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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霾召唤话语的建构与余华现实主义的探索

2022-05-30刘丽莹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第七天余华雾霾

关键词:余华 《第七天》 雾霾 底层主体困境 现实主义

余华在颇受好评的新作《文城》中再次转向历史书写,由此回望《第七天》所引发的巨大争议,反映的则是余华及当代作家迫近现实的书写,以及在现实主义道路探索上所遭遇的风险与挑战。在《第七天》中,余华抛弃了以往乡土与历史的书写经验,彻底转向都市书写,在先锋经验与现实主义的辩证融合中,对雾霾这一意象进行整体性把握,这一转变反映在小说中即是以雾霾在杨飞视角下所呈现出的情感变化,续写精神真实的先锋特质,而在小说结构上,则以雾霾处打破整体的线性叙事结构,对生活的偶然性本质进行现象还原,预示着余华对生活本身真实性的回归。这两种“真实理念”的辩证冲突,一度招致了猛烈的批评,形成了“中国的‘现实一种”与“虚伪的媚俗之作”两种态度的截然对峙。然而深究其中,这种辩证的冲突,是余华对叙写新领域的形式探索,也印证着余华经过一个长期的沉淀后,对于精神与现实真假之辩的成熟思考,是余华寻找介入当代话语权的一次尝试。

一、雾霾作为透视现实的视点

《第七天》中,余华完全抛开读者对于逝去时代认同的风险,面对瞬息万变的当代现实生活,余华把握住了雾霾这一工业化进程中现代都市的产物。

《第七天》写于2013年,当时的中国遭遇了严重的雾霾生态危机。这一年,国家减灾办开始将雾霾指标(PM2.5)纳入灾害性天气进行通报,“雾霾”一词成为2013年度关键词。雾霾这一气象灾害开始进入公众视野,使普通大众能够切身感受到生态危机的降临,随之而来的是抢购口罩、空气净化器等防护用品,“霾单”一词冲上年度消费关键词榜单,成为雾霾生态危机下的民间写照。

余华对雾霾这一生态表征,在自己的新作《第七天》中写出了自己的透视,雾霾意象在小说中不断复现,承载的既是余华对现代化新进程的深刻关切,也是对现实社会中的个体存在进行新的透视。余华这部如此贴近现实的作品反映的正是他介入当下现实叙述的“野心”。

二、雾霾症候下的主体性失语

(一)雾霾意象建构的情感空白

意象作为客体对象,对于召唤结构有着特殊的实现方式。其蕴涵着无限的本质特征,是意义空白的重要载体,也即伊瑟尔所谓的图式化景象层,形成召唤结构的基础。

雾霾意象主要集中于《第七天》前三天的叙事中。故事开始于杨飞成为亡魂醒来的第一天,一张殡仪馆火化的通知单让杨飞明确了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而对于自己的死因则是一片迷惘。带着这份茫然,杨飞开始了他的记忆找寻之旅。杨飞一开始面对的是一个雾霾重重的世界:“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在亡魂的形态下,由于对“新身份”认同所产生的焦灼与不安,杨飞对于现实世界的把握,处于一种混沌的精神状况。

