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文学中的仆人叙事
2022-05-30刘畅
摘 要:仆人是社会结构中与上层人物距离最近、接触最频繁、反差最大的底层群体,仆人的形象也频繁地出现在诸多经典文学作品中,成为名人主角们的陪衬及注脚。“文学中的仆人”已逐渐成为西方文学中重要的研究话题。在传统的话语地位中,仆人阶层扮演着上层阶级附属物的角色,处于文学作品的边缘地带和失语状态。对仆人叙事的分析,应当以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为指导思想,关注阶级冲突与意识形态,并将文本置于历史语境考察意识形态。通过研究仆人叙事,挖掘出文学作品背后社会意识形态所赋予的上层与底层、中心与边缘之间的二元对立,体现马克思主义的文学批判精神。
关键词:英国小说;现实主义文学;仆人叙事
一、引言
随着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的兴起,“文学中的仆人”已逐渐成为西方文学中重要的研究话题。根据不完全统计,1986年,Bruce Robbins就已出版《The Servants Hand:English Fiction from Below》,对西方文学史中的仆人形象进行探讨;1997年Mark Thornton Burnett的《Masters and Servants in Renaissance Drama and Culture》分析了文艺复兴时期戏剧与文化中的主仆关系;1999年,Sherrie Inness写作了《Loyal Saints or Devious Rascals:Domestic Servants in Edith Whartons Stories“The Ladys Maids Bell”and“All Souls”》来研究特定小说中的家庭仆人。此外,2005年,西方文学权威期刊《Literature Interpretation Theory》还出版了专刊来探讨“文学中的仆人”这一主题。
然而,迄今为止,在国内尚鲜有文献探讨世界文学作品中的仆人叙事。在知网上搜索“仆人叙事”主题词,结果仅4条,其中真正探讨仆人叙事的论文仅两篇。张珺于2008年发表的《〈简·爱〉中仆人角色的叙事功能》,探讨了仆人是如何丰富小说内容、弥充第一人称视角的局限的。杨晓霖于2016年发表的《后马克思主义批评视阈下的底层人物:论近期英美作品中的“新仆人叙事”》以“新仆人叙事”为研究主题,以1990-2014年间出版的多部新仆人虚构叙事作品为研究文本,探讨了仆人群体在更复杂的主仆关系中的身份政治。
本文将文学作品中与仆人有关的描写定义为“仆人叙事”,并以19世纪出版的三部英国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夏洛蒂·勃朗特发表于19世纪10年代的《简·爱》,萨克雷发表于19世纪40年代的《名利场》,托马斯·哈代发表于19世纪90年代的《德伯家的苔丝》为研究文本,对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文学中的仆人叙事情况进行分析,并对当时以仆人为代表的工人阶级在文学中的再现进行研究。意在阐释文学作品中普遍存在的工人阶级“失语现象”,深度思考文学作品与社会意识形态话语的关系。
二、“仆人叙事”
在社会经济与生产关系中占统治地位的行政当局和受管理的人民的对立,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而主人与仆人这对雇佣关系,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一对非常特殊的劳资关系,以私人生活场所为搭建关系的基础,这正是拉克劳(Ernesto Laclau)所认为的、阶级对抗破碎化和散点式的场所之一[1]。汤普森(Edward Palmer Thompson)曾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中提出,阶级经验主要由生产关系决定[2]。而主仆关系正是一种处于家庭内部的、微缩型的社会阶层关系,二者既是对立与排斥的,又相互依存、密不可分[3]。
