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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腊波桥

2022-05-30俞妍

安徽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七星

俞妍

1

得知宋子昂要去参加高中同学会,我兴奋到半夜。宋子昂摸着我的额头,问我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又可以见到你的小情人了?”我挠着他的痒痒,钻入被窝。他嬉笑着也爬了进来。平时,我们是分被窝睡的。有了开心事,我总会钻进他的被窝,热烈拥抱,以示结婚二十年来,我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恩爱。拥抱之后,能干什么就干点什么,有时候情绪过于兴奋,适得其反,彼此也不嗔怪。这么多年来,我们有一句“名言”:欢情之后,一切都是悲哀的。确实,在黑暗中,彼此拨弄松塌的肉体,难免涌起疲乏与苍凉。

那晚的兴奋没有影响欢情。我把话题扯到了宋子昂十年前的同学聚会。“我快忘记了。”他轻抚我的背。这绝对是假话,十年前的那次同学会,从不喝酒抽烟的他破了戒,还抱了女同学,这都写在当年的博客里。“文字怎么能当真呢?”他辩解道。

那次同学会,刘婵进进出出地忙,呜啊呜啊地嗨,唯独没有跟宋子昂疯闹。宋子昂本想当作没看见,到底没憋住。“你好!”他跑过去,向刘婵举起酒杯。她并不感到意外,笑着与他对酒。他们碰杯时,眼神似乎有瞬间的交汇,随即又散开了。

之后,会场越来越闹,人群凌乱起来,这边的到那边,那边的到这边。几个男生围着刘婵,她为他们点烟。他也努力挤进去。“来,给爷来一支!”她没有拒绝。他很受用,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她双颊通红,与男同学一一碰杯,似乎是海量。摄影镜头对准了她,男同学们簇拥着她,她又成了班花。大家尖叫着做出与他们年龄不相称的搞怪动作,相机在不断“咔嚓”。在一潮人退下的当口,他也灵巧地闪进去,趁势拥住她……

“十年前是不是这样?”我咬住宋子昂的耳垂问。“你记得这么清楚?”“那时你三十八岁,还算青春……要是有机会的话……”他急了,用嘴唇贴住我的嘴。我没有再说下去,脑海里却浮现出他们十年前的合影:她面如芙蓉,他眼神迷离……

迷离中,他微鼾响起,我的脑子也渐入混沌状态。睡意一点点往上爬,身体似被虚无的云层包围着,又像飘浮在茫茫海面。

恍惚间,一艘巨轮迎面碾来。“啊……”我似乎听到自己的尖叫,从内心隐秘的某个角落处呕出来的。“吓死我了……”宋子昂弹跳起来,嘘叹着揽住我的脖颈,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我侧身背对他抽泣着。他轻叹一声缩回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我的情绪来临时,他总是在一旁静静看着我,直到我元气耗尽。

“你不想让我参加同学会?”我的泪水退潮后,他小心试探。我摇摇头,说我想出去走走。“现在?”他坐起身。为什么不可以呢,农历十三了,月色应该不错。“我们能不能一起去七星湖。”我嗡着鼻子问。他厚实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表示同意。

汽车驶出小区。后半夜的桥城并不宁静。车窗外,路边的杨树黑黢黢的,叶子在风中呼啦啦地响着。叶缝中漏出来的光似乎想刺破暗夜坚硬的内核。“陆居易好久没跟你联系了吧?”宋子昂突然问道。一片硕大的叶子随风扑来,我拉上车窗。“为什么问这个?”“他不是你男闺蜜吗,天天跟你讲他的故事?”他侧过脸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脸上僵硬的笑意——他平时很少开玩笑的,此时也不过是想让我开心罢了。我撇过头,沉默着。空中的圆月时不时被路旁的小高层遮挡,只露出半个脸,冷冷的,很像陆居易新换的微信头像。

已有两个月没跟陆居易联系了。正如网文所说的,成年人的离别,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自从那日,我把宋子昂写他的故事发过去后,他再也没有理睬过我,确切地说,我们互不理睬。

