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等待野蛮人》中蛮族女孩的多重寓意
2022-05-30程明莎
摘 要:J.M.库切是一位技艺超群的叙述大师,他的《等待野蛮人》因其寓言的叙述方式、广阔的阐释空间备受学界的关注。蛮族女孩作为其中神秘而不可或缺的人物寓意丰富。库切《等待野蛮人》中蛮族女孩的多重寓意拟从蛮族女孩入手,分析其蕴含的多重寓意及作家在其中表达的对南非种族问题、人类道德伦理困境的思考。在此,女孩不仅揭示了殖民的行为暴力和“他者”认知暴力实质,还暗含着作家对南非未来希望的憧憬。作为第三世界知识分子,库切以一种新的主体间性,期望探索一条多元共生状态下和谐发展的道路。
关键词:库切;等待野蛮人;蛮族女孩;他者;认知暴力;困境
一直以来,《等待野蛮人》被视为库切小说创作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2003年库切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掀起了国内学者的研究热潮,2021年8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更是将之前浙江文艺出版社的该作品译本再版,可见其经典性和艺术魅力。该作品人物关系并不复杂,情节也清晰可见,主人公“我”是帝国边境的行政治安长官,第三局派来的上级乔尔上校以野蛮人要袭击帝国为借口逮捕了众多边境原著人民。行政治安长官收留照顾了其中一个蛮族女孩并最终选择将其送回同族人身边,长官也因此受到告发,成为帝国的叛徒,受尽侮辱。《等待野蛮人》以寓言的表达方式,构筑了一整个寓言系统,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便是人物形象的类型化、符码化[1]。蛮族女孩从走进行政长官的视野到离开不过一百来页的篇幅,却充满神秘,寓意深刻,接下来,本文将会就蛮族女孩的寓意进行多层次的系统分析。
一、蛮族女孩——南非殖民暴行的罪证
(一)南非与帝国
《等待野蛮人》并没有准确交待时空背景,却映射了南非种族隔离下的现实政治。在南非的历史中,殖民史和种族隔离制度是其非常重要的部分。从17世纪50年代白人踏上南非的土地,到20世纪90年代南非彻底废除种族隔离制度,白人统治南非长达300多年。作家库切在南非开普敦长大,父母都是布尔人(最早的荷兰殖民者的后裔)。从小的生活经历和家中亲英反种族隔离倾向的影响使他总是能够更深地思考南非现实社会。
在种族隔离制度之下,南非国家的政治、文化、教育等方面都掌握在白人殖民者的手中,他们随意制定维护自身的法律,残酷镇压和屠杀土著居民,肆意践踏黑人及有色人种的人权。小说中经常提及边境,行政长官是边境的治安官,帝国的居民与野蛮人贸易往来,帝国想要发动战争迫使野蛮人从边境退到山区去,野蛮人才是这片土地的原著居民等,都在影射南非的现实政治。
除此之外,小说中很多情节也都与南非现实政治语境相对应。特别是1976年索韦托起义之后黑人运动领袖比科之死,“审讯室的酷刑”给当时的社会蒙上了一层阴影。作家库切在当年9月写给希拉·罗伯茨的信中也表达了自己对政府竭力掩盖暴行的失望和怀疑。小说开头,老人和小男孩在看病的路上被当作抢劫犯遭到逮捕并遭受酷刑,老人的死亡、审讯室的罪恶与比科的死形成映射,暴露了南非在种族隔离制度统治下的黑暗。
(二)蛮族女孩与帝国暴行
蛮族女孩是乔尔上校带回来的第一批俘虏之一,被认为是帝国的潜在侵略者,而实际上,“这些人只是河边的土著……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打鱼或是设陷阱捕猎……他们又怎么会了解什么大群野蛮人反对帝国的计划?”[2]26显然,“野蛮人”的标签于他们、于蛮族女孩都是子虚乌有的,他们不过是帝国对早于帝国到来的原土著居民实施暴行的借口。
