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
2022-05-30杨永磊
一
火车站冷得出奇。君胜说,不是火车站冷,是天气冷。美灵抱着文文说,火车站尤其冷。文文缩在小棉被里,趴在妈妈肩上,一双黑眼珠滴溜溜地看着来来往往提着大包小裹的人,偶尔把手指放进嘴里吸吮着。接头的人还不来,美灵在水泥地上跺着脚,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冻的。
做这行的有个规矩,不能来得太早。来太早说明你心急,心急人家就把价钱往上抬,你没脾气。那边,中间人说,还是一千二,别再变了。接头的人说,四年前才八百!中间人说,四年前是四年前,四年前你还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呢,现在你身上哪有一块补丁?深圳三天盖一层楼,电视上你没看吗?接头的人说,顶多一千。中间人说,先按一千二谈吧,试试他们的态度。小女孩机灵着呢,长大肯定是个大美人儿,看看她妈就知道了。她爸也俊啊,一表人才,拾掇拾掇就是张学友,那一带拆车的人都这么叫他。小女孩带回去好好培养,以后说不定能成大明星!
接头的人来了,搓着手。一见到文文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剥去塑料纸,逗文文吃。文文把脸一扭,贴紧美灵的肩头。接头的人拍着手,说,来,小宝贝,让叔叔抱抱。文文紧紧地抱着美灵的脖子。接头的人说,按之前商量的价钱来吧,火车站东边有一个废弃的锅炉房,咱们去那边交钱吧。这里人多眼杂,让人看到了不好。美灵站着没动。君胜不说话,木在那里,雕像一般。接头的人看着他们,说,一千三,不能再高了!现在的女娃娃,哪有超过一千的?美灵还是没说话,文文慢慢用小手捧住美灵冻得冰凉的脸蛋,两行泪从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流下来。美灵愣了一下儿,说,不卖了,说啥也不卖了。接头的人说,价钱可以谈嘛,顶多一千四!美灵对君胜说,咱们回家吧。君胜接过文文,帮她擦干眼泪,裹进自己的大衣里,像裹着一只小猫咪。接头的人在后面不敢高声,把脚跺得山响。
十五年后,当美灵坐在垠祥家的沙发上,对刚刚泡吧归来的文文说起这一切时,文文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当年会捧着妈妈的脸蛋儿,还会流下泪来。那时候我还不到两岁,懂什么?文文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短裙出来。垠祥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茶,不说话,只是笑。美灵说,你现在恨不恨我?文文用湿毛巾擦着自己的长筒靴说,恨又怎样,不恨又能怎样。晚上别做我的饭了,在外面吃。美灵说,早点儿回来,别在外面瞎混。文文说,太晚就住闺蜜家了。美灵叹了口气,说,等我老了你会不会不养活我?文文说,你有垠祥伯呢,怕什么。美灵说,我俩都会老的。文文说,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美灵跟垠祥相视一笑,说,这丫头。
文文刚辍学,再也不用过一天十四节课的万恶生活了。她刚辍学,上门提亲的就络绎不绝,家里常常一派门庭若市的壮观景象。有一天来了两个给自己儿子提亲的,说着说着就要动手打起来,一个说,我早就认识文文了,我们家孩子从小到大跟文文都是同班同学。另一个说,你认识再早也没用,今天我比你早到半个钟头。文文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懒洋洋地用被子蒙住头,一边心花怒放,一边烦得要命。美灵也对文文的漂亮感到惊讶,真是女大十八变,比她年轻的时候还要媚,像狐狸精。媚就媚吧,个子却一点儿也不娇小,站在那儿,大长腿,高高的,就让人感觉到一种踏实。看来还是继承了君胜的优良基因。这样想着,心里面就一万个感激自己当年没有卖掉文文,继而感激文文在关键时刻用小手捧着自己的脸蛋儿,还流了泪。想着想着,脑海中就浮现出君胜的样子,影影绰绰,往事一幕幕澎湃起来。
拆车铺在城乡接合部,离美灵的娘家十里地。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美灵一个月回去一次,算是四个姊妹中回去最勤的一个。美灵的姐姐嫁到了四十里外的城东,在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围着三尺锅台转,虽然被宠上了天,但也经常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姐姐连生了两个女孩,家里被计划生育罚得倾家荡产,夫家也渐渐不再宠着她了。听说现在又怀上了,东躲西藏的,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姐夫每隔三个月就会赶着一辆马车,从早晨到天黑,“嘚嘚”地穿城而过,到他们口中的“西乡”去拉粮食。到了丈母娘家,天往往已经黑透,卸下马鞍,给马饮上水,加上草料,吃一碗热面条,睡一宿觉,第二天拉着一车粮食,又“嘚嘚”地回去了。老三美婷嫁给了七里外的一个屠夫,生意太忙,两个月回来一次,回来时必定提着大块儿小块儿的肉,晚上一家人就围着大锅“咕嘟咕嘟”煮肉吃。老三一年后也生了个女儿,不过人家并不在意,也不怕罚,准备来年再生一个。老四美仪嫁到了邻村,算是嫁得最近的,不过很快就跟着丈夫去洛阳了。上天好像在故意捉弄她们姊妹,老四也生了个女儿。老四学着老三,也不在意,对女儿心肝宝贝一样宠着,准备过两年再生一个。罚怕什么,多开半年出租车,钱就挣回来了。谁都没有哥哥运气好,上来就是一个大胖小子,羡煞旁人,哥哥在部队也可以安心忙提干了。两个弟弟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却一个比一个傲,一个说,我将来找的媳妇肯定比你的漂亮!另一个说,先别说大话,我以后的媳妇要是不比你的漂亮,我把脑袋摘下来拴裤腰带上!
