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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视角:破译鲁迅情感表达的写作密码

2022-05-30姜京李敏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2年8期
关键词:阿长山海经鲁迅

姜京 李敏

《阿长与〈山海经〉》是统编版教材七下第三單元中的课文,选自鲁迅散文集《朝花夕拾》,是一篇回忆性叙事散文。在现行课堂教学中,教者对其情感的把握,多浮于表,有的认为是对保姆阿长的怀念,也有更进一层认为不仅有怀念还蕴藏着愧疚。但笔者采用“融贯式文本解读法”[1],联通文本内在系统和外部系统进行整体观照,融合作家个体的人生体验进行全方位立体解读时,发现《阿长与〈山海经〉》中存在着大量的对比,而在这些对比中鲁迅不仅仅表达了对阿长的怀念与愧疚,更是寄寓了其对社会对人生的多重思考。本文将从对比视角展开解读,解码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中隐含的独特情感体验与人生思考。

一、“我”与“阿长”的情感对比:对底层小人物的关怀

从童年到成年,“我”与“阿长”的情感,充满了大量的对比。吃福橘的片段和阿长买《山海经》的片段中,面对着彼此的期盼,二者反应却是大相径庭的。“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一个“又”字说明阿长不止一年有如此的要求,“极其郑重”说明阿长非常在意,面对着“阿妈”如此在意的、年年都有的期盼之事,我的表现又是如何呢?“一醒,就要坐起来。”“我忽而记得了——”这说明我已经不记得了,阿长再三提醒,我才记起来,由此可以看出对阿长并不在意,她的期盼似乎与我无关。

再看阿长对鲁迅的期盼,“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回事。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没有主动说,阿长却主动来问。解释原因,鲁迅先生用了“大概”一词,说明除了我太过于念念不忘,还有其他的可能。这给我们留了一个探寻原因的缝隙,“大概”一词引导我们去思考还有什么原因。是什么呢?或许是因为阿长太在意我了,在意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由我的言行举动,得知我对《山海经》的渴慕,我一次次地被拒绝,作为爱我的她,于心不忍,于是不识字的她要主动帮我解决这个问题了。明显的有所求对应着我的不在意,对她不抱希望的期盼对应着阿长的在意。

再看盼望达成后二者的反应,“这就是所谓福橘,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去玩耍去了。”“总算”一词说明对于完成阿长的这个重要期盼,我是不耐烦的,也不是发自我本心的。买到《山海经》后“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一”字写出了阿长帮我完成希望后的激动,这种激动是发自本心的,真心为实现了小主人的期盼而感到高兴。敷衍与真情,又形成再次的对比。

儿时的我对阿长是不在意的、是敷衍的,是没有真情的。而面对着对我有如此真情的阿长,成年的我报之以真情了吗?由结尾可知,是没有的。那本饱含着阿长真情的《山海经》,那套最初获得的心爱的宝书,那套对我以后从事文学事业产生了重要影响的《山海经》的结局是“《山海经》也另外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多了。这一部前年还在……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掉了。”

这本宝书——《山海经》的结局似乎就是阿长结局的一个写照,“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她的辞世时间、名字、经历鲁迅选择了“大概”“终”“仅”“大约”这些模糊的词语来描述,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对长妈妈的过去并没有多少了解与关心。

这与杨绛的《老王》结尾处有异曲同工之妙。老王对“我们”家如此友好,在生命弥留之际把值钱的香油、鸡蛋送与“我”,但是“我”,竟连他什么时候死去都不知道,老王死后十多天才知道。

这是一种错位的爱,这种情感的错位,让愧因“爱”而更加浓烈,情感在对比中蓄势,感情顺势喷发而出,于是鲁迅在结尾处,情感失范,一改他的冷静与沉稳,报之以情感热烈的呼告:“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灵魂。”

本文所在单元的导语提示中明确指出,本单元课文都是关于“小人物”的故事。这些人物虽然平凡,还有自身弱点,但在他们身上又闪现着优秀品格的光辉,引导人们向善、务实、求美。鲁迅表达的不仅仅是对阿长一个人的祝愿,更是对千千万万像阿长一样有着真诚的“爱”的小人物的祝愿。鲁迅在此不仅是对自己的反思、对阿长的愧疚,更是一种呼唤——要给与下层有着真诚爱的小人物回以真诚的关怀。