小说中,蛮族女孩的身份与南非社会的黑人土著身份形成对照。在欧洲人到来之前,南非次大陆的土著居民有三个:桑人、科伊人和南班图人,前两者合称为科伊桑人,为有色人种,南班图人为黑人[3]。随着好望角被欧洲新航路发掘,这片土地成为了殖民地。荷兰殖民者的后裔布尔人醉心于种族隔离制度,实施了一系列迫害和限制土著居民的行动。小说中行政长官在收留蛮族女孩之后一直在寻找解读蛮族女孩身体的方法,却发现一无所获,而且对这个身体没有任何进入的欲望,“把我作为老年男人的记忆插入那个鲜热的肉鞘中去,使我想到的是变酸的牛奶、落进灰尘的蜂蜜和掺了粉尘的面包”[4],这里的“memory”(记忆)在中译本中意译为生殖器,具有殖民的隐喻意味。记忆与特定的文化和观念紧密相连,行政长官总是想方设法地为女孩灌输文明世界的文化和观念,使女孩符合“文明社会”的标准,这是文化霸权的体现。
因此,小说中的蛮族女孩象征着殖民统治下的非洲及受奴役的非洲人民,是帝國殖民罪恶的见证,而其身上的伤象征着殖民统治与种族隔离制度下的千疮百孔。女孩的每一道伤都直指帝国暴行,都是南非殖民的隐喻。行政治安长官第一次注意到蛮族女孩是在军营之外,女孩因与其他被释放的野蛮人失散而乞讨。由于监狱里的暴行,女孩的眼睛只有边缘才能看见东西,使其时常暴露在文明世界审视的目光下,处于“被看者”的位置。长官在叙述蛮族女孩时,言其“也带着一种捉摸不定的、防御性的、未能摆脱拘谨的怯意,好像害怕会撞到什么看不见的障碍,神情中有一种知道自己在被人看的反应”[2]50。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剖析了这种权力运作方式,称之为“全景敞观主义”。全景敞视建筑是环形的,中心有一个瞭望塔,“在环形边缘,人彻底被观看,但不能观看;在中心瞭望塔,人能观看一切,但不会被看到”[5]。来自文明世界审视的目光如同中心瞭望塔的目光,让被注视者无法逃避。与此同时,被注视者无法看见注视者的情绪和行动,始终处于被动位置,注视者的权威也因此得到了保持。单向凝视的“看”代表着一种不被质疑的权力,蛮族女孩受伤的眼睛象征着文明人对野蛮人、殖民者对被殖民者权力的剥夺。
不仅如此,女孩断了的双脚也是由帝国暴行所致。女孩因行动不便与族人走散难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不得已走上了乞讨的道路。脚断了的女孩走路时只能靠着拐杖,行动的自由受到了很大的限制,这是被剥夺基本人身权利的被殖民者的象征。
(三)蛮族女孩与帝国认知暴力
除了直接实施暴行,帝国对野蛮人还有认知上的暴力。在帝国中,文明人对待“野蛮人”是鄙夷的,在行政长官刚收留蛮族女孩时,长官的下属们就揶揄他每天把自己的“新宠”关在家里。在帝国的认知暴力中,“野蛮人”就是“他者”,比文明人低等,为文明人建构“野蛮人”提供了优越性。
“他者”是后殖民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这一概念对于主体性的建构有重要的影响,后者通过树立一个与自己相互冲突矛盾的他者,从而建立自己的主体地位[6]22。 萨义德在《东方主义》中认为,在西方人对东方人的想象性建构中,后者处于从属地位,失去了发声的机会和权力,并成为西方人体验文化优越感的权力象征和地缘政治概念。在这种想象性建构中,他们将东方文化形象在西方的镜像中异化变形,把东方世界女性化、神秘化,甚至居高临下把东方文化的异质性解读为野蛮、落后、迷信、陈腐的畸变形象[6]22。在对“他者”的想象性建构中,“殖民话语的目的,是要把被殖民者分析为在种族根源上是退化的人群,以便证明征服是合理的,并建立起行政和指导体系”[7]。