拆车铺不卖车,也不修车,只拆车,偶尔也受人委托,做点儿组装车的生意。车子天天在路上跑,总有报废的时候,到了年限,就有人把车拖过来,君胜他们就拿着工具围着车忙活开了。有时候美灵跟老三美婷开玩笑,说咱们姐妹俩找的男人挺像的,你们家的是屠夫,整天杀猪宰羊,拆解动物,我们家的整天围着汽车转,一地零件。你们家的整天一身血腥,我们家的整天一身机油。美婷就笑,不说话。美灵跟着媒婆第一次到君胜家跟他见面,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村子,临着国道,家家户户都干拆车生意,摊子铺得无边无际。家家户户的男人都蹲在地上,满身油污,在呼啸而过的汽车轰鸣声中解剖着车辆。美灵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穿过零件区,生怕自己的高跟鞋沾上机油。媒婆看出了她的心思,凑在她耳边说,拆车的人有钱哪,你找一个种地的农民,窮一辈子!君胜看到她们来了,赶紧站起来,一边擦着满手的机油一边笑,羞涩得像个大男孩。美灵看着他高大俊朗的样子,心仿佛一下子被击中了,脸红了一下儿。媒婆赶紧说,我说的没错吧,像不像港台明星?美灵没答话,看着他那自然卷的头发,心想,换一身衣服还真像。媒婆说,君胜这人就是老实,话不多,干活卖力着呢!女人家,谁不图个安稳?谁想找一个偷奸取巧油嘴滑舌的?
亲事定了下来,吹吹打打,美灵就嫁了过去。美灵的父母还算开明,只要女儿认定了,他们就没意见。美灵的父亲在大队当会计,德高望重、一言九鼎,村里面有什么难解决的事情都找他裁断。长得也气派,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满面红光,中正平和,头发又硬又直,一根根直刺苍穹,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美灵的母亲娇小又温顺,小时候缠过几年脚,幸而很快全国解放了,所以她还是天足。美灵的奶奶却是一个小脚老太太,生于清光绪末年,长得高大俊秀,慈祥得像观音菩萨。有时候文文会跟美灵开玩笑,说咱们家的人都遗传了老外婆的好基因,如果不是老外婆长得标致、高挑,外公会那么高大英俊?没有外公的英俊,哪来你的漂亮?没有你的漂亮,现在上门提亲的人会这么多?美灵就笑,拍拍她的肩膀,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还不是夸你自己?母女俩闹成一团。
君胜真的是一个鳖疙瘩。美灵要的不仅仅是一个长得像港台明星的男人,她要的是一个能懂她的万种风情又长得像港台明星的男人。君胜话太少,或者干脆没话。吃饭的时候没话,拆车的时候没话,看电视的时候也没话。看小品,美灵笑得前仰后合,肚子疼,君胜只是咧咧嘴,身子一动不动。开始美灵以为是刚结婚,君胜太害羞,就想办法逗他,时间长了才发现,他的害羞是深入到骨子里的。有一次美灵买了一条当时最流行的“脚蹬裤”,回到家之后迫不及待地换上,来到君胜面前。君胜正蹲在那里干活儿,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干自己的活儿。美灵故意在他面前又走了几圈儿。君胜抬头看了她一下儿,还是没说话。美灵转身进了屋,化了一个浓妆,出来说,我买了一条“脚蹬裤”。君胜“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美灵白了她一眼,说,你就不看我一眼?君胜说,刚才不是看过了嘛。美灵说,夸夸我。君胜一下子脸红了,说,挺好看呀。美灵说,抱我一下儿。君胜喘着气说,两手油,怎么抱?美灵赌气走进了洗澡间,喊道,你过来呀。君胜放下手里的扳子,说,又干吗,下午得把这辆车拆完。说着还是走了过去,拉开了洗澡间的门。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了:美灵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
把机油抹我身上。美灵命令道。
君胜站着不动,满面通红。
把机油抹我身上!美灵的口气平静得不容置疑。
君胜终于被激怒了,一把将美灵摁在墙上,用自己的大手涂抹着美灵,接着开始哆哆嗦嗦脱自己的衣服。
疯狂过后,美灵感觉通透了。她忽然觉得很困,身子软绵绵的,想睡一觉。君胜用洗衣粉和肥皂洗着她的身体,她也洗着他的,洗衣粉的颗粒像沙子一样,磨得她生疼。她刚被放到床上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她伸出手去找君胜的身体,发现床的另一半是空的。她醒过来,坐在床上,看到君胜还在院子里面蹲着拆车。她看着他的背影,苦笑着,又躺了下去。
二
大女儿闵闵出生后,美灵的母亲就搬到了君胜家,日夜照顾闵闵。老太太抱着闵闵,在美灵面前吹耳旁风说,好好养身子,养好了赶紧再种一个。美灵不说话,看着女儿的小嘴巴不断地卷着舌头,“啵啵啵”吐气泡。老太太又说,计划生育那边不用怕,咱们就一个拆车铺,他们还能把零件带走不成?带走也不怕,来个十趟八趟,自然就不来了。满月后,君胜开着摩托三轮,用大被子包着美灵,小被子包着闵闵,回娘家。美灵的奶奶抱着闵闵,用苍老的手抚弄着闵闵的脸蛋儿,说,过罢年再生一个吧。美灵连声说好,好,依偎在老人家身旁。美灵的奶奶快九十了,眼花得看不清东西,眯着眼笑了。老人家身子骨还算硬朗,牙口也好,没事就抓一大捧食母生放在手心,一粒一粒慢慢嚼着,开胃。美灵说,咱们照一张全家福吧。美灵的母亲说,你哥和两个弟弟都不在家。美灵说,咱们先照,等过年的时候再来一张大的。说着就让君胜去请村东头照相馆的师傅。师傅来了,老人家坐中间,美灵的父母坐在左右两侧,美灵抱着闵闵,和君胜站在后面。照完,美灵说,我们四个女人单独照一张吧,正好是四代人。美灵的父亲和君胜都笑了,站在一边,老人家坐中间,美灵的母亲坐右边,美灵坐左边,怀里抱着闵闵。刚照完,闵闵又尿了,尿了美灵一身。美灵笑着说,这次没躲开,不过尿得正是时候。一家人都笑了,老人家伸手捏了捏闵闵的小脸蛋儿。
