度之外。五泄山是诸暨附近的名山,周亮工的《读画录》记载:“家大人官暨阳时,得交章侯,数同游五泄,余时方十三龄,即得以笔墨定交。”周亮工十三岁时,陈洪绶时年二十七,因而此画被认为是陈洪绶早期作品。
陈洪绶另有一幅独特的《黄流巨津图》页,系出自其晚年的一套《杂画册》。在此页中,画家把浩荡洪流浓缩成占据了画面大部的块面。仿若动物鳞爪般的白色浪头激涌翻滚,几叶小舟在其间随波险渡,充满了戏剧张力。
陈洪绶的花鸟作品同样具有时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独创性,从精工重彩的绢本设色画风到质朴简洁的纸本水墨风貌,不一而足,得意之作有《荷花鸳鸯图》《梅石蛱蝶图》等。《荷花鸳鸯图》采用传统的构图布局:画面右侧绘一太湖石,石后数枝荷花英英玉立,几只彩蝶似闻荷香,或振翅飞来,或停驻花间。池水中散落着浮萍,两只鸳鸯悠游其中,安然闲适。全图精雕细琢,一丝不苟,花之形态、叶之转侧极尽巧思。
在另一幅曾为高士奇收藏的《梅石蛱蝶图》中可见到陈洪绶摒弃装饰性,展露文人水墨趣味的一面。此卷中心位置作一块小山石,两只蝴蝶翩翩其上。左侧垂下一株倒挂虬枝老梅,右侧耸立一上大下小的危石,左右呼应,使画面呈现出一种险要的平衡。画家采用干笔描绘石头与梅枝的轮廓,再以淡墨皴染,浓墨重按,别有兴味。
矫正之道 通前彻后
关于作画真谛,陈洪绶写过一篇简短的《画论》,抒发自己的艺术见解:“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饾饤,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形似亦不可而比拟,哀哉!欲扬微名供人指点,又讥评彼老成人,此老莲所最不满于名流者也。”开篇即抨击业余画家笔墨不精,只想利用地位赢得画名的做法。随后,他又点出了职业画家的不足:“然今人作家,学宋者失之匠,何也?不带唐流也。学元者失之野,不溯宋源也。”认为职业画家在学习宋人风格时过于刻板,在模仿元代风格时又缺失法度,过于草率。
继而陈洪绶提出自己完整的创作理论:“如以唐之韵,运宋之板,宋之理,行元之格,则大成矣。”文章结尾处又再次强调:“老莲愿名流学古人,博览宋画,仅至于元;愿作家法宋人乞带唐人。果深心此道,得其正脉,将诸大家辨其此笔出某人,此意出某人,高曾不乱,贯串如列,然后落笔,便能横行天下也。”意指画家应当广泛地学习前代诸家,并且要能熟练地把握不同的风格脉络,然后才能运用自如。
最后,陈洪绶不无遗憾地感慨:“老莲五十四岁矣,吾乡并无一人,中兴画学,拭目俟之。”继承陈洪绶画学体系的除他的子女陈字与陈道蕴外,还有弟子严湛、陆薪、魏湘、丁枢、王崿等人。至清雍正、乾隆时期,王树谷、华喦、罗聘等,都取法陈洪绶而自出心裁。至晚清,萧山三任(任熊、任薰、任预)以及山阴任颐等,尽管有所发展,但在人物的造型上还是明显得自老莲传统,也算是远接衣钵,短暂地振兴了地方画学。
明清交替时期,随着工商业的长足发展与社会的急剧变革,书画交易现象极为常见。陈洪绶身为职业画家,其作品常常与传统品味不同,从邈远的晋唐获得滋养,又亲近于通俗文化,从戏曲等艺术形式中兼收博采,也因此被一些人误解,将其斥为“险怪”。周亮工作为忠实的密友与赞助人,为陈洪绶辩护曰:“人但讶其怪诞,不知其笔笔皆有来历。”陈洪绶的绘画风格实际上呈现出装饰性、商业性与文人趣味并举的特点。
羊砚云,供职于无锡市东林书院和名人故居管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