小说中,行政长官对蛮族女孩身上的创伤和过去的经历都充满兴趣,长官想尽一切办法探求女孩身上的秘密,挖空心思地猜测女孩的想法,始终以第一人称“我”叙述故事。对蛮族女孩以及其他“野蛮人”的真实想法,读者只能透过行政长官的视角观察,始终得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暗示着“野蛮人”始终没有话语权,始终处于被表述的边缘状态中。
帝国建构中的“野蛮人”“懒惰、没有道德感、肮脏、愚蠢”[2]56,并断言“在这个地区,文明就是使野蛮人堕落,孵化出一群只能依赖别人的人”[2]56,而忽略帝国文明人为了赚取利润用各种狡诈的手段将他们骗的“把自己的货物都换酒喝了,喝得不省人事地躺倒在阴沟里”[2]56,甚至任意缉拿边境居民,使用暴力将“野蛮人”折磨致死。其實,有关“野蛮人”的形象表述只是帝国为了巩固自身殖民统治、排除异族人干扰的“套话”。而这种“套话”只是为了保持自身优越性,以自我中心为视角,套用帝国在殖民写作中已然形成的贬低性的结论,“野蛮人”也因此被贴上了愚蠢、呆板、狡猾等具有蔑视性含义的标签。
在福柯的话语理论中,话语和权力缠绕在一起,作为权力的可能性条件而起作用。行政长官想要超越帝国中心的影响,书写蛮族女孩、霸权真相却无从下笔象征着文明人的历史也不是真实的历史,历史是被权力所有者掌控的,具有排他性。蛮族女孩作为被殖民者的代表消解了文明世界权力与话语的意义,揭示了库切的反殖民主题。
作为一部寓言小说,库切成功地将小说中的虚构时空与南非社会现实联系起来,蕴含了丰富的象征意味。小说中的蛮族女孩是寓言式的人物,同样映射南非的社会现实,揭露殖民者的行为和认知暴力实质,是南非及南非被殖民者的象征,也是帝国殖民罪恶的见证。
二、蛮族女孩——历史与现实的反思
过去对于殖民历史的研究,学者通常关注的是帝国本土将权力和观念向边缘地区的投射,殖民者将自身的思想文化强行灌输给被殖民者,使被殖民者处于被剥夺权力的位置,陷入“帝国史即为殖民地史”的圈套。近年来的研究中,人们才把目光逐渐从殖民者转向被殖民者,研究被殖民地自身的历史。从南非人的南非史入手,我们发现南非人对于殖民统治的抵抗同样是极其重要的部分,相对照的是,小说“野蛮人”中蛮族女孩的抵抗同样是值得关注的部分。对蛮族女孩的刻画寄寓了作家库切对殖民历史与种族隔离现实的反思。
书中蛮族女孩与行政长官的交往刻画较为细致,阐释空间较大。行政长官对蛮族女孩认识逐渐深入的过程亦是作家反思殖民历史与现实深入的过程。长官通过对女孩的探索,认识了帝国的本质并最终与帝国决裂,走上救赎的道路。此时,小说中的蛮族女孩促发了行政长官对殖民历史与种族隔离现实的反思。
行政长官认识蛮族女孩是一个由同情到探求、质疑再到选择和理解的过程,期间,蛮族女孩利用自身沉默的机制使行政长官的探求失败,进而引起有关自我中心思考方式和殖民霸权的反思。
(一)同情与责任
书中乔尔上校的到来打乱了“我”的生活,他无端逮捕、折磨了边境的一个老人和小男孩,又以野蛮人将要攻打帝国为借口逮捕了一大批边境土著居民。行政长官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其中扮演了帝国的同谋者、质疑者和救赎者三种角色。他对男孩与老人的态度是矛盾犹豫的,一方面是同情,另一方面是怕惹麻烦的漠视。当最终发现老人死亡,男孩伤痕累累、饱受耻辱,他的内心充满愧疚,良知逐渐苏醒,释放了乔尔上校的野蛮人俘虏并收留残疾的蛮族女孩。在行政长官与蛮族女孩认识的第一阶段,行政长官对待蛮族女孩的态度可以用同情和负有责任感来概括。
书中行政长官顾及女孩的尊严并没有白收留她,而是给她在自己的家里谋得一份差事。从收留女孩起他就一直在探索女孩身上的秘密,并认为“某种事情不知怎么的从天而降落到了我的身上:在我床上的这个身体,我对它负有责任,或是似乎应该负责……”[2]64这种从天而降的责任感便是行政长官作为新知识分子自发产生的责任感。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曾言:“知识分子的代表是在行动本身,依赖的是一种意识,一种怀疑、投注、不断献身于理性探究和道德判断的意识。”[8]行政长官在小说中始终都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并在与蛮族女孩的接触中逐渐克服自身的局限。