姐姐美云生的第三个孩子是个带把儿的。美灵长途跋涉到姐姐家,抱着小男孩,把小男孩的脸都亲肿了。孩子尿在她身上,一向近乎洁癖的她竟坦然受之,根本不躲。尿完,美灵逗弄着小男孩的小鸡鸡,美云看到后过来拍她一下,把孩子夺过去,说大人手上细菌太多,孩子那个地方会发炎的。美灵就嘻嘻地笑。美灵问姐姐孩子叫什么名字。美云说,叫越泽,东乡的先生起的。美灵就说,小越泽,快长大,快长大,长大了姨姨给你找个好媳妇。接着又问,计划生育的来过没有?美云说,怎么没来过?家里的粮食已经被大队灌完了,喂的马也被牵走了。什么时候交了超生款,什么时候把马牵回来。美灵叹了口气,留下一百块钱就走了。
美灵想买台彩电。君胜说,等中国复关之后再说吧。美灵不懂什么叫复关,君胜说,我也不懂,听人说正在谈判,谈成了,关税会降,国内的彩电也会跟着降价,到时候能省不少钱呢。现在一台彩电相当于我拆半年车挣的钱,到时候我拆三个月的车就够了。
嫁给垠祥后,美灵曾无数次坐在明亮的客厅里,对着茶几上巨大的背投电视出神。美灵还记得第一次到垠祥家的情景,那时候二女儿文文刚刚两岁半。那天下午美灵精心拾掇了一番,穿了一身套装,里面是低低的抹胸,腿上穿了丝袜。她记得前段时间垠祥来談生意的时候说,现在早就不流行“脚蹬裤”了,我去南方转一圈儿,那里的女人都穿丝袜,黑色的、肉色的、还有白色的,白得像牛奶。咱们城里也有卖的,但还没几个女人敢穿。美灵第二天就进了城。当晚美灵穿着丝袜逗弄君胜,君胜没说什么,等两个女儿睡熟后狠狠地把美灵压在了身下。俩人的响动惊醒了文文,文文“哇哇”哭了起来。君胜慌忙出来,泄了,去了洗澡间。美灵把文文揽在怀里,心肝儿肉的哄着。
美灵出门的时候说,照顾好文文。君胜就牵着文文的手在院子里玩儿。他现在不那么忙了,四五天才拆一辆车。上面的政策越来越紧了,原则上不允许私人拆解货车了,对于小轿车还没有明文规定。君胜他们就拆小轿车,但送来拆解的小轿车实在太少。君胜一闲下来,就坐在院子里抽烟,望着国道上倏忽而过的车卷起的黄尘,一根接一根地抽。原来生意好的时候,美灵和君胜做了明确的分工,美灵主外,君胜主内。美灵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后面的堂屋里招待前来拆车的人,君胜就在前面的院子里招待拆车的人送来的车。来拆车的人见了美灵,都会两眼放光,继而惊呼道:大哥好福气啊!是天仙下凡吗?大哥天天都当新郎官了。美灵就笑,给客人倒上砂糖茶,拿出果盘,果盘里摆着奶糖、炒花生和苹果。有的客人会问,身上喷的什么香水呀?大哥肯定天天被迷得神魂颠倒。美灵笑着说,咱农村人,能喷什么香水。客人又问,头发上抹的摩丝吧,盘一个这样的头需要多长时间?美灵又笑,说,快别打趣我。时间一长,来美灵家或者君胜家拆车的人就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垠祥坐在副驾驶座上,由一个小伙子开着卡车,驮着一辆待拆解的小轿车,停在君胜家门前。
半年后,垠祥请美灵在县城的福兴酒楼吃了顿饭。垠祥说,我是个大老粗,吃不惯西餐,所以自作主张把你请到这儿来了。你要是喜欢吃西餐,以后可以经常带你去。美灵在垠祥面前变得口拙起来,平日里招待来人的谈笑自若的劲头也没有了,挓挲着手不知所措。垠祥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来,我给你看看手相。美灵开始孟浪起来,娇嗔道,谁不知道你们男人的小把戏,表面上是给女人看手相,实际上想摸人家的手。垠祥说,真的是看手相嘛。我先看看你的爱情线。美灵犹豫着把手伸了过去,垠祥捏住,仔仔细细地摩挲着,微微点了点头。美灵问,怎么样?垠祥挤了挤眼,说,以后再告诉你。美灵白了他一眼,说,刚认识的时候你说你叫垠祥,我还以为是银箱呢,金银的银,箱子的箱。垠祥哈哈大笑,说,我就是银箱,你叫我什么都行,以后我就是你的银箱了,你要用银子从我这个箱子里取就行了。美灵害了羞,说,说什么呢。
饭后垠祥执意要请美灵去他家看看。美灵下车,跟着垠祥上楼,努力让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进了门,美灵的心还是跳了起来。四室两厅一厨两卫的格局,像宫殿。美灵跟着垠祥到每一个房间查看,看到了席梦思床上轻薄的太空被,床头柜上精致的小台灯,客厅鱼缸里又大又肥的金鱼,还有茶几上屏幕巨大无比的大背投电视。美灵在洗手间洁白的卫浴前伫立良久,心想,水厕到底比旱厕好。旱厕夏天太臭,苍蝇嗡嗡乱飞,冬天冻屁股。垠祥在她身后,冷不防用双臂环住她的腰,说,怎么样,就缺一个女主人。美灵下意识地挣脱开,说你给我放尊重点儿。垠祥满面通红,说,咱们认识半年多了吧,见过多少次面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说着从前面把美灵抱起来,紧紧箍着她。美灵双脚离了地,用双手狠命拍打着他,让他把她放下来。垠祥把她放下来,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美灵冲到客厅,拿起自己的包,说,我走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了。说着夺门而出。垠祥追出来,美灵已经消失在暮色里。
三
美灵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大小伙子会在文文二十岁这年,跪在她们母女面前。小伙子是对着美灵跪的,但美灵明白,小伙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女儿文文。文文只是跟他闹了三天别扭,不回短信,也不接电话,男孩慌了,一连给她打了二十几个电话,打得文文的手机发烫。文文无奈,把他的手机号拉黑,手机调成静音,懒洋洋地睡过去了。刚醒,打开手机,就看到陌生号码发来的八九条短信,原来男孩还有另外一个手机号。文文平静地回复他几个字:别再发了,咱们分手吧。男孩八百里加急驱车赶来,把重金和厚礼整整齐齐地摆在客厅的茶几上。美灵看着文文的样子,也装出一副冷脸,男孩说着说着就跪了下来。
美灵体会到了女儿的巨大价值,比任何时候体会得都深刻。这个时候美灵就会再次自责起来,埋怨自己当时怎么会动那样的心思。自从文文出生以后,美灵无时无刻不感到女儿多余。抱着文文的时候,就感到闵闵多余。牵着闵闵的时候,就感到文文多余。美灵的母亲说,心里别烦,等文文大一点儿,再生一个。天塌不下来,塌下来也有高个儿的人顶着。你姐姐不是生了三个吗?你看越泽现在多好。美灵听不进去,把东西摔在地上。