正如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在《狱中札记》中所写:下层社会群体的历史必然是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仆人叙事”指文学作品中有关仆人阶层,即下层社会群体的描写。这些描写文字通过对仆人生活的再现,展现了非常强烈的阶层意识。仆人是社会结构中与上层人物距离最近、接触最频繁、反差最大的底层群体,仆人的形象也频繁地出现在诸多经典文学作品中,成为名人主角们的陪衬及注脚。在传统的话语地位中,仆人阶层扮演着上层阶级附属物的角色,处于文学作品的边缘地带和失语状态。仆人角色们往往在丰富作品内容、烘托主要人物、加強情节冲突、提升审美价值、突出主题思想、深化批判意识等方面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因此,对仆人叙事的分析,应当以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为指导思想,关注阶级冲突与意识形态,并将文本置于历史语境考察意识形态。同时,以布莱斯勒提出的“考察虚构世界——即阐明作品如何反应作家意识形态”[4]为具体方式,通过研究仆人叙事,挖掘出文学作品背后社会意识形态所赋予的上层与底层、中心与边缘之间的二元对立,体现马克思主义的文学批判精神。
三、“仆人叙事”的三种模式
本文所选用的三部小说,分别采取了“仆人叙事”的三种模式。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以家庭教师简·爱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使读者自动位于主仆关系中主人的视角,对家中的仆佣进行凝视。萨克雷的《名利场》采用无所不知的第三人称视角进行叙述,使主仆都成为与读者对立的他者,在客观冷静的再现中,接受读者的审判。托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虽以第三人称进行叙述,但小说前半部分一直聚焦于主角苔丝的视角,刻意屏蔽了苔丝目光所不能及之处的情节,成功将读者代入德伯家养鸡场中的女仆苔丝的“楼下视角”,唤醒读者的共情。接下来,本文将结合作品情节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方法,分别对这三种模式进行分析。
(一)采用第一人称与仆人互动的叙述模式
《简·爱》是一部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的小说,读者因此得以与女主角简·爱共享视角,对19世纪的英国社会进行审视与批判,这其中就包含着对身边仆人阶层深刻的近距离凝视。
《简·爱》中一共有三位主要的仆人,分别对应女主角简·爱人生的三个重要阶段。保姆贝茜对应简·爱在舅妈家度过的悲惨童年;管家费尔法克斯太太对应简·爱在桑菲尔德庄园的全新人生;仆人普尔太太则代表着困扰简·爱的谜题,和她初次婚姻的破灭。这三位仆人各自承担着不同的功能,并以各自的单一,构建起故事的多面。
1.贝茜:见证与欲望镜像