但此时长官的责任感是不成熟的,难以摆脱帝国中心思想的束缚。长官的同情中带有作为文明人对弱小的怜惜和俯视性的骄傲。为了让蛮族女孩留下,他一次次向女孩说明不准流浪的治安条令(而该治安条令就是长官自己制定的),目的无非是将他们降为奴仆,使之服从帝国权威,或是将其赶出城镇,因为在他看来“野蛮人就是懒惰、没有道德感、肮脏、愚蠢”[2]56。
在认识的第一阶段,行政长官的同情和责任感并没有收到蛮族女孩有效的回复,而以失败告终。以怜惜弱小为出发点的同情并不能为被殖民者接受,自以为充满神圣感的责任意识也可能沦为荒诞的说辞,而这些都是后殖民时期值得知识分子警惕和反思的命题。
(二)探求与质疑
行政长官对蛮族女孩认识的失败增加了长官的好奇心,促使其不断探求蛮族女孩身上的秘密并在探求中产生质疑,反思自我中心的思考方式。期间,蛮族女孩以自身语言和身体的沉默反抗机制让行政长官又一次挫败。
行政长官经常询问蛮族女孩是如何受伤的、那些人折磨她的经过,以及对那些人的看法,而得到的无一不是拒绝与沉默。行政长官和蛮族女孩的思维方式并不相同,长官遵从以西方为中心的理性思维,总是倾向于从外在的事情与事物赋予意义,思考其中的内涵,做出合适的行动。而蛮族女孩更注重务实,扎根于前辈的经验和智慧生活,但是女孩与之的差异性并不能为行政长官所接受,因为在文明人的潜意识中,这些都是低等的表现。于是,试图改造女孩成为了行政长官的任务之一。
小说中,行政长官为女孩涂油和擦洗的仪式多次出现,成为长官对蛮族女孩的探求方式之一,寓意丰富。从第一次决定收留女孩开始,行政长官就以关心为名义要求看女孩受伤的脚并为其擦洗,到后来的交往中,洗脚、洗身体、涂杏仁油一次次填充了他与女孩在一起的空白时光。关于擦洗和涂油的寓意,一直到其后长官认为自己“就像一个蹩脚的导师,拿着‘产婆术的钳子挖空心思地用真理来填充她”[2]60,而女孩却不为所动作家才暗示了其中的内涵。“产婆术”即古代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倡言的演讲术,在这里暗指处于西方中心的文化和思想。这些西方引以为豪的思想与文化千百年来被认为是真理性的,而它的有无恰好界定了文明和野蛮两种对立的形态。
此外,行政长官与蛮族女孩之间还有大量与身体相关的描写值得分析,在行政长官对蛮族女孩的探求中,身体及性的探求是其中极为重要的部分。行政长官多次触摸蛮族女孩的身体,试图探求其中的奥秘却同样遭遇了失败。
在长官的视域中,蛮族女孩的身体是自闭的、笨拙的,没有男性欲望对女性身体的联系。因为缺乏平等的理解,长官的探求和乔尔上校的拷问并没有实质的差别,蛮族女孩也没有将自己的身体交予长官的認知系统。在此,女孩的身体更像是一个有待解读的文本。
福柯认为身体与权力、历史紧密相连,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只能是身体的历史,历史将它的痕迹纷纷地铭写在身体上[6]。通过身体的探求,行政长官试图在女孩的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以进入她的历史,探求自身的意义,显示掌控的权力。
在殖民历史中,权力所有者更多对应着理性和拥有更强力量与欲望的男性,而受权力控制者常常对应刻板印象中力量弱小的女性。书中行政长官多次提到狩猎,强调自己的男性力量。狩猎的活动本可以给他带来作为万物灵长征服动物的快感,可在与羚羊对峙的过程中,长官不禁把自己和野蛮人的关系代入了这一情境,内心产生了对自我的怀疑。这种质疑源于行政长官在蛮族女孩面前展现男性魅力的失败,长官如何利用语言引诱、用手触摸感受、用“真理的钳子”填充,都无能为力。不为所动的蛮族女孩打破了行政长官对男性魅力、权力掌控的优越感,迫使有良知的行政长官不得不面对自身的鄙陋和罪责。