拆车的生意越来越难做,连小轿车都不让私人拆了。小轿车也越来越多了。以前谁有一辆桑塔纳,谁就跟富豪画了等号,现在桑塔纳渐渐从路上消失了。拆下来的零件本来已经在车上磨损了多年,安在新车上,不是重大的安全隐患吗?君胜明白他们拆车的日子到头了,私人拆车这个职业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大伙儿的转型比他快,有的把“拆车”改一个字,变成“修车”,照样开门营业;有的在门脸上挂出“米饭 炒菜”的招牌,家里面整天“刺刺啦啦”的飘着香味儿;有的干脆写上“停车 住宿 洗浴 按摩”,腾出几间空房,轻轻松松就把钱挣了。君胜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了,过罢年想退掉门面房。美灵更不想待下去,她每天要洗两次头,擤出来的鼻涕都是黑的。君胜说,咱们到城里盘一个小门面吧,五金日化、小饭店,做什么都行,我能把车拆好,就不能把菜炒好?这次,轮到了美灵不说话。
二十多年过去了,美灵到现在也不愿回忆当时究竟是怎么做出那个决定的。家里的事全听她美灵的,君胜是不敢忤逆的。君胜把美灵摁在墙上的时候高大极了,钢筋铁骨一般,一双大手恰似两把铁钳,紧紧地固定着她。美灵这时候心里会掠过一丝害怕,害怕过后又是无尽的享受。可是一完事,君胜立即变回一只绵羊,温顺、默然。
计划生育一天也没闲着。美灵和君胜跟他们打起了游击。大女儿闵闵送到美灵母亲那里去了,老太太天天给闵闵做饭,送她上学,接她放学。拆车铺里只剩下君胜、美灵和文文,君胜还好,听到点儿风吹草动立即蹿出去,可美灵呢?美灵可是除了睡觉,时时刻刻都穿着高跟鞋的。美灵在卧室里也不愿穿拖鞋,她喜欢听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的“铮铮”的声音。水泥地换成地板砖之后,铮铮然的声音更清亮了,变成了“笃笃”。有一天美灵正踩着“笃笃”的声音换被罩,垠祥來了。这次距离美灵第一次到垠祥家才过去几天。那次不愉快后,美灵曾想过以后再也不去垠祥家了,但她刚回到自己家就把那事忘了。垠祥逗弄着文文,美灵没搭理他,垠祥抱着文文出门对君胜说,让美灵跟孩子到我家躲几天吧。我家有保姆,一天三顿饭照时照晌。君胜放下扳子,对美灵说,别给人家添麻烦了。美灵没说话,垠祥说,怎么能叫添麻烦呢?我三天两头把车送来让你拆,给你添了多少麻烦?说着抱起文文就放进了轿车里。美灵只得上车,坐在副驾驶座上,让垠祥载着她们母女绝尘而去。
垠祥抱着文文,跟美灵相对而坐。保姆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人,垠祥叫她,她立即出来,垠祥不叫她,她就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垠祥说,我早就看出来拆车这一行要没落。我一分钱都不会往这上面投。现在我手下有一个车队,搞运输,运煤炭,也运木材。配了十五个司机,五个跟车的,有时候我也亲自跟车。美灵看着垠祥,垠祥怀里的文文很乖。垠祥真是个心细的人,准备的一堆玩具,够文文玩儿半年了。美灵问,嫂子呢?垠祥放下文文,把双手背在脑后,靠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说,早离了,离两三年了。美灵说,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呢?垠祥说,人各有志啊。她喜欢环游世界,今天在大连,明天在苏州,后天去巴黎,我俩结婚二十多年,一年顶多见十次面,一次也就三五天。美灵想象不出来那样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只把文文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垠祥说,上次的事情,真是抱歉,是我没控制住自己。美灵看了眼文文,垠祥不说话了。
美灵要跟君胜离婚。君胜不同意。美灵去意已决。吵了几天后,君胜把一碗捞面条狠狠地摔在地上,面条、菠菜、肉卤溅得到处都是。文文吓得哇哇大哭。美灵说,你摔吧,把咱家值钱的东西全摔了吧。摔了你就解气了。君胜操起扳子,把家里带玻璃的东西全砸了。墙上巨幅的镜子应声而落,碎得一塌糊涂。包括那台黑白电视。君胜一扳子下去,电视成了一个大窟窿眼。美灵想起他俩刚结婚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几个醉汉来到拆车铺,有的想顺走几个零件,有的往她身上扑,装醉揩油,君胜忍无可忍,也不多话,操起扳子往一个醉汉身上只一下,醉汉惨叫一声,倒地不起,几个同伙赶紧把他扶起来,往医院送。美灵想着,抱起文文冲出了家门。
垠祥坐在客厅里气定神闲地看电视,看着看着打起盹儿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垠祥抢在保姆前面開了门,看着惊魂未定的美灵,并没让她住下,而是打电话订了一间宾馆,将母女俩安顿下来。安顿完之后,垠祥没有回家,也没跟美灵住在一起,他到市中心的一家高档酒店住了下来,临睡前给保姆打电话,叮嘱保姆把防盗门锁紧,所有房间的灯全部熄灭。
美灵消失了。在君胜和美灵的父母眼中,这叫跟别的男人跑了。在美灵的父母看来,这是败坏门风的奇耻大辱。闵闵正上小学,君胜他们不想让她知道。美灵的奶奶九十又五,耳朵基本上听不见了,即便能听见也不能让她知道。前段时间老人家生了一场病,昏迷过一次。听到消息,几个晚辈都来了。老人家清醒的时候挨个儿叫几个晚辈的名字,美云,美灵,美婷,美仪……闵闵……文文……晚辈们依次走到老人家面前,握着她枯瘦如柴的手,只有美灵不在。美灵的母亲趴在老人家耳边大声说,娘,美灵在外面,赶不回来,等回来了再孝敬您!老人家喃喃了两句“美灵,美灵”,流下泪来。
美灵跟着垠祥,先去了一趟老君山。他们在一家温泉酒店里泡温泉,看着文文在泉水里嬉戏,三个人其乐融融。白天他们在老君山的密林里徜徉,看文文欢快地在前面跳着跑。晚上等文文睡熟,他们就悄悄地来到淋浴间,啃咬起来。有时候他们一整天都待在酒店里,把文文送到大厅让前台帮忙看着,他们在房间里面肆无忌惮大张旗鼓地疯狂。老君山待腻了,他们又去了四川、贵州和云南。天越来越冷了,去南方不是正好吗?