“不是你自己说,有机会写写你吗?”我很是委屈。“我难道叫你们八卦我的情感史?”他反问我。“小说都是虚构的,只是有你的一点点影子罢了。”我极力辩解着。其实真没什么呀。作为《桥城日报》的副刊编辑,宋子昂出版的《小城文人》一书中,哪一个原型不是来自身边的小文人。“难不成还要照搬我的名字,像扒光我的衣服拉到大街上示众……”陆居易突然在微信里飙出一句,我噎住了,眼窝一阵阵发热。想起这半年来,他几乎天天向我倾诉他的情感困境,将我当作他的“垃圾桶”——我不由得悲愤交加,趴在办公桌上抽泣起来。

我等着他回过来说一句抱歉或者俏皮的软话,可什么都没有。整个下午,我无数次翻看手机,都没收到他发来的一个字。临近下班,看到他在朋友圈里贴了一张布满裂缝的玻璃——这算是碎裂了……

车子驶过国道,很快进入七星路。不远处那块硕大的黑铁样的东西大概就是七星湖了,那七星桥极像黏在黑铁上的一枚锈蚀的螺絲钉。

“我不想去了,回家去吧!”我突然一把抓住宋子昂的手臂。他吓了一跳,说目的地就在眼前了。“我真的不想去了……”我感觉自己像跑了很多的路又虚弱地回到原地。“可我想去走走。”他没有掉头,直接向湖边驶去。汽车靠湖边停了来,宋子昂独自走出去。我拉下车窗,看着他一个人走向湖堤,走向七星桥。那湖,那桥像被烟雾笼罩着,从哪个梦境里浮现出来。

2

湖水漫过来,咻咻地扑到我脚上。我们的影子在湖水里碎裂又散开。天灰得如水墨画,月光很淡。七星桥像一串硕大的佛珠浸在湖中,只在湖面露出其中的七颗。陆居易起身走过去,我踩着他的影子,紧跟其后。青石板桥台阶大多已破损,有几级粗暴地砌上了水泥。桥栏的望柱依旧牢固,手指能触摸到荷花形图案。我们走到桥上,倚着栏杆眺望不远处的七星镇。那里灯火暗淡,只听到脚下的湖水拍打着堤岸。

“塞纳河在密腊波桥下扬波/我们的爱情/应当追忆么……”有人对着河水吟诵,声音沉郁顿挫像宋子昂。我转过头去,果然是他,戴着宽大的茶色眼镜,却是年轻时的模样。“子昂……”我高叫一声,七星桥震荡起来,中间的桥板瞬息间断裂了。“子昂……”我冲上去抱住他,我们一起坠入湖中……

一道光。我发现自己竟在午睡时做了个短梦。卧房外似乎有声音传来,隐隐约约,酷似我梦中听到的。我悄然起身。卧房门口的走廊里,凉风如月,泻在我裸露的手臂上。隔壁书房像暗夜里拉开车门的空车,儿子的房门虚掩着,推开来空无一人。那声音却越发清晰,像有人在吟诵。“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脸对着脸/在我们胳膊的桥梁……”终于,我发现那声音来自洗衣房。结婚二十年了,宋子昂进洗衣房不会超过五十次。此时,他竟躲在里面。

洗衣房的磨砂玻璃窗上印出里面的轮廓——宋子昂低头的侧影。“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诗句的顿挫撞击着泰柚木门,像撞击着时光之门,让我恍然感觉身处刚才那一瞬的梦境。

我蹑着脚步回到卧房。湖蓝条纹床单浮在日光里,光脚踩上去像蹚进了湖水。棕红色的实木床板犹如桥栏,攀住它往靠墙的缝隙里望,那里分明有一道漆黑的深渊。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吗?我坐下来抱住膝盖。

记得两年前的夏夜,宋子昂刷着朋友圈,突然惊呼:“她的女儿跟她长得真像……”我跑过去,看他翻出刘婵朋友圈里的照片:一个女孩明眸皓齿,满脸的天真俏皮。“简直跟她当年一模一样!”他感慨着。“刘婵当年也这么漂亮?”“那肯定的!”他异常兴奋,全然不顾我在身边。我笑谑道:“你可以写一篇文章,怀念那一段青春。”“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他憨笑着。