因而,雾霾氤氲下城市的真实面貌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白”,这个被杨飞视角所感知到的雾霾表象的图式化景象,召唤读者在故事的发展中揭开雾霾遮蔽下的城市真容。“死无葬身之地”作为杨飞找寻的终点,杨飞在这趟纵横交错的记忆之旅中,“雨”“雪”“雾”等意象的频繁交织,使杨飞对外界环境的感觉处于不断变化中。从浓雾弥漫、冰冷的雨雪、世界寂静直到“死无葬身之地”的出现,这些“雾”“雨”“雪”的意象都是出现在杨飞的每一段记忆恢复后,然而余华并没有在每一段记忆找回后,让杨飞表明自己的情感,而是用“雾”“雨”“雪”的交替这一线索,来串联起杨飞记忆找寻过程中的情感变化。在第一天的故事里,是杨飞对于自己死因的找寻,真正的死因则在第二天的故事里才得到了揭示:因沉浸于前妻自杀新闻的惊愕和悲痛中,而未能从火灾中及时逃出,这时雾意象的出现即是一个“空白”,使得杨飞的困惑在这里被悬置;第二天则是对生前爱情的找寻,现实里因禁不住利益引诱而导致分崩离析的婚姻,在魂灵的世界里久别重逢,看似温馨的团圆,杨飞对于爱人的陌生感觉,使得这场“跨界重逢”只能以杨飞的“苦笑”收场。小说中没有任何悲观的心理描写,而是以“雨”“雪”的冰冷制造出情感的“空白”;第三天是对身世以及父爱的追忆,这场温馨而动人的回忆,可以称得上这样一个普通人关于爱的记忆的高潮,余华在这里也没有让杨飞的情感得到释放,而是用雨和雾的渐渐消散,来描写世界的图景开始在杨飞的眼睛里渐渐清晰,整个世界不再是沉重而阴郁的,而是呈现出一种轻盈的流动感。在这里雨雾的消散隐蔽了杨飞的温暖感受。因而,由雾霾笼罩一切、雨雪的交织,再到雨雾逐渐消散的这一变化过程,表面上表现为一系列的空白点,暗中则潜伏着杨飞的空间情感由迷惑、爱情失意到父爱温情的变化暗线。

雾霾意象在更深层次上建构的情感体验的“空白”,对于读者的召唤则直接指向余华在《第七天》中所表现出的“先锋特质”,即反映了精神存在的真实性。杨飞作为情感体验的主体,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虚空的、不占有任何现实空间的一片残骸,而对于生前经历的记忆找寻则可以看作是对自身存在性的确证,因为正是这些人生中每一个节点的或温暖或悲戚的情感体验,构成了杨飞的整个精神世界,不仅是杨飞,还有那些“死无葬身之地”里无处安身的魂灵,如果一切都将随着身体的消失而失去,那么曾经精神的擁有,将是无法被剥夺的真实存在。

召唤结构理论的提出者伊瑟尔认为,在阅读进行中,预想的隐含读者应该是有着与文本对话的潜在欲望的审美主体。小说用雾霾意象构造“空白”来唤起隐含读者的潜在对话欲望,而叙事进程中“雾”“雨”“雪”意象的不断复现,看似冰冷零度的表述,作者却无意将读者引向一种情感的虚无,而是以此曲笔调动隐含读者的情愫,去洞悉一个普通大众的生命体验,不只是对于死亡的迷惘,更有对生命或存在的困惑。那深潜于“雾”“雨”“雪”背后的对自身存在的迷惘、现实爱情的悲观失意,对隐含读者之于文本的深度体验进行复位提出了考验,即使在父爱找寻这一经历中,仅以“雾”“雨”“雪”的渐渐消失昭示这段温馨的体验,而隐含读者则在温情的讲述中,对这唯一伟大而珍贵的父爱体验达到了一个情感共鸣的高潮,不仅是对于杨飞本人经历的感动,更是获得了一种在余华以往作品中父爱缺失的补偿性情感体验。因而,隐含读者在阅读中不仅通过记忆的复位,对杨飞的人生经历以及性格特点进行“完型”,而且对于“雾”“雨”“雪”意象的理解与深入,在雾霾语境的“空白”中进行情感复位,这条情感线索的“空白”,也是隐含读者打破与小说人物之间情感隔膜的关卡,隐含读者在进入人物内心世界后,洞见其中涌动着的余华对于一个生命个体的热切关怀。

(二)雾霾空间叙事与主体性否定

在浓雾笼罩下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因“雾”的存在而变得合理化。浓雾下失控的连锁车祸,冲向一堆“活生生的声音”。在另一个亡灵世界里,车祸悲剧的真相得到揭示:因为市长的“意外死亡”,道路上车满为患。雾霾则为这个偶发性事件找到了借口,合理地掩盖了浓雾下的真实世界。

