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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只羊羔

2022-05-30林殿波

阳光 2022年8期
关键词:男主人黑子羊羔

村头那棵比牛腰还粗、比村庄岁数还大的老榆树,扭着满是疤瘌的身子,目送着牛群、羊群和马群陆续走出村庄,奔向远方的牧场。

同往年一样,十几个村庄、几百户牧民同时出发,举家征迁,浩浩荡荡的现代游牧大军在远古的草原和现代的村庄间游荡。

五月,草原蹑手蹑脚地绿,小花羞羞答答地开,蜂飞蝶舞迟缓,百鸟齐鸣酣畅。千萬只蹄槌敲打着地鼓隆隆作响,蹄窝窝里翠绿的嫩草芽在乍暖还寒的风中裸舞,连同去年曾经茂盛过的枯草,被一张张贪婪的嘴啃食。所到之处黑色的粪粒星罗棋布,牧区特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随队伍前行的苏木和嘎查的领导通过微信通知大家就地露营,明天继续赶路。

一时间,卸车的卸车,搭蒙古包的搭蒙古包。一卷卷钢丝编成的篱笆网围住自家的牛、马、羊。也许是通了人气,知道明天还要赶路;也许是累了,牛、羊都乖乖地趴下来,接着便是“咯吱,咯吱”慢条斯理地咀嚼,品尝着嫩草的滋味。

太阳从西山钻进草原的大被蒙头酣睡,月亮从东山爬出笑脸相迎。圆圆的蒙古包是暖的,圆圆的羊圈是满的,圆圆的月亮是明的。

嘎查达(村长)领着苏木达(乡长)还有一大帮子随从有说有笑地来到牧民萨茹拉的毡房前。

牧羊犬“黑子”卷起尾巴,“汪汪汪”地叫,萨茹拉忙把客人迎进毡房。

没等客人坐稳,热气腾腾的奶茶已倒入碗中,紧接着炒米、肉干、乌日莫、奶豆腐、糖果和点心摆满长条桌。奶茶的香味连同客人们喝奶茶发出的声音在蒙古包内回旋。

桌上的蜡烛馋得直流口水,烛光把客人们的影子推到毡房上。

苏木达看一眼嘎查达,又看一眼男主人和女主人便开了口:“萨茹拉,你这是梧桐树引来了金凤凰。这位汉族女婿很不赖,你俩回乡创业,把传统的黑头绵羊进行改良,能多胎多羔,养一千只羊,就等于传统方法养四千只的效益,这个头带得好呀!只是咱们的草原越啃越矮,已经招架不住这么多的牲畜啦!我们跑上百公里的路,重新过起艰苦的游牧生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苏木达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惆怅,但很坚定。在嘎查达的带动下,响起“噼噼啪啪”的掌声。

接下来,嘎查达的话很简单:“趁着苏木达在这儿,你们家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吧!”

萨茹拉一拽丈夫于华的衣襟:“谢谢苏木达!谢谢嘎查达!谢谢大家!我们没有困难。”两个人很默契,只是萨茹拉前面说丈夫于华在后面附和,一个快半句,一个慢半句,逗得大伙儿开心地笑着。

送走客人,萨茹拉仰起头,学着阿爸的样子看天空。

一朵一朵的云,急匆匆的好像要把星星和月亮在天幕上擦掉一样。风有些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儿。天要下雨了吗?

农谚有“春雨贵如油”之说。根茎茁壮的草才有营养,好草才能喂养出肥壮的牛羊。没有谁会比牧人更渴望着风调雨顺。只是这时候的羊最怕“冻雨”。

去年整个春天没下雨,都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老天爷就是没给这个“都说”面子,直到五月十三以后才下了场透雨,打着卷儿的叶子才开始舒展。到秋天打草的季节,草就一拃高,家家越冬的饲草不足,艰难地熬过一个有饥荒的冬天。

萨茹拉和于华进入梦乡。梦里没膝深的绿草地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两个人一起放羊,一起迈开腿飞越房屋、电线杆、树林、河流、山岗……

那条叫“黑子”的牧羊犬没有半点儿睡意,警觉地看护着羊群,还有主人的梦境。

一夜悄然无声的暖雪把黑子埋了个严严实实,只有那双闪着蓝光的眼睛,像黑暗中的幽灵。

这雪是多情的雪,漫山遍野,荡漾着春草的芳心,把对春天纯洁的思念漂白。当牧人的心辽阔成草原,便装得下整个春天。

万物自有万物的样子,万物自有万物的灵性。隔着多厚的乌云也能感知太阳的位置和温度,习惯了跟着太阳走的羊和狗开始骚动,以自己的方式来把主人呼唤。

萨茹拉哈腰推开毡房的门,放眼眺望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银装素裹,天地浑然一体。

“华仔,华仔!快出来。下雪啦,下雪啦!”萨如拉欣喜若狂地喊着丈夫的昵称。

于华一骨碌爬起,推开蒙古包的门,他还没伸直腰,飞来的雪团伴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便在他脸上、胸前绽放开了。雪是暖暖的、甜甜的、痒痒的,旋即雪团在两个人之间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雪地上留下一窝窝抓雪的指痕和清晰的脚印……

“好了,好了!我们得收拾东西赶路啦!”于华叫停沉浸在欢乐之中像个孩子似的萨如拉。他是心疼妻子,她腹中的孩子已经能隔着肚皮蹬踹自己的耳根啦!