美灵的奶奶去世的时候美灵没有回去。虚岁九十六岁,喜丧。腊月初六,天寒地冻。美灵给老太太打电话,要回去,老太太在电话里说,你还有脸回来?你还嫌别人戳脊梁骨戳得不够狠?说着挂了电话。但美灵一个月之后还是回去了。大弟弟过年的时候跟几个哥们儿去喝酒,醉得东倒西歪,还想开车回去,安全带也不系,车冲进了沟里。
美灵揣着五万块钱到了医院。美云、美婷、美仪,还有美灵的哥哥和二弟都在。他们正围在一起长吁短叹,看到美灵来了,都不作声了。还是美灵的哥哥先开口。他从部队转业了,在县农委上班,吃商品粮了。美灵的哥哥说,你来了,美灵。美灵点点头,问弟弟现在怎样。美灵的哥哥说,头部受伤挺严重的,肋骨也折了,但没生命危险,估计得住几个月的院。美灵跟着叹气,说,都是喝酒惹的祸啊!说着从包里取出了五捆钱。美云、美婷、美仪她们慌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几个再想办法。美灵生气了,说,钱重要还是救人重要?抢救一天得花多少钱?放下钱就走了,高跟鞋在医院的水泥地上“笃笃”作响。
四
大女儿判给了君胜,二女儿判给了美灵。一切尘埃落定了。美灵安然地在垠祥的房子里过起生活来。美灵跟闵闵待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不多,生下闵闵刚一年,她就怀上了文文,文文一两岁的时候,闵闵就被送到了外婆家,这么多年一直跟外公外婆和老外婆一起生活。闵闵是个安静的女孩,不哭不闹,一堆沙子,能玩儿半天。她最喜欢跟外婆和老外婆待在一起,外婆和老外婆坐在院门前的石板上晒太阳,她蹲在地上玩儿。外婆看着闵闵,不让她跑远,老外婆笑眯眯的,等闵闵到她身边的时候就把她揽在怀里。老外婆去世了,君胜和美灵离了婚,闵闵离开外婆家,跟着君胜回到了乡下。闵闵没有怨恨妈妈,也没有责怪爸爸,她不懂大人的世界,或者说,她不关心。闵闵的生活一直波澜不惊,她不爱打扮,也没有野心,不跟男孩子们疯玩儿,也不跟君胜顶嘴。离婚后,君胜蒙着被子睡了几天,马上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女人。女人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刚结婚几个月就离了。在君胜眼中,她就是黄花大闺女。新婚当晚,君胜把女人压在身下,女人抱着君胜的脖子喃喃地说,你比他高大多了,你像大明星。君胜狠狠地运动起来。
闵闵初中毕业,辍学了,像当时很多同龄人一样。中考真的是一道坎儿,把很多人挡在了高中的门外。闵闵到县城打工,在一家饺子店包饺子。美灵听说了,开着车过去,在福兴酒楼请闵闵吃了顿饭。闵闵全程都很平静,没有愁眉苦脸,也没有兴高采烈。吃完饭,美灵说,到家里去吧。闵闵说,不了,得赶紧回去干活儿。美灵说,请半天儿假吧,你垠祥伯不在家,这几天都不回来。文文晚上放学到家,咱们一起包饺子。闵闵没再说什么,跟着美灵上了车。
文文放学回到家,看到闵闵,两眼放出光来,放下书包就抱住姐姐的腰。姐姐搂着她的肩,拍了拍她的背。美灵看着她们,笑了。文文说,姐姐,以后下班了就回来住吧,咱们睡一张床。闵闵说,我下班太晚,早上起得早,怕打扰你上学,等我休班了就过来看你们。文文说,好呀。
远离了修车铺,美灵日复一日坐在垠祥家的客厅里,手里拿着遥控器,不断地换台,换台,起身去看金鱼,侍弄花草,到席梦思床上躺着。晚上垠祥头一沾枕头就睡,呼噜打得山响,美灵却清醒得像明镜。往事一幕幕从明镜里面闪过,她看到了自己不同年龄段的影子,越想越清晰。美灵想起自己当小闺女的时光,那时候是多么无忧无虑啊!父亲是大队会计,全家人在村里面都高昂着头。别人叫父亲为大大,他们兄弟姊妹叫父亲为爸爸。爸爸洋气、时尚、有权威,城里人才叫父亲为爸爸呢。美灵想起每天上学的时候要穿过一段铁路,她不喜欢上学,也害怕火车的“隆隆”声,总是磨蹭到很晚才去。如果遇到火车经过,所有人都得停下来,等着。后来有了涵洞,不再用等了,美灵却更害怕了。每次过涵洞,她都是小跑着进,小跑着出,如果火车恰好这时候经过涵洞,她就害怕得浑身发抖。迟到是常有的事。她想起刚刚跟君胜订婚的时候,母亲把她叫去,奶奶也在。母亲语重心长地跟她说,美灵,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你可想好了。结了婚,就得收心,跟君胜好好过日子。君胜这孩子不赖,长得俊,也老实,你不要唠叨人家。奶奶看着她,笑眯眯的,没说什么。母亲又说,我跟你奶奶当年,结婚前谁见过丈夫的面啊!父母定了,就嫁过去了。嫁过去就是一辈子,哪有回头路?美灵认真地点了点头。