而在这浓雾笼罩下的个体的精神又是如何呢?杨飞虽然作为魂灵的形态,但余华让他生前的精神状态与感觉在这个世界得到了延续,因而杨飞代表了现实城市中个体的一面。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作为过路者的杨飞也是“继续站立,继续等待”,当意识到因为这场车祸“我”的等待无果后,下意识地认为“我”应该走到下一站去。而当杨飞明白了车祸因果,见证了死后世界的不同境况后,走出了殡仪馆,又“重新置身于弥漫的浓雾,可是不知道去哪里”。浓雾就是杨飞在现实空间无法逃离的现状。

伊瑟尔认为“否定性”是文本召唤机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读者在文学接受之初以及整个过程中都存在着一种期待视野,但文本在与读者进行有效对话时,却往往以“否定”来表明自身意图。“雾霾”不仅构成了《第七天》的现实空间世界,也表征着现实中既定秩序下人的生存现状。余华对“雾霾”所表征的既定秩序进行了否定,继而对杨飞存在的主体性也做出否定。其中,“雾霾”作为作者提供的保留内容,笼罩着现实人的生存境遇,提供一种虚假的经验,将个人询唤为主体,而无法获得真实体验的主体则始终处于失语的状态之下,面对着无法言说的困境。作为《第七天》中精神之霾下的集体无意识的个体,杨飞始终无法获得真实的经验,关乎自身,也关乎对整个现实世界的看法,因而杨飞对一系列的人间悲剧只是观望甚至是默认。在雾霾“象征性秩序”的现实空间里,杨飞一直处于迷失的状态,对于自己的死因、经历都是一片混沌和空白,他的行动也都是为了证明他存在的“主体性”。而现实是,他的死因是被见证者告知的、他生前拥有过的爱情即使重新找回,已然破碎不堪。这些能确证杨飞“主体性”的最深刻的经验,都已然被风化,杨飞作为“主体”感觉的丧失,使他只能不断地通过他者——见证者的视角,建立起一个虚假的、似乎能证明自己存在过的“主体”。因而,杨飞在每一段记忆之旅中,遭遇的茫茫浓雾与冰冷的雨雪,都是对杨飞存在“主体性”的否定性拷问。

余华通过建构雾霾表征的都市空间,拷问的是当下现实底层个体生存的本体困境。精神之霾让人们麻木于现实的悲剧而不自知,我们每个人被现实困境所击穿,在表面上表现为余华对杨飞形象设定的平面化,而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抱有对这种虚假的“主体性”进行充分还原,来塑造一个形象鲜明的“主人公”的阅读期待,而这种期待却被余华通过雾霾的始终存在进行了否定。

(三)文本内外:关于“真实”的辩证

《第七天》有着明显的空间化叙事特征。在形式上通过雾霾以镜头的“闪回”方式复现,打破小说的线性叙事结构,从而揭示向生活本质回归的命意;在内容上,则通过以“雾霾”为表征的现实空间与“死无葬身之地”的亡灵空间的互文,从而达到对现实空间的否定,以此来询唤读者主体对自身生存境遇的超越性认识。

小说《第七天》整体上以七天的叙事串联起线性的叙事结构,每一天的叙事都是一个独立的章节,但各章节之间并没有时间和逻辑上的承接,而是在章节开启新的叙事时,将“雾”“雨”“雪”作为镜头的聚焦点,不断切换着镜头,串联起“杨飞之死”“与李青重逢”“身世追述”“父亲、生母的温暖回忆”“鼠妹自杀”“父亲离去”等一系列事件,余华表面上似乎是想要用這些镜头语言,将碎片化的故事串成一个线性的框架,这种断层感会使读者基于前面部分的理解而产生的心理期待突然中断,对于下一章的接受产生一定的心理障碍,以至于对整本小说都有一种“拼贴”的“错觉”,因而出现了“拼贴并置”的嫌疑。这种看似阻碍阅读接受的否定性结构,在深层结构上则召唤隐含读者去重构余华在这部作品中体现出的更高命意,即打破线性的历史宏大叙事,通过生活中那些具有偶然性的事件的交替出现,以空间叙述来取代历史的时间叙述,这是一种先锋现实主义的命题。对生活偶然性本质的现象还原,尊重偶然性的真实,对空间的重视则预示着余华对生活本身真实性的回归。