游牧迁徙的队伍像条腾飞的巨龙,在茫茫的雪野上舞动,呼着风唤着雪。风裹着雪,铺天盖地,曼妙的雪花飘飘洒洒,像春姑娘伸出的温暖的手臂,把这雪地上游走的生命踩踏出的伤痕抚平,似乎生怕草原被踩疼。在这雪的光影里,所有的生命都有了呼吸,都有了感应。

三天后,萨茹拉来到自家的夏牧场。

这里是科尔沁草原与锡林郭勒草原的交会处,以大兴安岭南麓的罕山余脉为界。这里人迹罕至,水草丰美,飞禽走兽颇多,保留着原始生态草原的风貌。

“金界壕”也叫金长城,绵延起伏,穿越草原,穿越时空,像条烂醉如泥的醉汉横卧在草原上,它是金王朝为了防御游牧民族骑兵南下而建。金界壕构筑别具一格,由外壕、主墙、内壕、副墙组成,主墙墙高五至六米,界壕宽三十至六十米,主墙每六十至八十米筑有马面,残墙一般高一米五至两米五,壕墙和与之相辅的边堡旧址清晰可见。全长约五千五百多公里,每五至十公里设一边堡,二○○一年被列入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今,金界壕千年的尘埃落地俱成肥,风雨来去皆成客,一方方、一片片分割给牧人当作夏牧场。萨茹拉和丈夫也将在这里开始夏牧场的生活。

产羔房是临时搭建的,能容纳几十只母羊同时生产。从棚顶透过阳光板照进的阳光格外温暖,挡住寒气留下了暖意。

一只老母羊在生产,养羊人都会看口。“七斜,八豁,九岁光”,老母羊的下颚已经没有了牙齿。它不停地起卧,用前蹄扒着地,趴下就后蹄平伸,挺直的脖子朝向天空“咩咩”地叫,硕大的肚子一鼓一鼓地使着劲,折腾近两个小时还是生不出来。

一直守候在旁边的萨茹拉戴上胶皮手套,摸索着把手伸进母羊的肚子里。

“奇怪了,这骨盆已经开缝,子宫口却没有开大,难产!”萨茹拉回头说给丈夫听。他俩大学读的就是畜牧专业,深知难产意味着什么。

于华沉思片刻,拨通手机,递给萨茹拉。

“阿爸、阿妈养了一辈子羊,一定会有办法。”萨茹拉打完电话。静静地看着老母羊发呆。老母羊的眼里噙着泪,鼻孔里发出柔弱的“哼哼”声,也许是在和腹内的羊羔说话吧!

外面传来摩托车响,阿爸和阿妈来了。

阿爸、阿妈对视了一下儿,阿爸拿来剪羊毛的剪刀,六十度的烈性白酒点燃,将剪刀和针在火苗上燎燎。阿妈接过剪刀,剪掉老母羊肚皮上的毛,然后拎起肉皮剪开一个十公分左右的小口,再用剪刀尖在粉红的腹部肌肉上扎个小洞,用手指钩住向四周撕扯,肌肉是分层的,斜交叉重叠在一起的,扩到能伸进手了,拽住胎盘剪个口子,取出一只羊羔,倒控着提起,剥掉包裹在羊头上的白色黏膜,把口腔和鼻孔里的分泌物清理干净,对着耳朵再吹上几口气,这叫通七窍。最后在十公分以外拽断脐带,放到旁边。就这样,连续取出五只小羊羔。

阿妈开始缝合胎房,把刚才撕扯扩大的腹部肌肉恢复原样缝合,最后缝合表皮,清洗刀口,喷上白酒,抹上牙膏。

“老母羊啊,这一生就是生!一年又一年风里来雨里去就图填饱个肚子。”阿妈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女儿、女婿和老母羊说。

没给老母羊摁脖子,也没用绑腿。老母羊只是每次听到羊羔的叫声才抬头望一眼。当阿爸、阿妈站起身时,老母羊竟然踉跄着站起,奔向羊羔,垂下头挨个儿地舔舐。从羊羔的头顶舔到尾巴,鼻孔里发出“哼哼”的声音。爬远的羊羔,老母羊用前蹄钩到自己的肚子底下,半蹲着、劈开腿让小羊羔吃奶。

老母羊不时地抬起头看阿妈,竟然走过去用头蹭着阿妈的腿……

“老伙计,我也老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做这样的事喽!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就看你的造化啦!”阿妈的声音颤抖着,撂在老母羊背上的手指是抖的,一豆豆汗珠从花白的鬓发间滚落。

阿爸、阿妈走了,老母羊“咩——咩——”地叫着,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前四只小羊羔都争抢着吃到了奶,只有第五只羊羔還站不稳,够不到奶头。但它仍然一次次地站起,循着声音和气味,扑向母亲的怀抱。

“萨茹拉,这只小母羊又小又瘦,养它不划算,摔死吧!”说话的是男主人于华。

“这两年咱俩搞改良,为的就是多胎多羔,好不容易成功了,你还要摔死?”