二、阿长与他人的行为对比:对儿童生命的理解

《阿长与〈山海经〉》中第19段,介绍“远房的叔祖以及他的太太”,与全文看起来没有什么联系,去掉以后,前后文的衔接反而更加顺畅。这与鲁迅一贯简练的行文风格上是矛盾的,鲁迅为什么安排这一介绍,他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其实鲁迅先生已经留给我们探寻其意图的线索了,在阿长买《山海经》的前后,出现了很多书名:《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花镜》《毛诗品物图考》。课下注释解释,《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是讲《毛诗》中动植物名称的书;《花镜》是一部讲述园圃花木的书;《毛诗品物图考》是把《毛诗》中动植物画出图像并加简明考证的书。我们再看文中对老先生的描述“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这说明我和远房叔祖,都对植物有着相同的爱好。对于这种爱好,“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个老人是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我与远房的叔祖竟然有着相似的经历,都不被人理解。

这便是鲁迅先生的匠心所在,在这里鲁迅先生采用了互文式的写法。在文中叔祖与我被艺术化为互文之人。远房的叔祖与我是精神上的“同位素”之人,虽然我与他年龄不同、所遇之事不同,但都折射出不被理解的痛苦。远房叔祖实际上是另一种视角下的“我”,他与“我”在精神内质上是同构的——不被理解。

而这些不被理解与阿长的理解形成了鲜明的對比,对于我的爱好,阿长是报以理解的,“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有了前面不被理解的对比,阿长的理解更显珍贵,而叔祖的不被理解与我的被理解又构成了新的对比,也更加映衬出阿长对我的理解难能可贵。双重对比,更加突出了我对“阿长理解我”的感激之情。

因此,这段不但不是缀笔,而是鲁迅特意埋下的映衬之笔,将阿长与这些不理解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凸显出阿长对“我”理解的难能可贵,隐藏着鲁迅“对儿童生命理解”的呼唤。

三、阿长缺点与优点的对比:对人生启蒙的再思考

鲁迅在写阿长时不再像从前写阿Q和祥林嫂、杨二嫂等,单纯写其愚昧,而是将阿长“摆成大字”之粗、“说人坏话”之俗、“讲长毛的故事”之愚与其“买《山海经》”之真形成对比,凸显其真诚,并在结尾处,给予真情的祝福。

鲁迅如此写有何用意?由专一写愚而批判到将“粗、俗、愚”与“真”对比写凸显其真,这一写法的改变,是鲁迅先生抵达更深层次的对人生、对社会的生存之思的结果。“尽管鲁迅缺少长篇大套的哲学专著,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在鲁迅遗留的思想宝藏中,到处有哲学的闪光。”[2]鲁迅是一位以哲学为指引,不断反思自己,对人的存在进行思考的战士。

在“呐喊”的前期,鲁迅多是尖锐批判式的启蒙,关注的是普通人身上的文化愚昧,较少看劳苦大众人性美好的一面。而在“呐喊”的后期,鲁迅觉察到启蒙主义“脱离民众”的症结,但是却找不到真正的解决办法,所以在《祝福》中的“我”最后只好选择“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接着他便进入了“彷徨”时期。而1926年以后,特别是女师大事件之后,处在黑暗时期的鲁迅,决定写《朝花夕拾》,一方面在“思乡的蛊惑”中,温馨地回忆着,获得片刻的闲静与再战斗的勇气;另一方面,他清醒地反思自我,从对启蒙的迷茫、怀疑走向探索。他反思了此前启蒙的遮蔽之处,对人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更多且更深地思考启蒙与人的关系。长妈妈身上表现出的人文关怀,正是鲁迅希望真正的启蒙所应该承担或实现的[3]。自此,鲁迅的启蒙重心发生了转变,更注重发现被启蒙者自身善良淳朴的个性品质,对其人性光辉进行发掘与赞颂。文中对阿长自身性格的对比描写正是鲁迅对自己启蒙之思结果的呈现。