简·爱自小被寄养在上层富人舅妈家,但舅妈家主仆上下都非常嫌弃瘦小忧郁的简·爱,只有保姆贝茜会用同情的口吻规劝她:“我跟你说这些,全是为了你好。你应该学得乖一些,多讨他们喜欢,那样也许你还能在这个家里呆下去。”[5]7在经历过红房子一夜的噩梦后,贝茜对简·爱的怜爱愈发流露,比如她偶尔会给简·爱带来一个小甜面包或一块奶酪饼,并给她一个甜蜜的晚安吻;亦或是在简·爱要离开舅妈家去慈善学校时表现出留恋和不舍,并在凌晨送简·爱上马车时叮嘱马车夫“千万要照顾好她啊”[5]34。简·爱在舅妈家度过的童年时光固然是悲惨晦暗的,但贝茜的存在也让简·爱发自内心地快乐,甚至感叹:“即使像我这样的人,人生也会有它阳光灿烂的时候的。”[5]34贝茜如同小简·爱悲惨童年中的一束光,让她在“底层人”身上感受到人性的温柔。
简·爱在慈善学校生活了8年多,期间舅妈与简·爱完全切断了联系。就在简·爱准备去桑菲尔德庄园就任家庭教师的前夕,贝茜来学校找她。见到了昔日的小孤女如今已变成文雅的大家闺秀,贝茜又惊又喜地与简·爱拥抱亲吻,并告诉她自己的女儿也叫简,与她同名。同时,贝茜还带来了关于简·爱身世的消息:简·爱的舅舅曾去舅妈家找过简·爱,为后文简·爱继承叔叔财产的情节作了铺垫。
贝茜的最后一次出场,是在舅妈病重之时,贝茜成了连接简·爱与舅妈一家的唯一纽带。通过这位仆人,主角不仅完成了自己与过去的和解,也得到了亲叔叔从马德拉寄来的信,获悉了叔叔将自己列为遗产继承人的消息。
贝茜这个角色带有一定的反叛性,因为她虽然是仆人,却没有受到阶级固化刻板思维的影响,成为主人的附属物,而是“违背”主人的意志,偷偷地关怀着简·爱的成长。在贝茜身上,体现了“上层人”身上没有的同理心与真善美,这无疑是作者对于上层阶级的一种讽刺。
同时,作者选取了这样一个边缘人物来表现温柔的人性,亦是在“底层人”贝茜身上寄托了自己蔑视权贵与社会阶级的欲望。夏洛蒂·勃朗特本人就曾两度担任过家庭教师,但亲身经历的贵族们对她的冷嘲热讽,迫使她放弃了这一职业。因此,书中所描述的自私刻薄的富人们,正是作者所体会的当时英国社会中等级偏见的生动写照。而作为众多冷漠富人的对立面,贝茜这个承载作者抨击权贵、赞美小人物愿望的仆人形象,她的每一次出场,都是为了给作者的成长阶段作结,或是为了反衬上层阶级的冷漠与无情。因此,贝茜的形象无法视作仆人阶级的真实再现,而是一种无法自我言说、单薄的、工具性的欲望镜像。
2.费尔法克斯太太:颠覆与世俗符号
桑菲尔德庄园的管家费尔法克斯太太是《简·爱》中最关键的配角人物。她虽是仆人,但在庄园的地位却近乎女主人。罗切斯特先生将私生女阿黛尔和整座庄园都托付给费尔法克斯太太,她对这座宅子和其中生活的人都掌有管理权,这也让简·爱误认为费尔法克斯太太就是桑菲尔德庄园的主人。简·爱到达桑菲尔德庄园后,费尔法克斯太太和蔼得体地迎接了她,并交待仆人为简·爱准备晚餐、安排房间、搬运行李,俨然在履行主人般的职责。
夏洛蒂·勃朗特对于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塑造,颠覆了传统仆人头脑简单、缺少涵养、唯唯诺诺的固有形象,凸显了作为女性和仆人双重弱势阶层身份的独立性,和对作品关键情节所产生的积极作用。
此外,费尔法克斯太太还像是一面镜子,简·爱能够从她身上窥見罗切斯特先生的模样,同时也让读者对其有所了解。比如费尔法克斯太太说:“我的主人待我总是客客气气的”[5]95“罗切斯特先生一家在这一带一向受到敬重……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我相信他的佃户们也都认为他是个正直、宽厚的地主。”[5]99“哦!我想,他的性格是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也许只是有点怪……不过这没有关系,他是一个很好的主人。”[5]100通过这些对话,罗切斯特先生的正直、怪脾气和宽厚、难以捉摸的形象,被简单地勾勒了出来。
通过费尔法克斯太太这面“镜子”,还能够反映出当时的英国社会对于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爱情与婚姻所持的态度。在最开始撞破二人亲密幽会的时候,费尔法克斯太太“站在那儿,脸色苍白,神情严肃又吃惊”[5]254。她的看法是“最好是地位财产相当才适宜结婚……别相信他,也别相信你自己。有他那样地位的绅士,通常是不会娶自己的家庭教师的”[5]263。