“吃不到初乳,没有母羊带一段时间,长不好。你看看你喂大的那些个,哪个不是球球蛋蛋的!不能及时出栏就赚不到钱,养羊又不是养宠物。”

“那我也要养!名字都起好了,叫‘五丫。把羊羔活活地摔死,这不是牧人的习惯。你知道吗?当年我阿妈就是一个奶头奶我,一个奶头奶过死了母羊的小羊羔……”男主人于华欲言又止,转身离去。

第五只羊羔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它喜欢这个名字,更喜欢女主人。

老母羊还在一遍一遍地用前蹄挠着地,召唤五丫继续努力,尽快站起来,吃到奶水。

五丫是顽强的,一次次地挣扎站立,把头伸向妈妈的乳房。可是,刚刚碰到乳头就被强壮的哥哥、姐姐挤走。一次次的努力都是徒劳。这里没有礼让,只有争夺,弱肉强食。

产棚里声声尖叫,又有羊羔降生。

萨茹拉跑进来:“走,认个妈妈去。”

一只母羊正在生产,萨茹拉用那两只羊羔的胎衣(胎衣上还带有白色的黏稠物)在五丫的头上、身上、尾巴上蹭个遍,让五丫沾上那两只羊羔的气味。

五丫有了新妈妈,而且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七八天后,新妈妈开始教它们仨吃开口料、吃嫩草,并郑重地“告诉”它们,往后奶水会越来越少,在断奶之前得学会自食其力。

五丫很听话,也不挑食,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强壮起来的五丫时常想起自己的亲妈妈,还有那两个哥哥、两个姐姐。

一天,五丫闻到亲妈妈的味道,呼喊着追过去。亲妈妈闻闻它转身走开,五丫去找姐姐和哥哥,被亲妈妈重重地顶翻在地。五丫很疼,心更疼——亲妈妈不要自己了。

五丫开始担心新妈妈也会不要自己,所以总是很乖,看着新妈妈的脸色行事。

新妈妈从不让三个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每次出去,总是没完没了地唠叨,这个要小心,那个要小心;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这个不能碰,那个不能碰。

男主人时不时进羊圈里转悠,五丫每次都躲着,不是犄角儿就是旮旯儿,它打心里恐惧这位要摔死自己的男主人。

五丫尽量多吃、多喝、多睡,使自己肥胖、强壮,这样自己才能不被摔死。

成群的花喜鹊在羊栏里“叽叽喳喳”地飞来荡去,也跟着羊群走,悠然自得地趴在羊背上,懒懒地睡上一觉,醒来总不忘抓一把羊毛回去搭窝,羊也不在乎。

太阳一天比一天暖,草一天比一天高,羊开始脱毛。要度过炎热的夏季,就得把冬天的“棉袄”换掉。几天下来,每只羊都被剪得赤条条的,待它们到河边喝水的时候看到自己赤裸的样子,感觉很丑。

弟弟说五丫小鼻子、小眼睛、小耳朵、短粗腿、大肚子,是个小矬子,还长着黑眼圈儿,和他俩一点儿都不像。

妹妹直接问新妈妈:“姐姐是不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啊?怎么长得那么丑呢?我都不愿意和它玩儿啦!”

新妈妈轻声细语:“姐姐像我呗!姐姐是最懂事、最聪明的姐姐。一家人可不能掰生,长大了你们还得互相照应、繁衍生息,路还长着呢!”

弟弟和妹妹又和五丫一起玩儿了。

五丫一天天长大,倒是不觉得自己的样子有多难看。来草原观看金界壕的游客,还抱着它拍照,夸它漂亮,说它有一双可爱的“熊猫眼”。

四十多天的时候弟弟被男主人卖了。在车上弟弟大声求救,新妈妈低垂着头,背过身,装作没听见、没看见。

五丫和妹妹在新妈妈身边和羊群之间玩耍,扑蝴蝶、追蜻蜓、撵仓鼠、堵跳兔,累了就趴在草丛中睡觉。

梦里五丫和妹妹来到花仙子的魔幻世界,头上戴着最美的花冠,穿着漂亮的花裙,像花仙子一样美丽。被风驮着,在花朵的海洋里穿行,身后跟着成群的彩蝶,美丽的鸟儿……

一声刺耳的尖叫,梦就碎了。妹妹已被鹰爪抓着脖子飘向悬崖,鹰窝里的几只小鹰扑上去一顿撕扯。

新妈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已为时过晚,它望着悬崖叫声十分凄厉。最后,新妈妈亲吻着五丫的脸,绝望地走进羊群。

一连几天新妈妈不吃不喝,不是静静地趴着就是呆呆地站着,神情忧郁。新妈妈瘦得肋条骨根根清晰可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那天,男主人进来,摇摇头,说新妈妈太老了,得淘汰。

早上,别的羊还在睡觉,新妈妈便早早地起来,一遍一遍地亲吻着小五丫的脸,抬起腿,一次次地给它喂奶,让五丫把自己乳房里的奶水吸干。从头到尾把五丫的毛舔舐了一遍又一遍……

中午的时候,五丫看到男主人扯着新妈妈的后腿,放到秤上一个圆盘里,新妈妈没有叫,只是梗着脖子看五丫。

五丫哭号着跑过去扑向自己的主人:用嘴咬住主人的衣襟,用头去蹭主人的大腿,站立起来用前蹄敲打主人的胸腹,哀求主人放过新妈妈。

收残羊的小贩看看主人,又看看五丫说:“这只羔子我出一千块,卖吧!”

