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物线,或诗歌之杯
2022-05-30思不群
上 校
痖 弦
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
自火焰中诞生
在荞麦田里他们遇到最大的会战
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
他曾经听到过历史和笑
什么是不朽呢
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縫纫机的零星战斗下
他觉得唯一能俘虏他的
便是太阳
不知为何,读到痖弦的这首《上校》时,我脑子里却忽然想起了穆旦。诚然,穆旦与痖弦二人都出生于20世纪民族风雨飘摇的时期,都曾亲身经受过战争的洗礼,炮火投掷的弹片横空旋转而来,化作他们凝重的诗行。但是仔细审读,我们会发现,二人对于战争书写的情感向度,有着一冷一热的明显区别。作为“防空洞里的抒情诗”的作者,感叹“活在成群死亡的降临中”(《活下去》)的穆旦,气质上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写作者,他的诗歌在现代主义的冷峻反讽之下,内里仍然留存着浪漫激情的燃烧。相比之下,痖弦的《上校》则显得较为冷静,呈现为一种远距离的观照。此种区别的形成,除了个人内在气质的原因外,写作时间当是一个重要因素。穆旦那些书写战争的作品几乎都是一种时事对应物,具有非常强的即时性;战争现场突入诗歌空间中,不由得就会将战争烈焰的炽热与残酷带进诗歌中。而痖弦此诗则是在战争过去多年以后冷静地反思与检视,它的情感温度是比较低的,甚至接近于零度写作。
《上校》这首诗情感强度的最高点是开头,此后逐步下降,而在末尾,诗人又勉为其难地将它往上抬升。如果以这首诗的情感强度绘制一幅图,那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可能是一幅U型抛物线,类似于一只杯子。这只诗歌之杯中装满的是战争尚未完全冷却的焦土、残腿、弹片,甚至是不能抵挡一枚子弹的日常生活。
“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自火焰中诞生”。“玫瑰”与“火焰”的命名,是一种情感指认,由它们引领的诗歌走向处在犹疑之中。接下来,惯常的方向是从战火辉映腾跃下揭幕一座纪念碑,将它放置在自己的案头,用以安慰自我,填满此后无数个空虚无谓的夜晚。但往下读,我们就会发现诗人并没有循此思路而行,与其说他意在构筑,不如说他想要消解。第三句已经融入了暗讽,“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荞麦田”和“会战”是具有异质性的两个词,一个是生长性的,一个是破坏性的,它们处于两个方向,相互抵消。当代诗人海子曾写有“农业只有胜利/战争只有失败”(《传说》),这可以作为注脚。在此处,“荞麦田”就是“会战”的反义词,本质上就是对战争的否定。但这一点埋得较深,需要仔细发掘才能发现。
接下来“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这一句单独成节。这是一个过渡,仿佛是一个历史的叉路口,诗歌走向的犹疑在这里达到最高点,诗人故意将具有歧义性的诗句放置在此,形成阅读上的阻隔和迟滞。关键在于,“他曾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历史和笑”?是因有幸参与宏大历史的创造而露出的荣耀的微笑,还是看到历史与硝烟一样必然破碎、消散,又或是个体从历史车轮上掉下之后陷入黯淡之境而发出的苦笑,再或者是,参与历史构建的梦想破灭之后,在暗夜里不知从何处发出来的嘲笑?如果考虑到接下来的书写转向,第三种解读方式可能是更为合宜的。
理解了第二节作为转换器的枢纽作用之后,我们会很容易发现第三节明显是第一节,尤其是开头两句的“反义词”,暗藏在第三句中的反战意图在这里得以全面展开。战争的宏大叙事已经完全消失,历史烟尘卷过,慷慨悲歌散去,留下来的只能是日日面对的“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这些琐碎、细小之物,构筑了结结实实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只有它比纪念碑还要“不朽”。这是用文学的具体力量对战争实施的消解和粉碎。以微尘般的生活抵抗历史的庞大身躯,以细小的“不朽”化解战争的灰烬品质,这正是此诗的核心。当然这期间还免不了与生活的“零星战斗”,但从这“战斗”之上升起的不是炮火,而是“太阳”,也就是每个早晨对于新的一日的希望。不过,由于这希望的构成物是“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这样一些不具有任何助燃性、几乎不包含热度的元素,所以这“太阳”是一轮冷太阳,也许是因为那是战争回忆长长的阴影仍加于其上。
思不群,原名周国红,1979年出生。诗歌和文学评论散见各文学期刊,著有诗集《分身术》,文论集《左手的修辞》,编著《苏州作家研究·车前子卷》(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