在认识的第二阶段,行政长官在探求女孩的秘密中遭遇了女孩语言和身体的沉默反抗机制进而反思女孩与自己、野蛮与文明、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男性与女性的问题。在殖民历史中,殖民者总是以虚幻美好的说辞掩盖自身的暴力和罪责,始终以不平等的方式对待被殖民者。探求的失败象征着殖民者试图以暴力进入被殖民者历史的荒谬。
(三)选择与理解
行政长官在前两个阶段的交流失败后开始不断反思并做出了护送蛮族女孩回乡的决定。此后长官逐渐放下自身的偏见,以平等的姿态理解蛮族女孩并最终与帝国决裂,走向救赎。该阶段长官的转变使反思获得了实质性的进展。
在长官和蛮族女孩的相处过程中,长官常常陷入道德伦理困境而不知所措。他一方面想通过蛮族女孩探求帝国真相,一方面又关心同情女孩的遭遇,陷入拷问与关心混杂的道德伦理困境。在与女孩相处的过程中,长官的悔过意识逐渐增强,最终做出了护送蛮族女孩回乡的伦理选择。
护送的旅途是蛮族女孩与行政长官交往的高潮部分。在旅途中,行政长官对“强者”与“弱者”“文明人”与“野蛮人”有了与以往颠覆性的认识,长官做出护送的选择恰恰是长官正视并解决问题的开始。
长官改变观念的一个转折点便是旅途中强弱力量的颠倒。之前在边境小镇上,行政治安长官是这一片“文明人”地区的掌权者,可以制定法令,而蛮族女孩是与族人失散后以乞讨为生的“野蛮人”,自理能力低。他们之间强弱力量的对比让本身潜意识里就难以摆脱帝国想象的行政长官很难以一种平等关心的姿态面对蛮族女孩。而护送蛮族女孩回乡的途中暴露了“文明人”与“野蛮人”的身体适应力的差距,自称强大的“文明人”在荒郊野岭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而原本弱势的“野蛮人”女孩却适应得很好。途中强弱力量的倒置迫使长官放下自己的傲视与偏见,重新反思“文明人”与“野蛮人”的关系。
行政长官彻底放下对蛮族女孩的歧视与偏见,实现平等理解是在长官的随从成功和蛮族女孩用边境语言交流之后发生的。在“文明世界”中,蛮族女孩和行政长官由于语言不通难以实现交流,蛮族女孩在行政长官面前总是显得木讷迟钝、不知所措。护送回乡过程中,两个随从用边境地区的方言和她讲话,长官才发现女孩表达流利,反应敏捷,出言得体,其实是一个机敏、有魅力的年轻姑娘。语言的平等交流、分享欢乐使得长官更加贴近女孩的心灵,女孩也放下了在小镇上的拘谨,以最深切的欢愉和生命的骄傲投入长官的怀抱。短短12天的护送行程让蛮族女孩和行政长官放下了内心的种种障碍,实现了情感的互融。蛮族女孩身上热烈的生命激情等魅力让行政长官最终跨越种族爱上了她。此后,行政长官坚决地走上了灵魂救赎的道路,即便在最艰难的被囚生涯,在遭受侮辱,失去尊严的困境中都没有放弃。
在第三个阶段,远离帝国环境的改变使行政长官的思维方式发生了转变。殖民民族优越论是荒诞的,任何民族都有其优秀的文明,都值得其他民族平等相待。这一点无论是在当时种族隔离现实影响下的南非,还是在殖民霸权思想抬头的今天都是值得反思的命题。
在行政长官与蛮族女孩的交往中,蛮族女孩以自身的神秘、开放性、蕴含丰富的文本多元阐释可能引领诸如行政长官的知识分子代表走向忏悔和救赎的道路并引发我们对殖民历史与种族隔离现实的反思,具有类于引导者、明灯、指路人的象征意义。
三、蛮族女孩——困境中的未来希望