还是睡不着。美灵轻易不敢翻身,怕惊醒垠祥。他整天那么忙。但她很讨厌垠祥打呼噜,垠祥打起呼噜没完没了。美灵用被子捂住头,没用。她用棉花塞住两只耳朵,呼吸又不方便了。人的七窍是连着的嘛。她索性翻了个身,垠祥“哼”了一声,打呼噜的声音小了,开始往外吐气了。美灵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分钟不到,垠祥的呼噜声又响起来,山崩地裂。美灵简直要疯了,她转过头,像观察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凝视着垠祥。她看着他黑白发间杂的大背头,突然感到一阵厌恶。记得俩人刚在一起的时候,每次垠祥把她压在身下,美灵看着他有些花白的头发,心里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新鲜和兴奋,身子不由自主地全力配合着,最终两个人双双到达最高峰,穿云裂石。结婚之后,那种快感渐渐消失了。當垠祥再把她压在身下的时候,她闭起了眼睛。有一次,她把她身上的垠祥当成了君胜。是君胜在她的身上运动着。完事之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垠祥轻轻把她揽在怀里,百般温存。再后来,她把她身上的垠祥当成了任何人。电视里的男主持人、健身房的教练、网吧里的男孩……
保姆回家一段时间,收麦子。美灵心烦,不想做饭,也不想一天三顿下楼吃饭。十点多的时候,美灵把头发盘起来,穿着睡衣,踩着高跟鞋,到楼下超市买了一些糕点,接着又去隔壁小饭店里订了两碗饸饹面。美灵提着这些东西上楼,开门的时候累得气喘吁吁。她吃了一碗饸饹面,把另一碗放冰箱里,晚上的时候热了吃。垠祥今晚不回来,这几天都不回来。文文的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住校,这样既安全又方便。她的卧室空着,一只玩具大熊静静地坐在床头。美灵把窗子开了一点儿,给窗台的花草浇水。很长时间没浇了,她听到水浇下去发出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美灵来到洗手间,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扭动着腰肢,前后看着自己的曲线,想起她刚认识垠祥时,垠祥对她身材的赞美:你的身材是模子里刻出来的吗?她想,要抓住男人的心,无非三点,一是不能有皱纹,也不能发胖。有皱纹和发胖是女人魅力的两大杀手。有皱纹说明你老了,发胖曲线就消失了。二是要懂化妆,爱化妆,还要经常改变自己的穿衣风格。你今天穿牛仔裙,明天穿超短裙,后天穿碎花长裙,你在丈夫的眼中不是常新的吗?不是会给丈夫营造一种“陌生化”的感觉吗?否则人类发明这么多种类的衣服干什么?三是要永远端庄。走路的时候袅袅婷婷,站着的时候亭亭玉立,坐着的时候端端正正,哪个男人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嫁过来之后她才明白,垠祥喜欢的是她的慵懒。有一次垠祥搂着她说,你知道吗,每当我在外面谈生意累死累活,回到家看到你懒洋洋的模样,心都要融化了。我喜欢你盘着头的样子,但千万别盘得太紧,那是出嫁,不是过日子,要松松软软的在那儿才好看。不要穿太紧身的衣服,穿个宽松的睡裙,踩着拖鞋,那才是极致的诱惑。美灵“哧”了一声。
美灵把大把药片倒进嘴里的时候,时针和分针指向凌晨三点半。万籁无声。她本不想吃安眠药,吃了会有依赖性,但不吃睡不着。医生说她脾虚、三焦热盛、内分泌失调,给她开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药片。她问医生,吃了药会有什么副作用吗?医生说,这些药吃时间长了会发胖,但你的手已经浮肿了。
姐姐美云家的越泽上高中了,每周回家一次,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有一次美灵对姐姐说,你家离城里那么远,孩子回到家就天黑了,住一夜,第二天又得坐车回学校,多麻烦。不如让孩子一周周末住我这儿,一周周末回你家。美云同意了,周末的时候,美灵把车停在一高门口,看越泽走出校门,在那儿张望,她从车里出来,拉着越泽的手,打开了车门。
晚上闵闵和文文都回来了,一家人围着桌子包饺子,垠祥在南方出差。闵闵笑着说,你们谁都没我包得快,我可是职业包饺子的。文文说,来来来,咱们比比。越泽、美灵很快加入了比赛的行列。闵闵说,可不能只顾速度不管质量哦,到时候一锅汤看你们怎么吃。大家都笑了。文文包的饺子像船,越泽包的像扁豆荚,美灵包的像元宝。一大盘四不像的饺子下了锅,像百衲衣。
越泽躺在席梦思床上,盖着太空被,很快沉沉睡去,天马行空的梦一个接一个。睡梦中的越泽突然被一阵窸窣声惊醒,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美灵在给他掖被窝。越泽问,你不睡吗,姨?美灵说,睡不着,多少年了。白天也睡不着。越泽问,姨夫呢?美灵叹口气说,一个月不见得回来一次。总说忙,家都不顾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你以后可不要像你姨夫这样,整天不着家。说着拉起了越泽的手。美灵跟越泽说了一会儿话就出去了,刚出去又进来说,把你的衣服全给我,明早我来洗。越泽把自己的牛仔裤和风衣递给美灵,美灵说,内衣内裤呢?越泽不好意思起来,说,还是我来洗吧。美灵有点儿生气了,说,快拿出来。说着拿出一套崭新的内衣内裤让越泽换上,越泽只得照办。