19世纪的英国社会推崇地位财产相当的婚姻,而贫穷低微的家庭教师简·爱与上流绅士罗切斯特的结合,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担心和劝告所代表的是世俗观念下富有社会经验的长者对年轻人的忠告。
Bruce Robbins曾在《The Servant's Hand: English Fiction from Below》中对这一现象进行过分析:“只有在上层资产阶级或贵族家庭的框架内,仆人——特别是妇女——有时才代表常识的声音。从这一角度来说,文学对仆人的再现,意味着人民大众在文学中的缺席。”[6]
3.普尔太太:唯一生动的仆人形象
笔者认为,在书中,唯一一个生动、立体的人物形象,就是普尔太太。相较其他配角人物,书中对普尔太太的描述倒显得生动了许多。这位仆人来自一所疯人院,爱财而忠诚,被罗切斯特用高薪雇来,照看阁楼上的疯妻子伯莎。普尔太太缄默而略带阴沉,说起话来总是用着“冷淡、简洁的语调”[5]150,她有着“方阔、扁平的体形”[5]152,人高马大、力气不小,能够把发疯时的伯莎很好地控制住。但普尔太太生性嗜酒,喝醉了就昏睡过去,这也导致伯莎几次偷跑出去,搅得桑菲尔德庄园大乱。这位仆人和其身后掩藏着的秘密,一度成了桑菲尔德庄园里最神秘恐怖的疑团。
但即便是这样的形象,她也是为了引证和烘托罗切斯特妻子——阁楼上的疯女人的可怖形象而存在的,随着桑菲尔德庄园被大火付之一炬以及疯女人的坠楼而死,普尔太太也随即不知所踪。她依然未曾逃过被工具化的命运。
(二)采用第三人称客观再现的叙述模式
从《名利场》的书名即可看出,这部小说是一部典型而全面的英国上流社会群像集,主要描写对象自然是名利场中的上层人物。书中形形色色的仆人无一例外,全都担任着传统仆人叙事中最为普遍的边缘角色。这些仆人有管家、佣人、厨娘、门房……各不相同,但其作用是大同小异的,即大都是作为陪衬的单一扁平化角色,担任着使行动复杂化和解决问题的工具性功能。
1.故事趣味的丰富者
塞德利家的黑人仆人萨姆波是书中出场的第一个仆人形象,他的角色功能常常是烘托故事气氛、增强故事趣味。如塞德利先生调侃儿子约翰时,场面滑稽到“就连站在橱柜旁的萨姆波也笑出声来,可怜的胖子约瑟夫感觉狼狈,险些产生忤逆念头”[7]28。当书中的主角们聚会时,萨姆波也经常端着盛满精致餐点和璀璨玻璃杯的托盘,穿梭于人潮之中,化作金碧辉煌的名利场上一个点缀性的符号。再如皮特·克劳利爵士家的管家霍克罗斯,一本正经地讲法语却发音跑调,为情节增添了许多笑料。克劳利小姐的前管家拉格斯,卸任后自己销售土特产而积攒起一大笔财富,却因为丽贝卡与罗顿的欺诈而倾家荡产。就这一事件,作者对当时英国社会的阶级歧视现象予以辛辣批判:“谁会怜悯一个为女主人请客制作凉亭却弄得倾家荡产的木匠,又有谁会可怜一个倾其所有为勋爵家的佣人制作制服的裁缝?等到哗啦啦似大厦倾,这些给压在下面的可怜虫们根本不会受到人们注意。”[7]372
2.故事冲突的推进者
《名利场》之中不乏这样的角色,仆人开始参与到剧情之中,成为了剧情构建的参与者,而不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游离在剧情之外的叙述者。仆人以微薄之力,蚍蜉撼树般推动着剧情的发展,比如最初将丽贝卡与约翰即将订婚的消息散布给全城商贩的塞德利的家仆们;对阿米莉亚透露丽贝卡心术不正的布伦金索普太太;抱怨皮特·克劳利爵士小气狡诈,从而让丽贝卡看清其为人的廷克太太;克劳利爵士与克劳利牧师两兄弟的家仆,因来往亲密而成为主人们互相打探的情报来源,等等。丽贝卡与罗顿家的仆人们目睹了丽贝卡打儿子耳光的现场,很快整个伦敦的佣人圈子里都开始议论丽贝卡的为人,为丽贝卡日后的众叛亲离埋下伏笔。
3.故事情节的主导者