男主人沉思片刻,扬扬手示意不卖。

五丫被送到另外一个圈舍,那里都是和五丫一样刚断奶的小母羊,统统被戴上耳标签、排上号、打疫苗、灌驱虫药,还给洗了澡,防止生虱子、长癞。

夜里,五丫偷偷地哭,它开始讨厌男主人,讨厌这个圈舍,讨厌这里的一切。

最绝望的事情莫过于突然发现自己赖以生存的家是个最危险的地方。

五丫的生活一成不变,哨声一响便奔跑而出,吃料、吃草、喝水、睡觉。在活动场地可以尽情地追逐玩耍。

五丫和几个小伙伴沿着围栏撒欢儿地跑,蜜蜂和蝴蝶愤恨地离开花蕊躲避这些不速之客。

跑在前头的五丫总是揣着心事。终于找准一个车轮辗轧过的凹陷处钻了出去,跟着出来的几个小伙伴跑了几步发现不对,调头又回去了。只有五丫头也不回地跑,想一口气跑到天边,永远不再回来。

跑出围栏便是遮天蔽日的蒿草,滑进了金界壕,就再也没有爬上来的力量。

天色越来越暗,一阵阵电闪雷鸣过后大雨倾盆,积水顺着蒿秆往上涨。能看到的乌云在蒿草的缝隙中躲来躲去,密密麻麻的茎秆中只有路没有足迹,弯弯曲曲只能爬行。

五丫浑身颤抖缩成团。要是有新妈妈在、有羊群在,多大的雨躲在妈妈身下都淋不着,也冷不着。

没妈,没家,只身在外遇到困难才知道自己是苦命的,此时的五丫还在憎恨男主人。

金界壕边堡坍塌的夯土,青砖和巨石形成天然的洞穴,一条蟒蛇在洞穴里被惊醒。

这里是蟒蛇祖祖辈辈的领地,它们的祖先曾经在这里啃食过蒙古马的残骸和厮杀过后战败者的尸体。

蟒蛇嗅到鲜美的羔羊味道,笨重的身躯开始蠕动,“吱吱”吐出的红信子准确地定位着目标。

全然不知的五丫猛然间被一张血红大口叼住头,一切反抗形同虚设,只留给一声微弱的呼救的机会。强与弱、生与死在瞬间被定格,金界壕早已习惯了血淋淋的生死较量。

五丫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男主人。

“那蛇太大了!”男主人于华说话时脸被炉火映红,声音还有些颤抖。

萨茹拉正在把煮熟的“龙骨草”(柴胡)捣碎,再往黑子、五丫的伤口上涂抹。

“咱这草原也是蛇的天堂。有毒的、没毒的十多种呢!团花锦蛇、白条锦蛇、红点锦蛇、黑背锦蛇,以前还有眼镜蛇呢!小的筷子大小,大的暖水瓶一样粗,两三米长,牛犊、马驹子都能吞下。你这回碰上的是草原上特有的红沙蟒蛇。阿爸年轻的时候家里生活困难,曾经用套马杆把蟒蛇拖回家吃肉。那年盛夏的中午,好几条蟒蛇从一个方向爬进羊圈,被惊吓的羊群蜂拥而起,像涨潮的海水,踩踏死伤的羊将羊圈的围栏填成斜坡,羊冲出羊圈,蟒蛇就从那里慢腾腾地爬走。一连几天的光顾,死的羊堆成了小山,阿爸、阿妈只好搬了家。”

于华听着听着,就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以后你放羊時靴筒里放把蒙古刀,胆子就壮了。你一定会成为勇敢的牧人。”萨茹拉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儿于华的额头。

再也没有更好的方式来安慰惊魂未定的丈夫了。

原来,心细的男主人发现五丫不见了,领着黑子出来找。跑在前面的黑子首先看到了蟒蛇,便一口咬住蟒蛇尾巴,疼痛使蟒蛇回过头来,缠绕住黑子,步步勒紧,尔后蟒蛇本能地张开嘴,缓慢地吐出了五丫。

黑子龇牙咧嘴的样子远比蟒蛇狰狞,蟒蛇坚硬的脊梁骨被绝望的牙齿“咯噔咯噔”地啃着。

于华感到了危险,拼命地爬上岸瘫坐在草地上,没有捡起石头冲上去的勇气和力量。

终于,黑子在最后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之前咬断了蟒蛇。剧烈的疼痛令蟒蛇缓缓地松弛下来,眼睛里闪露着凶光,被黑子咬断的尾巴梢还在不远处不甘心地蠕动着。

黑子艰难地爬向主人,鼻腔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似是埋怨,又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它柔软的舌头舔着于华的手,尾巴摇晃得像风中的羊胡子草。