然而,他终究还是写了,却一直没给我看——他终究还是怕我吃醋。直到半年后,我无意中在卫生间的杂志堆里翻到一个小说。他用了笔名,但我一闻气味就知道出自他手。他写一个中年男教师邂逅初恋女友的女儿,以至于失魂落魄地跟踪这女孩儿。我坐在马桶上,笑得汗都出来了。我无法想象当年他对刘婵的暗恋有多么动人。但他的文字里,我还是感触到他的伤感,少年维特式的伤感。小说里的“他”在县城打车,都过了母校好几百米了,还是叫停司机,下了车。“他”押了身份证,进入校门,找到当年的教室。教室已改成杂货间,门框上一块高三(3)班的牌子依旧赫然在目。透过玻璃窗,“他”似乎看见一个瘦长的男生坐在倒数第二桌,“他”的面影那么清瘦苍白。“他”想起自己曾往前桌女生的抽屉里偷放一本有长长名字的外国诗人的诗集……

“密腊波桥!”一个激灵,我猛然想起那篇《昨日重现》里提到的诗句:“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日光在窗帘的缝隙里抖动,地上的影子水波轻漾。我明白自己不在梦境里。

3

二十年前的夏天,我与宋子昂结婚不久,曾交流过彼此的感情史。我们像两个躺在一张床上的闺蜜,把压在抽屉旮旯里的日记本都翻出来交换着看。

我给他讲了我与L的故事。我与L的恋情自始至终都像个梦。跟许多网友笔友一样,我们没见面时,就爱上了对方的影子。那种靠文字营造的感情像天上的绮云,美丽而虚无,又像篆刻印章,每一刀都刻在骨髓里。我无法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在书店里,我翻着杂志靠在窗边,他走了过来,我们没有叫对方的名字,互相对视着,一直对视到彼此脸红,才羞怯地碰了碰对方的手。他的手大而柔,就像他的脸有一种女性的圆润。多年后,韩星风靡,我才发现他长着一张韩国男星脸。

我乘上L的摩托车,一起去七星湖。没见面之前,我们就在信里多次提到去看七星湖。摩托车在秋日的梧桐树下行驶。我拽着他的衬衫下摆,闻到他领子上洗衣粉的淡香——那个叫“奥妙”的牌子。青春真是很奥妙呀,我很享受地仰起脸,接住梧桐叶缝里漏下来的日光。当摩托车驶入阴暗处,我却有一种不真实的虚晃感,就像这一切只不过是一段匍匐在纸面上的青春文学。

七星湖烟波浩渺,湖水漫过我们的脚踝。我们提着湿漉漉的鞋,像情侣一样互相泼水,又在对方的裤管上抹干脚,光脚穿鞋。他兄弟似的搂住我的肩膀,走向七星桥。湖水在桥下缓缓驶过,我们说着柏拉图式的蠢话。

之后的一年里,我们相约走遍了桥城的山山水水,但我们从没逛过一次街,看过一场电影。即便L来找我玩,也只是倚着我家院子的铁栅栏与我聊天——我们都不曾走进对方家门。我们在一起大概觉得彼此都“很知己”,似乎从未想过交往的最终目的应该是谈婚论嫁。

“叶岚,这辈子我最难忘的,只有你了……这辈子最懂我的,也只有你了。”某个夏夜,L趴着七星桥的桥栏轻抚我的长发喃喃道,我哆嗦着,他却始终没有说出那个字……

“因为有我在,他不敢娶你呀……”宋子昂侧过身,捏捏我的鼻子。

与我相比,宋子昂的恋情更像一株有内伤的植物。读大学时,他一直跟刘婵保持着通信。盡管信的比例严重失调,他仍然乐此不疲。他觉得他们是交心的朋友。

“你也有知己?”我摸摸他的额头。“为什么我就不能有?”他的额头鼓起来,似乎汗津津的。

临近毕业,宋子昂开始为找工作忙碌。凭着“知己”关系,他觉得有必要去找她帮忙。她父亲是县委常委。在他看来,对于一个师范生的分配岗位,自然像三个指头捏田螺那么容易。那是毕业后的夏日午后,他提着两个西瓜几串葡萄,坐车到了县城。为了看起来清爽点,他戴了一顶白色鸭舌帽,鸭舌帽上的“共青团××县”几个字样虽不怎么好看,但似乎很高级。