承担起主导故事情节功能的仆人,已经不再是唯主人命是从的应声虫,他们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在剧情进程中的从属地位,从一种侧面推动力变成一种正面主导力。
布里格斯小姐与弗金太太发现了丽贝卡与罗顿私奔前留下的信,并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克劳利小姐,导致克劳利小姐对这对年轻夫妇彻底厌恶,原本要留给罗顿的遗产也愤而转赠皮特牧师,改变了两家人的命运[7]160。丽贝卡命运最灾难的转折发生在斯泰恩勋爵与仆人布里格斯小姐对话之后。头脑单纯的布里格斯小姐无意中对勋爵透露了丽贝卡欺骗她钱财的事实。勋爵认为这背后一定是罗顿指使,便将罗顿逮捕,这让罗顿彻底看清了丽贝卡的真面目,并断绝了与她的婚姻。机关算尽太聪明的丽贝卡,最后却栽在仆人无心的一句话里。“底层人”布里格斯小姐的单纯木讷与“上层人”丽贝卡的虚伪自私形成强烈对比,凸显了遭受阶级压制的仆人与存在雇佣关系的主人之间关系的二元对立,对19世纪英国的病态社会进行了批判。
萨克雷的《名利场》闻名于世,不仅在于他勾画出了一幅生动的名利场众生相来揭露资产阶级或者讽刺贵族社会,还在于他在作品中流露出了鲜明的民主创作倾向。在作品中,萨克雷正面表现了许多仆人形象,不吝对下层人物的刻画。这种民主倾向在某种程度上不自觉地让他重视仆人角色的多重功能和重要力量。
(三)以仆人作为主视角的叙述模式
哈代在《德伯家的苔丝》中采用的叙述视角,表面上看起来是第三人称,实际上这个第三人称视角并非全知全能,而是单一、有限的。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哈代刻意屏蔽了除了苔丝之外的所有人的视角,其他人做了什么都是由苔丝的眼睛看到,至于苔丝本人看不到的地方,读者也看不到。这样的第三人称,实际上类似于某种第一人称,读者以为自己在读别人的故事,其实不知不觉就踏入了苔丝的世界中,与她同呼吸、共命运。这样的有限视角,让苔丝自然而然地在哈代的笔下生活着,而读者是苔丝“楼下生活”的见证者、旁观者,也是亲历者。
1.底层群体不幸的根源
用恩格斯的話来说,《德伯家的苔丝》是“无产阶级姑娘被资产阶级男性所勾引,这样一个老而又老的故事”[8]。苔丝的父亲是乡下小贩,母亲是挤奶女工,家里还有众多弟弟妹妹。和大多数仆人一样,苔丝的出身是只能听凭时代风雨恣意摧残的底层家庭,亦是当时社会情状下农村贫苦劳动者真实生活的写照。原生阶级的贫穷蒙昧导致了苔丝的无法自立,她勤劳美貌却又怯懦无知,在德伯家做女仆的时候,面对主人亚雷·德伯的骚扰也无力反抗,最终落入他的陷阱中遭到奸污。
苔丝遭污后与母亲的对话,揭露了使得她落入泥淖的原因,即阶级不平等的真相:“……大户人家的女人,都知道得提防什么,因为她们看过小说,小说里头告诉她们这些鬼把戏;我多会儿有过机会,能在那方面学到东西?你又不帮助我!”[9]125
作为下层人的典型代表,苔丝保留了传统文本中女性仆人唯唯诺诺、没有思想、身如飘絮、受人摆布的固有形象。而作为上层阶级的亚雷·德伯对女仆肆意欺骗、狎昵甚至奸污的行为,暴露了富人对自己身边的“下等人”所抱有的蔑视与欺凌的态度。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在此处初具雏形,这体现在哈代对社会中“主仆不平等关系”的社会罪恶的批判,和对以亚雷·德伯为例的上层人物在“主仆关系”中的虚伪性的揭露中。
苔丝的不幸,是她所处的社会经济、政治和阶级地位使然。哈代通过苔丝这一美好正面的底层人形象不可避免的悲剧,来鞭挞和揭露社会,因此,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艺术形式,都有极强的现实意义。
2.为无产者辩护的中产者