时间是静止的,宛若一条平静的溪流遇到堰塞,形成了湖,水已经漫过了堰堤。一种力量让于华站起,裤裆湿漉漉的流出水,他哈腰抱起血肉模糊的黑子和奄奄一息的五丫,脚步踉跄,回家的路也显得陌生。

折了肋骨的黑子趴在地上,五丫叼来自己平日里最爱吃的嫩草,黑子不吃。可是,当男主人把一只剥了皮的死羊羔扔过去,黑子居然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五丫害怕极了,身边的主人,吃羊的黑子,外面的世界充满着凶残。

此后,男主人更加喜欢黑子、信任黑子、宠爱黑子。

早上男主人骑着摩托车去放羊,把黑子留在家里养伤,直到晚霞染红天空,才赶着羊群回来。

家里留下羔子的母羊们总是带头往回跑,硕大的奶子在两腿之间摇晃着。于华看着眼前奔跑的“羊肉卷”心中窃喜。

这里的草是五花草,里边有黄芩、知母、柴胡、远志、防风等上百种中草药,难怪有人说内蒙古的羊吃的都是“六味地黄丸”呢!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于华想着想着便有些得意,不觉美滋滋地笑出声来。

牧羊人每天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便是羊的肚子都吃得鼓鼓的。羊群进了圈,大羊找到羔子,小羊纷纷扑向自己的妈妈,“吱吱”地发出吸吮乳汁的声音,羊羔们还不停地摇晃着小尾巴,一副幸福满足的模样。

嘈杂的羊圈静下来,只有一只母羊叫声哀苦,它的三个小宝宝少了一个。

看在眼里的男主人过来帮着找,最终在黑子的窝里找到小羊羔的尸体。黑子咬死了小羊,从肚子掏开,吃得只剩下骨架和头骨。小羊的眼睛还瞪着呢!

黑子若无其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趴在那里用眼角余光瞟着男主人。

男主人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去,回来时仍然同平时一样,唤着黑子的名字,抚摸了一阵子便给黑子戴上脖套,拴牢固。

男主人的脸色骤变,把黑子吃剩下的羊羔送到黑子的面前,让黑子闻,然后牧羊鞭“啪啪”地响起。男主人打一阵再让黑子闻闻,连续打了好几次。黑子的鼻子、嘴角在流血,一条腿不能着地,趴在那里哆哆嗦嗦,连拉带尿,从祈求到绝望的哀号声很凄惨,揪着心,抓着肝,老远都能听得见。

五丫鼓足勇气,战战兢兢地跑到主人面前,咬主人的衣袖,用蹄子敲打主人的鞋子。主人惊讶地看看五丫,高举的手缓缓地放下来。

“你走吧!”说着又狠狠地给黑子两鞭杆子,松开绳子。黑子夹着尾巴,“嗷嗷”叫着一瘸一拐地跑了,头也没回。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偷吃主人羊的牧羊犬一律打死。

男主人突然抱起五丫:“你还替它求情,也许下一个被它吃掉的就是你。”

五丫破例被男主人抱着进毡房。地中间小火炉里的火球球圆圆的、亮亮的、暖暖的。炉子上的茶壶“呜呜”地叫着,壶嘴冒着香气。这不是羊的粪便吗?五丫新奇地看着火炉里的火球想。

男主人向女主人讲述刚才的事情,那双粗壮的大手抚摸着五丫的头。

女主人瞪了男主人一眼:“当初给狗羊羔吃的是你,往死里打的还是你!我看不是狗不通人性,是你的脑子进水了。狗是咱们牧人的伙伴、朋友、家人,没有了狗,狼来了看你咋整。”男主人没吭声,把五丫抱回圈舍。五丫第一次觉得男主人的怀抱是温暖的。

当天夜里五丫没有看到黑子。没有黑子的夜晚有些惶恐,两头乌、黄鼠狼、獾子、狐狸围着羊栏转悠,转着转着,它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羊圈里不再安全,深夜野狼“嗷嗷”的嗥叫声越来越近,五丫开始惦记起黑子。

那天深夜,一只饥肠辘辘的母狼试图越过围栏,羊群开始炸群。男主人把铝盆从门缝里伸出,使劲地敲。狼开始是害怕的,观察了一会儿后发现并无大碍,竟然咬断了拴羊栏门的尼龙绳。然后,它低头一阵吼叫,不一会儿跑来三只小狼,一齐冲进羊栏里。

突然,狗的叫声由远而近,一条黑色的影子扑向领头的大母狼。原本胜券稳操的大母狼和狗展开了一场生死决斗。

男主人的盆还在敲,门缝里又多了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在摇晃。光柱晃来晃去,划破夜幕,只是一道道缝隙,驱赶是何等的苍白。

狼和狗都展示出各自极致的凶残,尖牙对利齿的每次出击都是致命的重创。经历过一阵冷血、残酷的杀戮后,较量终结时胜负已见分晓,顿时恢复了平静。

两位主人一个举着手电,一个敲着已经变了形的铝盆哆哆嗦嗦地走出来。

黑子在羊栏的门口站着呢!见主人来了,它的大尾巴在摇晃。它的胯下,老母狼在抽搐、在呻吟,狼被咬断了喉咙。不远处三只小狼蹲坐在那里观望,它们还在等待着自己的妈妈回来。