在终极意义层面的否定上,在回答如何驱散“雾霾”,归还人、事以本体性存在的问题时,余华在小说中给出了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回答,且不论是乌托邦还是异托邦,“死无葬身之地”的亡灵空间与“雾霾的现实空间”形成了一种互文,构成了更高层面的否定。“死无葬身之地”出现在小说的结尾,“那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没有贫贱富贵,没有悲伤疼痛……那里人人死而平等”。整个小说在这个意象后便戛然而止,留给读者的或许是对于在现实尘世受尽磨难的灵魂得到安息的暂时性情感慰藉,而当读者平复心情后,反观雾霾的现实世界时,这种安慰和乐观也就无迹可寻,由雾霾所引发的否定性召唤力显现出来,读者不禁会扪心自问:驱散现实之霾真的只能沉浸于如此虚伪的构想吗?

余华在《第七天》中面对现代人所面临的雾霾症候的本体困境,给出了出路仅是“死无葬身之地”这一虚构世界的无力回答,在终极意义上对雾霾的现实世界进行了否定,这无疑是过于悲观了。

三、现实主义:一项“未竟之业”

(一)当代作家直面现实的困境

在文学与现实的对话上来看,作家余华在写作时就已经面临着这样一个认同的风险。持批评观点的读者一致将矛头指向《第七天》中的“新闻串烧”式写法,各种新闻碎片化地散落在余华的叙事中,因此招致了很多批评家的嫌恶,认为余华受到过多网络媒介的影响,在《第七天》中只是简单地将新闻素材拼贴、剪切而成,在评论中表达出对余华的极度失望,由此反映了新闻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这也是作家与读者对于生活现实的体认问题。余华将这些新闻事件穿插其中,认为我们时代的真实一面就是巨大的新闻网,新闻中的当事人就是我们身边的每个普通人,余华在小说中把这些一直延续下去的“新闻”当作历史而不是意外来认识、反思。

而余华本人曾表示:“这部小说代表了我全部的艺术风格,里面包含了从20 世纪80 年代到现在以来作品的所有因素,如果没有文学价值,我是不会动手的。”在当代文坛,并没有一个成熟描写当下的作品来提供参考和借鉴,因而余华的这次写作是与整个当代文学的一次对话,而这种对话以巨大的争议为结果。因此,余华的《第七天》所具有的实验性尚有待时间的检验,但其折射出的关于当代作家如何介入现实、对反观当下文学表现现实的可能性与困境都具有深刻意义。

(二)当代现实经验认同的“风险”

文本将这一对话关系置于一个进行并延续着的当下现实之中,本身就面临着对于当代经验认同的风险。在作家与读者所共处的现实层面上来看,对于当代经验认同的错位,反映的是一个价值多元时代下的价值错位。对于当下这样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文本所召唤的隐含读者应该是对于这个特定时代有所洞见的、有所记忆的读者,具备这种与时代的“共情”心理,才能最终与余华在小说中表露的情感与思想产生共鸣。

小说创作于2013 年,余华在文本中穿插进的大量有关负面新闻的碎片化叙事,使得文本所构筑的现实空间变得逼仄狭小,也使得读者不自觉地置身于这样一个寄寓着无限“真实性”的逼仄空间,唤起对自身存在经验的反思。而一些读者,则拒绝进入这样一个叙事的“圈套”,对余华的选材做出取巧的认定。这种充满偶然性的新闻事件,不应构成我们对于生活本质的认同风险,且需要在历史的长期辩证中得到答案。

四、结语

《第七天》自然不属于典型的现实主义宏大叙事,但余华用现实和历史的具体性,以及对生命的多样性的尊重,在超越日常化、世俗化生存的一面,叙写当下中国人的善良与悲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余华的创作在对传统的叙事手法进行挑战的基础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就。而余华书写现实的困境,正是当代作家如何介入现实的一个缩影。杨春时认为,现实主义迄今仍是一项“未竟之业”。所以,中国的作家们也应继续努力。

作者:刘丽莹,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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