欧文斯曾指出,寓言是一种态度、一种技巧、一种感知和一种程序。寓言的作用常常在于通过虚构指涉更为广阔的内容,提供一种解释,体现一种关怀,启迪人们走向远方。库切的《等待野蛮人》不仅体现了作家对南非殖民历史与种族隔离现实的反思,而且暗含了作家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虽然这份希望在现实的困境中难以突围,但是作家并没有因此放弃对未来希望的憧憬,而这也是库切作为作家的人道主义关怀所在。此时,蛮族女孩正是未来希望的象征。
(一)现实的困境
库切在小说中对困境的隐喻是含蓄多义的,对自由人文主义话语的解构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行政长官的言行举止和思维方式中有浓厚的西方传统自由人文主义特点,在小说中表现为:对司法系统效力的信仰,对暴力的憎恶,对理性思考的崇敬,拥有一种相当无情的自我审视能力和负罪感与以个人自主和选择自由的信念。而一直把这些奉为圭臬的长官却屡遭碰壁:乔尔上校不为所动,蛮族女孩沉默离开,边境民众嘲笑不解,甚至直到最后自己也无力挽救帝国衰亡,回到原点。长官企图解释女孩的失败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很难跳出固有的框架。长官“我”觉得自己被历史赋予重任,但找不到确切的答案。而这也是面对殖民压迫历史和南非种族隔离现实政治时自由人文主义者和许多知识分子的困境。
除此之外,小说中的行政长官与蛮族女孩都面临着认同的困境,同样也是作家库切流散生涯的困境。王敬慧曾经在她的著作中写到:“从流散文学的层面审视库切的作品,会对一些传统的文学研究所忽视的问题有许多新的理解、新的发现。纵观库切的作品,他的视角从南非逐渐转向世界,从个体转向整体,从人类转向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动物。”[9]库切的一生都在世界各地游走,他在南非长大,因为不认同南非统治者的种族主义思想,向往英美世界却又找不到自己的认同感,陷入身份认同的困境之中。而书中的蛮族女孩被乔尔上校以逮捕的方式强行带入帝国的文明世界又被行政长官以同情的名义收养在家中,残疾使得她不得不适应新的生活。在行政长官家中,她干活手脚麻利,试图弄明白行政长官的想法,理解长官却总是陷入痛苦的境地。身份认同的困境让蛮族女孩在长官的挽留后还是选择了离开。小说中,行政长官陷入的身份认同困境还捆绑着伦理道德与正义的两难问题。一边是坚持正义,揭露帝国管理者给野蛮人编造的谎言,反抗文明人的暴力;另一边是陷入众叛亲离的局面。而这些同样是当时南非种族隔离现实下作家库切的困境,一边是正义,而另一边是众叛亲离和国家指责的局面。
《等待野蛮人》的书名也暗示了另一种困境。该小说的书名首先来自康斯坦丁·卡瓦菲的同名诗《等待野蛮人》,该诗的结尾与库切小说有很强烈的呼应:夜幕已经降临,野蛮人还没有来/有些人已经抵达前方/并说不再有任何野蛮人/而现在,沒了野蛮人,我们该怎么办/这些人曾经是一种解决方案。帝国内部逐渐衰微已经成为一种难以遏制的趋势,在外部建构一个假想敌(野蛮人)被视为一种应对帝国衰落的“解决方案”。野蛮人的建构根植于子虚乌有,小说中没有任何野蛮人袭击文明人的证据,就连出征的帝国军队都是在途中因为无法适应环境而折返的。小说的末尾,小镇又恢复了宁静,等待野蛮人的到来仍然困扰着帝国。行政长官哀伤感叹“就像如今经历的许多事情让我感到很麻木;就像一个迷路很久的人,却还硬着头皮沿着这条可能走向乌有之乡的路一直走下去”[2]223。帝国曾经把野蛮人当作一种解决方案——“a kind of solution”,实际上应该解释为“no solution”。在作家库切看来,当支撑帝国的“真相”被揭穿时,“没有方向的道路”强调了未来的不确定性——这条通向未来的道路可能是一条死胡同,正如种族隔离制度被废除后的南非乱象丛生,失去了发展的方向感,陷入一片迷茫。而“可能”一词也为设想另一种不同的“解决办法”提供了可能性[10]。而这“另一种解决办法”就是困境中的希望。