黑子遍体鳞伤,脖子上的血向外喷涌。于华赶紧为黑子止血包扎,黑子的身上有新伤还有旧伤。

于华把狼卖了,卖到附近的县城。城里人喜欢野味,说狼肉助消化,还说狼的心狗的肺都是好药材,狼皮驱邪,狼牙更是价格不菲,能够保佑小孩平安不生病。

一连三个晚上羊群都炸群,是那三个小狼在羊栏不远处“嗷嗷”地哀号,它们还没有复仇的能力和勇氣。

黑子的异常举动引起男主人于华的注意,倒不是因为黑子不去攻击狼崽子,而是发现自己为了试探黑子放的死羊羔子都不见了,他心中暗骂:“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于华很失望,也很惋惜。黑子的母亲是一只优秀的牧羊犬,最后是老死的,被主人葬在向阳的山坡上。

男主人于华望远镜后面的眼睛终于发现了端倪,跟踪黑子在半山腰的一个狼洞里发现黑子叼来死羊羔在喂养那三只小狼……于华的眼眶盛满泪水,此刻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黑子,更不知道该怎样责罚自己。

再后来黑子伤好了。晚上趴在主人给它搭建的新窝里,白天陪着主人早出晚归,风雨无阻。

草原是丰富多彩的,虽说不是每场雨后都有彩虹,但是每一茬嫩草长出来都带着香味,每个节气都有花开,五颜六色,芳香各异。

五丫能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胸脯、臀部的肉都在鼓胀。

一天午后,熟睡中的五丫被扒拉醒:“你怎么还在睡啊?要下雨了,羊群都跑远啦!”原来是只英俊的小公羊。

五丫和小公羊成了伙伴。小公羊总能找到最好吃的草啊、花啊的。它俩一起吃草,一起喝水,一起玩耍,每天都是快乐的。快乐的心情滋生爱情,渐渐地它俩相爱了。

主人的眼睛总是在望远镜的后面寻找答案,绝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它俩被分开了,只能相互用目光丈量着爱的距离,空气里捕捉爱的信息。这里的爱情是有模式的。

那些被单独饲养的小公羊,除个别能被留作种羊以外,其余的都会被育肥:吃特殊的饲料,四个月左右出栏,被卖到屠宰场,成为“羔羊肉”。它们的生命最长不超过一百五十天。

五丫怀恋那只心爱的小公羊,默默地祈祷小公羊长出最强壮、最威武、最英俊的模样,那样才有希望活下来。

男主人看上了小公羊出众的体型和膘情,在它的犄角上系了红绸。远远望去,像团燃烧的火焰,使小公羊显得更加与众不同。

秋风渐凉,秋草渐黄,每颗成熟的籽粒都富有营养,抓秋膘的季节羊最肥。

精明的老客陆续地来,往往都是在羊群没吃草、没饮水之前看羊,谈好价钱过秤后就装车。五丫目不转睛地看着每一只被装上车的小公羊。那红绸子预示着吉祥,小公羊真的被留下了。

有期待的日子是美妙的,美妙的日子易逝。

一场寒露一场霜。舒枝展叶的枫树红了叶子,一夜间染红了坡、染红了岭,漫山红遍,为秋的新娘盖上红盖头。

五丫和同伴们的心是燃烧的,目光是火辣的,几乎都对圈着公羊的那个圈有一种莫名的渴望。

九九重阳节这天,主人的脸上挂着喜庆,按照蒙古族人的习俗,看好日子和时辰开始撒趴子。

对面的圈门一打开,几十只彪悍的大趴子冲过来,奔跑踩踏起的沙尘挡住了五丫的眼睛,它根本无法找到自己心中的小公羊在哪里。

五丫感到一种力量强大无比,让它顺从服帖。一个沉重的身体压在背上,一次次地用头和脸蹭着自己的头和脸,以示无尽的亲昵和爱抚。瞬间的快慰让五丫神魂颠倒,它主动地勾回头,亲舔那张陌生的脸,一连做了三天幸福的新娘。而后公羊离开另觅新欢,同样是那样的甜甜蜜蜜。

直到主人把所有的公羊全部分离出去的那一天,五丫才彻底死心。它爱上的小公羊不会来了!也许,此生就此错过,再也不能相见。想到这儿,五丫有些难过。

一百五十天后,五丫不再是羔羊,它即将做妈妈了。

草原由绿转黄,只有菊科类的花草开始疯长,这是它们的季节。

高的腰杆笔直招摇过市,矮的从草缝中探出头来抢夺阳光。

太阳的笑脸暖了枯草的心。亮晶晶的霜花、冰甲被融化、蒸腾,蜜蜂和蝴蝶翅膀沉重,飞行迟缓,仍旧痴心不改,寻觅花的影子、花的味道,撒撒虫响翅齐鸣,一蹿一蹿、一跳一跳地飞。

男主人的笑脸比野菊花还灿烂。几天前,美丽的萨茹拉生下个大胖小子,喜上加喜人旺财旺。现在,他们又在筹备奶奶八十四岁的本命年庆典,蒙古族人的本命年从三十七岁开始,每十二年过一次,年龄越大越隆重。