下车后,走了很多路,他才找到刘婵家所在的小区。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小区。栀子花的清香与煤炉子的烟味混杂着,熏得他有点虚虚晃晃。他忐忑地走在楼梯里。走到三楼的休息平台,啪的一声,凉鞋断带了,脚后跟空荡荡的。他慌了神,修理着破凉鞋,试图改成拖鞋的模样。刚巧头顶有人开门,一个二十几岁的男青年踏着夹趾拖鞋噗哒噗哒走下来。他一个激灵,喊了一声:“哥……”

男青年正是刘婵的哥哥,低头斜了他一眼。宋子昂不会忘记他的眼神,那是官宦公子哥的眼神。他带着这种眼神,盘问了一番,才让宋子昂进门。宋子昂后脑闷闷的,呆坐在他们家的硬皮沙发上。刘婵一直没有出来,她哥哥每隔四五分钟进去叫一次,她却像个绣楼小姐在房间里磨蹭着。宋子昂感觉硬皮沙发都发烫了,才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慢慢抬起头,碰触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满含矜持,甚至带着一点轻蔑。他很吃惊,他猜测着她大概厌恶他上家里来找她,或者是哥哥在旁边,不好跟他谈笑。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正眼瞧他,只是百无聊赖地撩逗脚边的白猫。他也笨拙地逗那只白猫,却发现她脚趾上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手上还戴了戒指与手链。这些贵重金属的光,似乎一起射到他的左脚上。他的左脚忸怩着,试图掩饰断裂的后跟带……十几分钟后,她开始看表,频繁的,一次又一次。他终于说出了此行目的。她快速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她明白了,她会跟她父亲说的,然后便站起身。

出来的时候,刘婵没有送他。他还没走到三楼平台,就听到楼上的关门声。下到二楼,又听到一声狗吠,虽然关着门,却能听到这畜生喉咙里的轻蔑与狂傲。

4

二十多前的往事了。那些往事就像深埋在地窖里的酒,揭开盖子,闻到陈年的气味,还是挺让人百感交集的。

同学会的前夜,宋子昂就“百感交集”得胃病发作了。他把该吃的胃药都吃了,一直折腾到一点多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才过五点,我就听见他在床头窸窸窣窣。迷糊了一会儿,再次醒来,他已在卫生间里洗头发刮胡子了。洗净的脸越发显老,眼泡微肿,腮帮下垂,刚刚吹过的头发像短了一截,越难掩盖鬓角的银丝。

我从化妆柜里找出一张速效美白面膜,给他敷上。他像个小丑微张着嘴,表情甚是滑稽。我又帮他寻找合适的衣服。簇新的太做作,陈旧的又显邋遢。终于翻出一件八成新的藏青色商务修身T恤让他穿上。我替他拉扯后襟,让他在镜子前侧身转身。衣服塞到裤腰里,肚子太大,自然下垂,又无端显得老气。他嘴里说随便随便,眼睛却不曾离开过镜子。“怎么样,归来仍是少年吧?”我打了一拳他隆起的肚子。

临将出门,我提醒他先去洗车。“谁还看我的车呀……”他嘟囔着,背起斜挎包。刚跨出门槛,又转身向我做了个鬼脸道:“其实,昨天我已洗过车了……”

真是个坏家伙。目送他出门后,我颓然地倒在沙发里。晨光如湖水漫进来,米色布艺沙发犹如小白船漂浮在湖面上。客厅间的家具也在浮动,仿佛这里不是我与宋子昂的家,而是一个极其陌生的空间。真是不可思议!

結婚二十年了,我与宋子昂已活成了一体。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跟他如同一个连通试管,无论哪边倒水,最后两端的水量都会保持平衡。可是,我们之间从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也从没有过烈火焚身的炽痛与绝望,我们就像左手与右手努力对付每一日的烦琐与辛劳。

我开始划手机,疯狂地划手机。平均五分钟一次看他的朋友圈,想象他下一步踩在什么点上。可他什么也没发,像一个偷偷溜出门去约会的男孩子,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行踪。