(二)未来的希望
小说结尾,帝国民众寄希望于野蛮人的出现来解决问题,行政长官想象着野蛮人到来之时,蛮族女孩抢在马队的最前面,“腰板挺直坐在马鞍上,疾如流星地奔进城门,她两眼闪闪发光,她是他们的向导,指着她曾寄身之处向她的同伴们讲述自己在这个陌生城镇的遭遇。‘那时候,一切都会重新开始”[2]219。在行政长官和作家库切的眼里,蛮族女孩被认为是“会使一切重新开始”的希望,是解决困境的关键。在小说中,关于蛮族女孩的叙述主要还是通过行政长官的视角来展现的。行政长官视角下蛮族女孩的主要特征无外乎迟钝、沉默、难以理解等,其后与其他女孩的交流中,行政长官才了解到蛮族女孩的爱笑、善良等特征。随着行政长官思考和忏悔的逐渐深入,小说末尾长官对蛮族女孩形象的想象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若以行政长官新的视角向前看,可以发现隐藏在叙述中的蛮族女孩的其他特征。
蛮族女孩不仅掌握自己的母语还能和行政长官等文明人交流,她的迟钝、漠然只是不理解行政长官自由人文主义思想的自我责问和探求意义的思维方式。当与长官家的厨娘和长官经常拜访的女孩在一起时,蛮族女孩能够通过语言与她们交流情感,给她们带来快乐。在送行途中,长官的侍从用夹杂边境方言的语言和她聊天时,她出言得体、反应灵敏、表达流利,表现出很强的交际能力。而行政长官则完全听不懂野蛮人的言语,在离别的时候才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和蛮族女孩学习她们的语言。
蛮族女孩不仅在文明人的面前表现出极强的语言能力,而且在同族人中同样如此。小说开头,被逮捕的老人和男孩是除了蛮族女孩之外作者刻画较多的野蛮人。小男孩在行政长官等帝国文明人的面前因为语言不通只能选择沉默,他们与行政长官等人的交流只能靠翻译来完成,在文明人的面前不仅没有话语权甚至连语言的接收和发出都被掌握在他人的手中,最后一个死亡,一个任由摆布。而蛮族女孩则不同,她能通过语言和文明世界形成沟通而且引导着行政长官逐步发现帝国的实质,走向忏悔和救赎。
除了语言能力之外,蛮族女孩也比文明人有更强的身体素质,能够适应更恶劣的环境,这一点在行政长官送行途中得到了很好的验证。蛮族女孩的自理和适应能力很强,尽管身有残疾,仍然干活麻利,从不叫苦。她也是和善的,比起离别时不讲信用扣下行政长官钱的野蛮人相比拥有很多美好的品质。她是自尊的,与边境地区被狡猾的文明人居民骗得醉酒流落街头相比,她明白自己的归属,平等待人,不轻贱自己。小说末尾,长官想象中那个已经长大的女孩褪去了稚嫩和犹豫,变得挺拔、两眼放光,是野蛮人的向导,具有先锋的精神。行政长官和蛮族女孩的声音不同,却能慢慢接纳对方,尝试理解对方,暗含着作家库切对未来的某种期待,他们的相处也象征着文明和“野蛮”的互融。文明不再通过树敌来掩盖自身衰落的问题,而是以开放和平等的姿态与另一种文明交融、吸收新的东西以促进自身的发展。行政长官在反思自我中也曾经把蛮族女孩比作一把钥匙,而这把钥匙实际上也是超越困境的希望。
小说中多次提到了一群玩雪的孩子,他们时而出现在行政长官的梦中,时而出现在长官的周围。重复在文学叙述中被认为是一种手法,也是作家希望读者应该注意的内容,在创作中,作家有意无意地多次强调某些东西往往蕴含丰富。第一次发现玩雪的孩子是在长官走过广场的时候,孩子们在玩雪搭建城堡的游戏,在城堡上插上了一杆红旗。当长官靠近孩子们的时候,只有一个比较大的女孩子没有跑,而是专心地搭建自己的城堡。长官努力想象着女孩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长官做了很多次梦,梦中仍然是那些搭建白雪城堡的孩子,长官靠近时仍然是那个年长的女孩没有放下手中的雪,而女孩的脸是空白的,甚至十分吓人,没有五官,不像人的面部……这些可怕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行政长官的脑海里。“空白的脸”和行政长官无数次回忆蛮族女孩以及和她睡在一起的感觉相似。行政长官在探求蛮族女孩无门的时候也发现女孩的脸是空白。