主人的阿爸、阿妈都来了。阿妈指着自己亲手做剖腹产活下来的大母羊和五丫开心地炫耀着她的接产技术,淳朴憨厚的阿爸只是静静地听,抿嘴笑,不作声,样子有些得意。

参加祝寿的亲戚和朋友陆续到齐,祝寿的礼品放满了一个蒙古包。

临时搭起的七个蒙古包呈弧形排开,中间的最大、最华丽。门口两旁竖起象征着权利与尊贵的“苏利德”。晚辈们纷纷进去给端坐在中间的老寿星磕头、献礼,老寿星也不忘发红包作为回礼。

中午,寿宴开始,席间有歌有舞,还有那悠扬的马头琴声飘出蒙古包,在空旷的草原上一漾一漾地飘向迢遥的地平线。

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亮亮的。余兴未尽的客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火苗在跳跃,蒙古包、围栏、金界壕、远山的轮廓构成一幅美妙的草原风情画。

夜深了,客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剩下一家人还要团团圆圆地摆上桌子重新開宴。酒入欢肠千杯少,若入愁肠半杯多。萨茹拉的姑姑与萨茹拉的母亲吵了起来。

“你们的日子过得好,那是吸了我的血,咱们嘎查谁不知道,当时分地的时候有我的一份。我出嫁了草原还在啊!那可是三十年不变的,没有草原我算什么牧民?没有牛羊我还能过上什么日子?你们就是狼大哥、狼大嫂!”

“你出嫁的时候刚分到草原,那时还要草尖税,不交税就收回,一年下来根本不挣钱。再说咱阿爸、阿妈欠原来生产队里的几万块钱的饥荒都是我们还上的。阿爸不在了,阿妈还在,得给我做主啊!也就是这几年政策好,草场不收税了,还给补助。羊贵了,你就红眼了。”姑嫂两个人都哭起来,喜庆场合的哭声总是有些不合拍,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老寿星的心情。

“你们俩吵吵个甚!砢碜不?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提它干啥?落到西山的太阳谁能把它摆到东山上去?毛驴子天天嚎叫,瘦驴一个。老黄牛不吱声,浑身是肉。第二轮承包马上就开始,该有的都会有。一家人,还掘起祖宗来了,能种仇吗?十多年你们互不来往,还对簿公堂,掂量掂量值吗?现在政策好,日子还愁吗?你们现在一年挣的钱顶我一辈子的都多。”

萨茹拉抱着孩子走过来说“姑姑,你要是想改良羊群,包在侄女身上。咱们少养、精养还能挣钱,用不了多大草场。或者你去我那儿都行!”一句话说得姑姑抱紧萨茹拉渐渐地止住了哭声。

清官难断家务事。老寿星几句话,哭的不哭了,吵的不吵了,破涕为笑共同敬酒祝寿。对于明天的日子大家谁也没有担心,确信草原人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

第二天清晨,五丫看到蒙古包外面晾晒着羊皮,还有系着红绸带的羊头。那红红的绸带凝固成血色的琥珀。

晚秋的脸色开始冷峻。湖畔的大雁成群,每个家族簇拥在一起,有点头的,有蹭脸的,有相互梳理羽毛的,更多的是张开双翅任由阳光梳理,叫声也比平时复杂得多。

野鸭、灰鹤、白天鹅及各种水鸟齐聚水边,三五成群,两两成对,耳鬓厮磨,相拥相抱呆望着水中的倒影。

百灵鸟成群结队地飞来,喝完水就走。匆匆忙忙的,叫声也没有春夏那么婉转动听。至于野鸡、乌鸡、沙畔鸡、毛腿山鸡、野鸽子等更是来去匆匆,成群结队是它们对抗天敌的看家本领。

狐狸、野兔、黄鼠狼、獾子、旱獭子、鼹鼠也频繁现身,偶尔还会有野鹿、狍子、黄羊、野猪和狼光顾。动物们知道,这水没有多长时间供自己饮用了,取而代之的将是厚厚的坚冰,吃雪过冬的日子快要到了。所以,它们不放过每一次喝饱水的机会。

整个秋天黄沙鼠不停地忙碌着,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跑来跑去。家族式掘洞群居,选在向阳背风的山坡褶皱里。入秋,每个黄沙鼠的家族都要在洞里洞外囤积上百公斤的牧草。羊群都绕着走,因为那草垛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眼看着自己的草原一天天被黄沙鼠霸占,于华决心铲除祸害人的黄沙鼠。他开着拖拉机把草垛拖倒,五六天以后草垛又神奇地站起来了。于华一气之下再次荡平。十天半月以后又站起来了,只是明显不如先前的坚实挺拔,再气之下于华第三次把它荡平,并暗下决心:你能搭我就能拆,看咱们谁能斗过谁!