苔丝从德伯家离开后,辗转成为了一名挤奶女工,完成了从资本家的仆佣到无产阶级工人的转变。在这里,苔丝遇见了安玑·克莱。克莱出身中产阶级的牧师家庭,是个思想进步的青年,喜欢在工人中生活。克莱在多数情况下是哈代本人的“代言者”,他厌恶“血统高于一切”的贵族偏见,想要打破世俗的阶级界限,是一名具有民主和平等思想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
克莱的两位哥哥则是中产阶级的典型形象。“他们是合乎标准规格的青年,都是那种有条有理的教育母机,每年一批一批造就出来,无懈可击的模范人物。”[9]241他们认为,“文明社会里,有几千万无关重要的化外之人,既不在教会里,也不在大学里,这班人只可容忍,却不应该一视同仁,更不值得尊重”[9]242。这便是19世纪英国的中产阶级对底层群体的态度。
在自视甚高的中产阶级哥哥面前,克莱这样为“底层人”苔丝辩护:“一个阶级里贤而智的女子,和别的阶级里贤而智的女子,真正的差别比较小;一个阶级里贤而智的女子,和同一个阶级里恶而愚的女子,真正的差别比较大。”[9]251“生命之伟大与渺小,只在于它自身对事物之经历体验……一个易受感动的农夫,和一个冥顽不灵的皇帝相比,还是那个农夫的生活过得更丰富、更伟大、更变幻神奇。”[9]234从这些语言中,哈代批判社会、批判现实、强调人文精神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可见一斑。
哈代能够写出《德伯家的苔丝》这样的作品,与他本人的经历有关。哈代的母亲是一位女仆出身的家庭主妇,他的故乡就是一座村镇。长此以往,哈代十分熟悉和了解底层群体,思想感情与他们息息相通。正是由于哈代与小人物具有天然联系,他的小说才充满了对这些人的尊重和同情,对他们因阶级偏见而遭受的无妄厄运才饱含着那样强烈的悲愤。
哈代能看到现实世界的丑恶,但不能从根本的社会制度上分析病源,当然更难变革现实和人生。但是,我们不能否认他通过《苔丝》所表达出的民主观点和打破阶级、再现底层人生活的愿望与决心。
四、结语
斯皮瓦克在《底层人能说话吗?》中认为,底层人之所以不能发声,而成为沉默的他者,最重要的原因是底层人缺乏“主体意识”。这使得底层群体对统治阶级产生了顺从性和依赖性[10]。主体意识的缺失导致底层群体不可能形成统一的整体来反抗统治者的压迫,而统治集團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就需要不断地维持底层群体不能统一的状态,从而处于被支配的地位。资本主义的认知暴力渗透到了文化领域之中,使得文化界也成为了阶级偏见的同谋。因此,底层人无法自我言说,丧失了主体意识。
仆人能说话吗?笔者认为,从本文选取的3本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来看,答案是否定的。仆人无法表述自己,只能为他人所表述。正如皮埃尔·马歇雷所说:“作品所不能言说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正是在作品文字的背后,正进行着沉默却详尽的表述。”[11]但从以上作品之中,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作家们反抗阶级等级、批判腐朽社会的民主思想却昭然若揭,这也为其后20世纪出现的、以仆人为第一人称叙事者或赋予西方马克思主义视角和思维的第三人称作品的“新仆人叙事”文学做了充足的铺垫与指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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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畅,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