玩雪的女孩和蛮族女孩在文本中形成了一种对照关系。若从玩雪女孩的几次出现来分析,有两次是比较特别的。其中一处是在行政长官毫不顾忌地对新来的年轻军官揭露帝国构建野蛮人的真相之后,长官又发现了那个正在搭建城堡的女孩,城堡具体而微,长官看见了女孩微笑的脸。还有一处是,小说的末尾,孩子们已经不再堆雪城堡了,而是一起堆雪人。长官强调,“这些并不是我梦里所见”[2]223,而是现实所存在的。这两次特别的描写,一个是有了女孩的笑脸,另一个则是堆雪人。文中,行政长官的心态变化和蛮族女孩显然影响了长官对玩雪孩子们的理解。当行政长官毫无顾忌地说出帝国真相的时候,他已经通过探求蛮族女孩获得了对帝国进一步的理解,内心获得了一定的救赎感,心情暂时放松的行政长官看到的玩雪女孩的脸便是微笑。玩雪的孩子们搭建的城堡如同疆界,把城内和城外分开,城堡插上红旗象征着开疆扩土的胜利,对照帝国设置边境将野蛮人赶出原本的家园。小说结尾,孩子们一起搭雪人,长官想起雪人还得有两条胳膊,但并不介意,因为英文中“arm”除了胳膊还有武器的释义。行政长官很喜欢这个雪人,孩子们的创作暗示着下一代蕴含的希望。虽然不知道这些希望能带来多少曙光,但长官还是愿意相信他們,毕竟长大了的蛮族女孩已经是野蛮人中最闪亮的向导和先行者。
在此,小说中暗含着作家对身份认同、社会发展、道德伦理等困境的关注,以库切的视角看来文明的交流互融是其中一种解决的方法。小说中的蛮族女孩便是困境中希望的象征。而这种试探性让下一代充满希望的形象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在《等待野蛮人》的扉页上,库切写道:“将此书献给他的两个孩子——尼古拉和吉塞拉。”孩子们承载着作家库切对未来社会的期望,对下一代的期望,这种期望隐藏在库切的悲观情绪中,使得小说结尾的感情更加复杂,留白更多。
四、结语
小说《等待野蛮人》集中体现了作家库切对南非种族问题及人类道德伦理困境的思考。寓言的写作方式让库切的这部小说拥有了更为多元的阐释空间。蛮族女孩作为其中一个神秘的主要人物,内涵丰富的寓意。通过蛮族女孩,作家库切表达自身对历史的看法,历史并非是一种唯真的存在,它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掌握在权力所有者的手中。作家库切以自身的流散经历、冷峻笔调揭示着殖民史中殖民话语的欺骗真相。但是,作家库切并非一味展现悲观情绪,在他简洁、冷静的语言之下包藏着对未来新生代的期待和对人类道德伦理困境的人道主义关怀。小说中具有隐喻色彩的细节很多,暗含作家的一些解释,他希望人们能从二元对立冲突的模式下解脱出来,以一种新的视角、新的主体间性的历史哲学处理性别、种族、民族、文化等诸多方面的问题,人类应该在学会同情、宽恕、尊重他者主体性和差异性的前提下,在一种自然和谐、多元共生的状态下谋求共同的发展。这些在当今仍然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除此之外,库切的作品中从来不会给出具体的答案,对话的模式、开放的叙事给读者留下了更多的思考空间,而这也是其作品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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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程明莎,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