“到了吗?”临近中午,我忍不住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早到了。”“见到刘婵了吗?”“见到了。”“应该发个朋友圈哟。”我提醒道。他说好。五分钟后,他的朋友圈里出现一条短视频:一群中年人围着酒店的大圆桌,身后背景古雅的大屏幕上,缓缓流出几句诗:“柳棉又老十年期,五月飞花逐梦迟。当日春衫风里薄,归来可是少年时?”一个页面翻过后,又一个页面上赫然出现几个大字:“追忆似水年华,你我不负韶华。”下面写着:桥城中学91届文科班毕业三十周年同学会。我放了两遍视频,在那群围桌谈论的女人里,没有辨认出刘婵。

我在下面评论道:“别忘了跟前桌女生合影哟。”“傻瓜老婆。”宋子昂几乎秒回。我正想追加一句,又有一条评论出现了:“哈哈哈……”——竟然是陆居易!在沉寂两个月后,他如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射入黑暗,让人睁不开眼。我的手指像瞬息石化了,无法动弹,只感觉一股热流涌上来,直冲眼窝。

热流退去后,我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今天的同学会,宋子昂去见初恋小情人了……”他隔了几分钟才发来一个字:“哦。”“真羡慕呀。”我打了个嬉笑的表情。他却抛来一句:“初恋嘛,初过就不恋了。”“为什么这样说?”“那只是过去的感情,是死了的感情,已成灰烬……”

日光隐去了,窗外飘来焚烧塑料的焦臭味,熏得我嘴巴发干发苦。但我还是强忍着回复道:“那至少也是青春的灰烬——而你能确定现在这段见不了光的感情就不会成为过往,不会成为灰烬?”

他沉默了。我能想象他沉默的样子。年轻时,在他还自称L的时候,他的眉宇间经常露出忧郁的神情,带着孤月的清冷。也许,当初我就是被他这样的清冷迷恋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当他重新出现在我眼前,让我成为收纳他故事的“兄弟”时,他又露出当年那副情态。他自始至终都沉浸在自己的伤感里,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推开窗,看见空中浮起的阴云,随风快速地挪移着,飞过的地方大多空无一物,偶尔残留着几丝几缕。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我又发了他一条,就像发给自己。他迟疑了几分钟,回过来:“春水来过又流走了,已了无痕迹,唯愿友情不再流逝……”

窗台上飞来一只灰雀,咚咚地撞着窗玻璃。真是一只傻鸟,明明知道飞不进来,还要拼死撞进来。它难道看不清这里有玻璃隔着吗?我很小心地推开窗户,灰雀飞走了。天空的阴云也飞远了,那空出来的一块蓝像戳了个大窟窿。

5

宋子昂回来时,刚过十点。我听到门铃声,飞奔过去,没有像往日那样凑近猫眼细看,直接开了门。

他在玄关换鞋,我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脸靠在他的肩头。他转身搂住我,用下颏碰了碰我的额头。我没有闻到他身上有什么异味,只有一丝芳甜的“农夫果园”的气味。

果然,他没有喝酒也没有抽烟。他轻描淡写地讲了同学会的那些事。哪几个同学没太大变化,哪几个已松弛得很不堪。他又说这次聚会,大家都很安静,不像十年前那么疯狂。我摇着他的手臂问他的前桌女生。前桌女生自然依旧是女神,风风火火进进出出,风风火火安排活动主持节目。

“她叫我表演节目,非得来一个。”他喝了一大杯白开水道。我爆发出烟花级的笑声,鼓起腮帮,捏紧拳头当话筒。“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

“你怎么知道的?”他涨红脸,舌头舔着嘴唇。他说他本来不打算上台,可是班主任老师都请他了,他就不好意思再推托了。“这诗还是她选的,提前让我做了准备……她知道我当年最喜欢这首诗。”他像沉浸在烟雾里,眉毛都泛出湿色。“要是这诗被别人朗诵了,我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呀……”他感慨着。

“还有呢?”我追问着。“我都坦白了吧……”他从手机里翻出一个视频:原来刘婵与他一起朗诵了《密腊波桥》。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穿了同色系——宋子昂的藏青色商务T恤与刘婵的藏青色碎花长裙非常搭配。这难道只是巧合?可是,他的衣服分明是我选的呀!宋子昂又翻出与刘婵的自拍照。虽说开了美颜,可惜没选好角度,拍出两张白胖松弛光滑的脸。宋子昂满眼羞涩,刘婵乜斜的眼峰里也有一丝温情……