五
闵闵在饺子店爱上了一个包饺子的小伙子,婚后两个人继续包饺子。小伙子是尚庄乡人,离闵闵家十五里地,对闵闵爱得一塌糊涂,心肝宝贝一样宠着。结婚的时候,君胜倒挺大度,通过闵闵传话说,欢迎美灵去参加他们女儿的婚礼。美灵没去,托人送去了彩礼。婚礼过后,美灵和垠祥专门给闵闵小两口摆了喜宴,让文文和越泽作陪。
文文的男朋友是垠祥给介绍的。或者说,小伙子有幸认识文文,是垠祥牵的线。垠祥天天在外面跑生意,认识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煤老板和矿长。小伙子的父亲算不得煤老板,只是一个小矿的矿长,但也是个手握百万的主儿。小伙子自从给美灵和文文母女俩下跪之后,对文文愈加恭顺,不敢说半个“不”字,对美灵更是像敬太后一样敬着。有时美灵坐在沙发上,吃着小伙子开车走高速送来的荔枝、龙眼、哈密瓜什么的,就感觉自己的生活迎来了第三次飞跃。第一次是刚跟君胜结婚的时候,两个年轻人天天沉浸在二人世界里,蜜罐似的,黏稠得化不开。第二次是刚跟垠祥好上的时候,她窝在垠祥家的大客厅沙发里看大彩电,一躺就是半天,有时候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保姆已经做好了饭。第三次就是现在,她可以吃到各种各样的奇珍异果,见到过去做梦也见不到的东西。这样想着,她就感叹起时光的流逝、岁月的无情。她来到卧室化妆台的镜子前,看到了自己眼角细密的皱纹。想起自己之前最害怕的是死亡,现在又加了一条,衰老。还有什么比这两件事更让人无奈呢?
周末去接越泽,成了美灵最大的期待。越泽今年夏天就要高考,考上大学就远走高飞了。每周日她陪越泽一起逛公园,总会下意识地牵住越泽的手,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有时候她感觉越泽似乎长高了一点儿,身板也硬实了一些。这时候,美灵就会说,你长成大小伙子啦!过几年就要说媳妇了。到时候姨也老了。越泽就握紧她的手。
过完元旦,美灵发现自己的脚有点儿难受。那种难受说不上来,说疼不疼,说僵不僵,走路的时候,脚底就很难受。坐着的时候,脚脖子又难受起来。她以为是鞋子的问题,换了一双弹力十足的运动鞋,还是不行。她这才意识到是脚的问题。自己的注意力全放在脚上面了。她索性脱掉鞋袜,平躺在沙发上。脚终于舒服了。可是去洗手间的时候穿上拖鞋,脚又难受起来。
两个月后,美灵的脚好了,腰又开始难受起来。她以为是皮带的问题,换了一根新的,不管用,扔掉皮带,换上松紧带的衣服,更难受了。她走路的时候必须时时刻刻提着裤腰,这样才好受一些。保姆以为她有喜了,就在采买食材的时候自作主张买了很多补品。美灵把保姆支走了,说你先回家三个月,工资照领。保姆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继而带着哭腔说,是不是我这几个月惹您生气了?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您尽管说。美灵笑了,说,你想什么呢,这么多年我一直用你,要是想辞退早把你辞退了。说着把接下来三个月的工资转到保姆的银行卡上。保姆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五月的时候,美灵的腰已经难受得走不了路了。她索性什么也不穿,整天光着身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天热了,这样凉快。反正保姆也不在家。走累了,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胴体,打开淋浴,冲个澡。擦干,她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盖着巨大的蚕丝被吹空调。
闵闵回来陪美灵过周末。美灵问,大女婿没来?闵闵说,他睡觉呢,天天上班,太乏了。接着问,文文呢?美灵说,有了对象就不着家了,天南海北鬼混呢。美灵说,我想跟你垠祥伯离婚。闵闵吃了一惊,说,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美灵说,什么好好的呀,你哪次回来碰见过他?我跟他商量过了,离婚之后,这房子归我,他的钱我一分不要。
美灵的母亲知道了女儿的事情,气得打电话的声音都颤抖了:你就作吧,你就作吧,你三十岁的时候折腾,现在你四十了还折腾?美灵说,妈,您就别操心了,垠祥很好说话的,非常痛快,离了婚我俩还能经常见面。过不下去就是过不下去了,你想天天让我困死在家里?