三次过后,再也没看到那草垛立起来。于华窃喜,有一种胜利者的得意。

这天,于华放羊到“鼠荒坡”,他一下子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小树杈儿上,蒿子的杈儿上,像结果子一样挂着一具具黄沙鼠的尸体。

所有的洞口都被封着,趴在地上的也奄奄一息,撕咬得遍体鳞伤,保持着各种死亡的姿势。整个山坡如同一场残酷杀戮后没有打扫的战场,满坡黄沙鼠的尸体。这是黄沙鼠以死抗争绝望的生存环境还是对人类侵犯生命的神圣而发出的警告?倾斜的“鼠荒坡”沉默不语。

回到家里,于华讲给萨茹拉听。萨茹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不应该啊!没有了过冬的口粮,黄沙鼠选择了集体自杀以示抗议。小时候阿爸说过,黄沙鼠储备过冬的草垛有多高,冬天的雪就有多厚。看来,今年咱们得多备一些草料过冬了!”婴儿的哭声打断了萨茹拉的话。

霜降这天,暮归的羊群披着橘黄色的晚霞。走在前面的黑子突然“汪汪”地狂吠起来,把羊群赶到山坡上,围成一个团。于华正在纳闷,黑子飞快地跑过来,咬住主人的裤管向羊群方向拉扯。

于华离开后回头再看,发现密密麻麻的蛇横过路面,残阳如血斜照,恰似漫过路面的洪水奔涌。

太阳怯生生地走下山,路面上的蛇影渐渐稀少,黑子、羊群、牧人才开始回家。

于华在萨茹拉那里得到答案:金界壕这里的蛇,开春时离开冬眠的巢穴,霜降前后回来,有经验的牧人这几天都会躲开蛇的必经之路。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黄沙鼠死了,明年蛇四处找食时怎么放羊?那些蟒蛇、那些狼群……于华不敢再想了。

怎么后悔都无济于事了。观世间万物,相克相生是宿命,同生共荣是必然。

村头那棵老榆树茂密的叶子已被寒风捋光,繁盛的虬枝根根脉络清晰,高高举起的喜鹊窝像朝天的大碗,恰似一位跳盅碗舞的老妇人。

老榆树是家的坐标。

寂静了一个夏天的村庄有了羊“咩咩”的尖叫声、牛“哞哞”的低吼声、蒙古马狂野的嘶鸣声,还有那酒后的长调和着悠扬的马头琴声。

今天是乡里统一回归的最后一天。半年多的牧场生活,人人归心似箭。萨茹拉骑着马,赶着羊群走在回家的路上。宽大的蒙古袍放得下不到百天的小宝宝,妈妈的怀抱最暖。

萨茹拉默默地告诉怀中的宝宝别怕,当年妈妈也是这样被妈妈揣在怀里迁徙的。

萨茹拉坐在马背上驱赶着羊群,心早已飞回家。到家就能喝到阿妈熬的奶茶,吃到阿妈做的“猫耳朵”面汤了。

嘎查达的车驶过来,肥胖的脑袋探出车窗:“慌慌的忙啥?不要走得太快,羊都出汗了。绕开前面有水的地方,这时候羊喝了凉水会掉羔子的!”

“坦啦结纳,坦啦結纳!”(谢谢)萨茹拉知道嘎查达这几天陪着大伙儿的辛苦,发自内心地道着谢。

今年政府免费给萨茹拉家打了口深水井,羊不再喝雨水和泡子水,没有了污染羊就不会得稀奇古怪的病了。政府还给他们家盖起了现代化的棚舍,今年过冬牛羊享福啦!

萨茹拉被评为“致富带头人”,她和养殖户签订了技术传授协议,这些基础母羊已经被嘎查的乡亲们预订了,回去后还要扩大基础母羊存栏量。

新成立的养殖合作社,丈夫于华被推选为社长。村民们纷纷以牛羊、现金、草场,还有的以劳动力入股,几十只羊、几千块钱都可以入股成为股东。当初萨茹拉想成立合作社时于华也曾反对,这是种了别人家的地、荒了自己的田,是头脑发热的傻事。自己不挣钱还培养竞争对手?

“你心里只有自己的小家!”萨茹拉若有所思地说,“羊群为什么跟着头羊走?因为它总能为大家着想,走在前面,寻找最丰美的草地。麻雀的翅膀是房前屋后,大雁的胸怀是走南闯北。你不觉得受这些人尊敬和敬仰是种幸福吗?他们敬你如贵宾,信任你如亲人。”

草原上的路,像是挂在天上的梯子,起伏间翻过这道梁还有那道梁,豁然开朗便是村庄。

太阳在前面的山梁上照耀着回家的路,泼洒一地金黄,晚霞给每一只羊都镶嵌上金灿灿的光环。

牧人在广袤的牧场里追赶着时光、放牧着时光、收获着时光。

萨茹拉的眼睛被照亮,还有她的马也都金光闪闪,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接着地,连着天。

萨茹拉听到了,村部广播喇叭里播放着来自草原的歌,村头锣鼓喧天,唢呐声声。她知道,村里的人们一定是扭着大秧歌在村口迎接亲人回家呢!

迁徙的队伍沸腾了,男人们兴奋地哼唱起高亢浑厚的蒙古长调,随着无拘无束的风飘向天边,飘向家的方向,飘进亲人的耳朵里。

萨茹拉无比喜悦的心情像一汪清澈的泉水汩汩喷涌……

林殿波: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人。1980年代起开始从事新闻和文学创作,曾在《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辽河》《短篇小说》《科尔沁文学》《百柳》《重庆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报告文学和散文,有作品结集并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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