手机响了,儿子的电话。儿子说饭卡里快没钱了,赶紧打给他五百块。我应声着,脑海里闪出儿子一米八二的个头,蓦然想起当年宋子昂暗恋刘婵时也只有十七岁,正是儿子的年龄。

我看过宋子昂十七岁的照片,长得很羸弱,戴一副当时流行的茶色大框眼镜,像个少年版的瞎子阿炳。我无法想象这么个苍白的乡村少年,当年怎样暗恋那个明眸善睐的官宦小姐。如今,儿子也到了这个年龄,我们经常跟他开玩笑,问有没有女孩子喜欢他,问他有没有小女朋友呀。我们甚至扳着手指罗列他从小到大的女同学,哪几个适合做我们的儿媳妇。即便看到他与女孩子聊天,我们觉得那也是很好玩的事。然而,宋子昂的少年恋情却这么苦涩,直到三十年后才慰藉似的露出一点诗意来。

“现在她认可你了,终于认可当年的你了!”我戏谑道。宋子昂瞪大眼看着我问:“你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吃醋?”“我为什么要吃醋?我羡慕还来不及呢。”“这不对劲……”他摸摸我的额头,说我的宽容与怂恿让他很惊悚。“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老婆?我弄不懂你了……”他额头晶亮,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脸上浮起醋意——好像我不吃醋,那坛醋全浇淋到他的脸上。“你这样不吃醋,我很不适应……”他嘟囔着。

我笑起来,轻拍床沿。我听到自己的笑声比哭还难听。窗外似乎有一群乌鹊飞过,它们的黑色羽翼挡住了月光。

“其实,那不过是青春的一点残存,一点点念想罢了……”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安慰我,又像在自嘲。他的手指抠着床单,一点点抠过来,却没有握住我的手。我提起双手捧着手机。朋友圈里,陆居易刚刚发了一张图片,一枚下弦月孤独地挂在夜幕里。

“想不想去七星湖?”宋子昂突然问道。“好呀!”我跳起来。

我们来到七星湖,已近半夜。夜幕中的下弦月如隧道里的一盏灯亮着,湖里也对称着亮了一盏。我与宋子昂在湖边静坐了片刻,慢慢走向七星桥。

我问宋子昂当年可曾约刘婵来这里玩,他说没有。那时,他们一伙同学到这里秋游,一起在七星湖畔搞野炊。我想起宋子昂有几张高中时代的郊游照,大概就是那一次秋游时拍的。照片上,一群少男少女趴着桥栏挥手。刘婵排在最中间,被男女生包围着,众星拱月似的。她衣着鲜亮,眼神俏皮,轻盈的身姿宛如仙子,随时都会飞舞起来。宋子昂就在刘婵背后,半张着嘴,一股挤进去的狠劲,却终究被一旁的男生挡住了半个身子。这大概就是当年宋子昂与刘婵的缩影。一直到三十年后,宋子昂才能與他的女神并肩追忆流逝的青春岁月。

“你那个男闺蜜,今天在我这里留言了。”他突然转过头来笑道。我哦了一声,自顾抚摸桥栏上断裂的纹路,没有回应。宋子昂伏身望着桥下的水波,沉默不语。耳畔隐约听到湖水拍打着堤岸。湖底似乎隐藏着一只水怪,浮出水面啸叫了一声,又重新潜伏到水底。

“你今天怎么朗诵的,也朗诵一遍给我听听……”我忍着发酸的鼻子,笑谑道。“别取笑我呀……”他做贼似的看了看四周,开始轻声念道:“塞纳河在密腊波桥下扬波/我们的爱情/应当追忆么/在痛苦的后面往往来了欢乐……”他的声音如碎瓷片划过水面,带着青春的疼痛与甜蜜。他的背脊微微佝偻,右鬓的白发闪着银光。“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脸对着脸/在我们胳膊的桥梁……”我也跟了进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亮如月色,融入到他的声调里去。“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

他伸手过来。我的手几乎像寻找亲人似的扑上去,紧紧握住,十指相扣。他温暖的身体犹如一个残存着电量的电瓶,搭在我这辆旧机器上。我微凉的手心能感知他输送过来的热量,犹如被激活的青春正沿着我的手臂快速注入到我的体内。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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