深秋的时候,闵闵跟着美灵去了一趟北京。美灵刚坐上高铁就给越泽打电话,说,忙不忙呀?我跟你闵闵姐晚上到北京,有空儿来接一下儿我们吧,北京太大了,我分不清东西南北。越泽有点儿意外,接到美灵和闵闵后才知道她们这次来北京,是为了得到北京一家母公司的授权,并购买他们的资料,美灵她们想在县城开一家国学馆。现在国学太热了,大街上随便一个四五岁的孩子都能背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样的句子。有一个周末闵闵回来陪美灵,冲完澡后向美灵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美灵两眼放光,说,我正想着找点儿事情做呢。美灵给远在郑州的二女儿打电话,第二天二女婿就开车带着文文给美灵送来了十万块钱。文文说,我在郑州整天带孩子太忙,这就算我尽了一份孝心。赚了赔了我都不要了。美灵说,亲是亲,财得分,赚了有你的一份,赔了一分不少还给你。
越泽领着美灵和闵闵找到了公司总部。美灵花三万六得到了总公司的授权,又花了九千买了全部的资料。美灵在POS机前面有点儿颤抖,公司老板看到了,说,你放心吧,只要你能招来优秀的教师,就不愁招不来学生。只要能招来学生,一年几十万绝对不成问题。美灵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把银行卡递了过去。
创业的事情都是这样,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千头万绪。美灵真正忙了起来,白天开着车满城转,为国学馆选场地,晚上跟闵闵一起谋划招生宣传事宜。好不容易选了一处场地,在县实验小学斜对面。房主说,月租一万,押一付三。美灵和闵闵吓了一跳,以为对方说的是天方夜谭,房主说,爱租不租,有好几个人都想租下来开小饭店呢。开了小饭店,一个月挣七八万也是常事。美灵有点儿后悔了,把闵闵拉到外边悄悄地说,早知道这样,为什么不开个小饭店呢?闵闵说,开饭店比这个麻烦得多,你得办各种许可证,得置办一整套炊具、餐具和桌椅板凳,还得每天进货验货……美灵皱了皱眉头。回到房間,房主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美灵说,让点儿吧,一个月九千,我们可是长租的。房主沉吟了一会儿说,九千五,不能再低了。美灵交钱,房主拿出了合同。
宣传是个大问题。在县电视台做广告是不可能的,一个月的广告费就超过十万。在公交站牌做广告也难以承受。乱贴小广告是违法的。发小广告需要招人。而且发广告的人要忠诚可靠,如果接到传单转身扔进垃圾桶,那还不如不发。发广告得先设计精美的传单,美灵开着车到了一家图文设计复印店。美灵跟负责设计的小伙子详细说了自己的想法,小伙子用两个小时设计出了引爆人眼球的传单。一千张,全彩印。美灵央求小伙子把传单搬到她的小轿车后备厢里,给小伙子加了三十块钱。后备厢放不下,放在后面的座位上。美灵到家之后气喘吁吁地给闵闵打电话,说你负责招人发传单吧,我累得动不了了。
发传单还是小事,招老师是大问题。美灵风风火火地去了一趟县委机关报,要求刊登广告,对方工作人员帮她拟定了招聘的具体内容,美灵交了钱,对方说,第二天就会见报,在四版。美灵开车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觉自己的生活快了、说话快了、办事快了、吃饭也快了。之前的生活多慢啊!她这二十天办完了过去十年都办不完的事情。之前久治不愈的失眠症被一天到晚的忙碌轻松解决了。她发现没有保姆挺好,自己择菜炒菜不是更有成就感吗?美灵到家,跷着二郎腿给自己削了一个苹果,刚打开电视,便接到了闵闵的电话。闵闵说,房子要装修,桌椅板凳也要全部换成古色古香的,这样才有国学的氛围。美灵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说以前是闲得要命,现在是忙得要命。闵闵在电话那头笑了。美灵也笑了。
招聘老师的启事在报纸上连续刊出十天,毫无回音。美灵每天检查着手机,一个陌生来电也没有。美灵急了,给远在北京的越泽打电话,说你是大学生,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吧。越泽说,普通老百姓谁会看县委的机关报?看报的人,谁会来应聘国学老师?现在学校严禁在校教师到外面去讲课,到哪儿去招人?您得到咱们县的辅导班和培训班去挖墙脚。美灵如梦方醒,说,我马上去想办法。越泽说,还有,咱们县有不少的公共论坛和帖吧,我到上面给您发消息吧。美灵说,我也不懂,你看着来吧。
美灵联系好了装修公司,装修公司说下周就把国学馆的整体设计交给她,下下周正式施工。闵闵打来电话,急匆匆地说,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装修的事情得缓一缓。孩子们马上就放寒假了,等装修完,孩子们早开学了。咱们必须把生源抢过来,孩子下学期开学了咱们才能占据主动。美灵觉得有道理,慌忙给装修公司的人赔不是,装修公司说,幸亏咱们还没签合同,否则你们赔的就不是不是了。
国学馆招不来学生。美灵窝在车里,透过车窗看几个雇来的小伙子在寒风中发着传单,路过的人要么直接走过,要么把传单扔在地上。美灵叹了口气,车里的暖风让她昏昏欲睡。老师倒是招了两个,一老一少,可以配合着来,可学生呢?撑到腊月二十四,有三个学生家长来咨询,美灵说,可以让孩子免费试听一周。家长听完美灵的介绍就走了。过完正月十五,美灵说,罢罢罢,就当花钱买教训了。闵闵过来安慰母亲,说,都怪我。美灵拉住她的手说,这事不怪你。千万别跟文文说。闵闵说,我们小两口也想想办法,尽快把这窟窿补上。美灵说,不用,垠祥给我留了一笔养老钱,足够了。闵闵说,国学馆还是要开,只不过咱们开不了。咱们应该把国学馆转让出去。美灵看着她,没说话,闵闵又说,咱们县里有两个培训集团都在搞扩张,咱们可以通知两家,把咱们国学馆买的资料、租的房子转让给他们。两家相互竞争,出的价钱不会低。美灵叹了口气说,还能怎么办呢?明天咱们就去联系他们吧。闵闵说,我听我们饺子店的老板说,他想把饺子店转让了,价钱可以谈,转让完老板就去郑州发展了。美灵说,这回千万不能造次了。闵闵说,放心吧,咱们开先一段时间饺子店,再试着做点儿烩面和炒菜,看看客人们有什么反应。美灵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美灵给美云、美婷、美仪打了电话,又给哥哥和两个弟弟打了电话,邀请他们下个月到她家来,商量饺子店的事情。美灵在电话里说,咱们七个兄弟姊妹每人认筹两到三万,把这家饺子店盘下来,咱们都是股东,有事一起商量,定期分红。大家陆续都同意了。美灵疲惫地靠在沙发上,这么多天,心终于安定下来了。美灵在沙发上沉沉睡去,没有做梦。
杨永磊: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吉林大学文学硕士毕业,现供职于光明日报社。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青年作家》《安徽文学》《海外文摘》等。小说获首届(2019—2020)河南文学期刊奖特别奖,入围首届师陀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