四、回忆与现实的对比:对黑暗现实的反抗

《阿长与〈山海经〉》中回忆了阿长对其真诚的理解与爱,以及得到《山海经》的喜悦与满足。长妈妈虽也有一些缺点,比如“切切察察”等不好的习惯,但是可贵的是她与我无血缘关系,却给了我最为真诚的关爱。我喜欢《山海经》但是别人都不理我,不识字的她,连书名都说不准的她,却记在心上,并且趁告假回家时,真给我买来了《山海经》。很多人做不到的,她却做到了。这贴心真诚的爱温暖了当时那个不被理解的我,而那本《山海经》也成了宝书,滋养了我的童年,回忆起来充满温情。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鲁迅写作此文时的现实状况却是另一番境遇。“1926年,这是鲁迅人生中最阴暗、低落、也是最为动荡的一年。在这之前鲁迅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的退潮、目睹了《新青年》统一战线的破裂,后又与二弟周作人失和,经历女师大风潮,支持学生运动,现代评论派陈西滢却支持杨荫榆,并写文章指责鲁迅等人暗中鼓动学生闹事……接着因为女师大事件,鲁迅被免职,陷入同章世钊的官司中,处于重压下的鲁迅内心紧张而焦虑。”[4]现实中的纷扰与回忆中的温暖与满足形成一组隐形的对比,这组对比表面上看是鲁迅对现实烦扰的一种规避,在往日的美好记忆中寻找心灵的慰藉,用温情遮蔽目前的创痛,抚慰伤痕。

结合笔者生活体验,对过去的回忆有着另一层更加积极的意义。人在经历挫折后,往往会美化过去的记忆,给予自己前行的力量。《朝花夕拾》的其他篇目实际上也印证了这一点,鲁迅的回忆不仅是抚慰伤痕,更是在汲取精神的力量,建构其抵御外界纷扰的精神家园。

“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藤野先生》

在《朝花夕拾》中鲁迅建构起亲情、师生情、友情等充满温情的精神世界,也构筑了刑天、无常等传统文化精神世界。鲁迅从《阿长与〈山海经〉》中汲取亲情真诚的爱的力量,也从《山海经》中汲取战斗的力量。文中有两次提到《山海经》中的刑天,“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看似有重复,其实也是鲁迅所要强调的。刑天与帝争神,哪怕头颅断了也要以脐为口以双乳为目,抗争到底,这不正是鲁迅反抗黑暗的一种态度吗?[5]

结语:不仅仅是本文,入选到统编初中语文教材中的其他篇目:《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故乡》《孔乙己》《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也都使用了对比的写作手法。可见,对比是鲁迅一以贯之的创作手法。鲁迅所设置的种种对比都可在文本中互相印证,既有合理性又有矛盾性,这些对比中的合理与矛盾也暗示着他内心深处的自我辩难。在当时的情境下,他所处的现实空间和心灵空间所遵循的真理被打破,在社会矛盾与内心矛盾的纠葛中,他企图通过写作构建自己对社会现状的新的思考与批判。在基于对比视角对《阿长与〈山海经〉》的分析中,我们不难发现,鲁迅不仅是在写阿长,写对阿长的怀念与愧疚,更渗透着鲁迅对社会对人生的多重思考:对底层小人物的关怀、对儿童生命的理解、对人生启蒙的再思考、对黑暗现实的反抗。

参考文献:

[1]李敏.深度学习视域下文本解读方法探析[J].中学语文教学,2019(1).

[2]郄义.鲁迅的哲学观点[J].哲学研究,1957(5).

[3]唐敏.在存在与经验中探寻人的自由——从《影的告别》《阿长与山海经》看鲁迅对启蒙的反思[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8(7).

[4]丁颖.温情的“反顾”与勇毅的“向前”——《朝花夕拾》与鲁迅晚年杂文中回忆散文之比较[J].大连民族学院学报,2007(4).

[5]胡梅仙.在时间回忆和自由反抗的两端——论鲁迅的《朝花夕拾》[J].学术界,2018(9).

[本文系广东省2021年度中小学教师教育科研能力提升计划项目立项重点课题“语文深度阅读教学样式的建构与实施”(编号2021ZQJK111)成果。]

姜京,广东省深圳市坪山区坪山实验学校教师;李敏,广东省深圳市教育科学研究院教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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