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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动中描绘心灵”

2022-05-30王彦明

星星·诗歌理论 2022年8期
关键词:毕肖灾祸口吻

一种本领

[美]伊丽莎白·毕肖普

要学会失去的本领并不难;

许多事物似乎都充满被失去的意图,

失去对于它们并不是灾祸。

每天失去一些东西。接受失去门钥

和糟蹋掉一个小时带来的波动。

要学会失去的本领并不难。

然后练习失去得更多、更快:

场所,还有名字,还有你打算去的

地方。这些都不会带来灾祸。

我失去我母亲的手表。瞧啊!我最后

或倒数最后的三座心爱的房子都没了。

要学会失去的本领并不难。

我失去两座城市,可爱的城市。还有更广阔的,

一些我拥有的王国、两条河、一块大陆。

我想念它们,但这不是什么灾祸。

——甚至失去你(那开玩笑的口吻,我所

喜欢的姿态)我都不应该说谎。显然

要学会失去的本领并不太难

尽管看来有点像(写下来呀!)像灾祸。

(黄灿然 译)

在某种向度上,人類陷于永恒的“失去”之中。即便我们没有刻意关注过钟表,没有望着指针一点点圆满,继而留下裂痕;仅仅是看到灰尘纷落、残花逐水而逝的景象,就难免生出伤感,甚至试图伸出挽留之手。这是人类共有的经验,而由此生成的经验却不同。伊丽莎白·毕肖普超越了将“失去”视为“灾祸”的一般化表达,将认知“灾祸”的过程,上升为学习一门讲述失去的课程,显然拥有了艺术的蒸馏效应。

“一种本领”这个质地坚硬的概念,淡化了诸多伤感的情绪,同时使认知“失去”的过程增加一种习得的自然与从容。此诗是对失去之物进行挽留的情状摹写,是勇敢者对尾音的追逐与抗辩,是从伤感之中汲取的力量。诗人选择了维拉奈尔十九行诗这种外形整饬、音韵可以形成共鸣效应的诗体,来表达内在情绪的变化,基本可以达到形意的统一。形式的严格和内在情绪的冲突,又常常形成巨大的精神张力。“失去”是一种“本领”吗?就像诗人所说“许多事物似乎都充满被失去的意图”,这是一种无法把控的强力;冥冥之中的“意图”,以时间为线将人们带到了危机的境地,诗人凝视深渊,却在努力进行着消解。

“要学会失去的本领并不难”,在全诗中出现四次,是诗体的形制要求,也是情绪的戒尺,它牢牢地驯服着诗人的精神趋向。相较而言,对于“失去”的灾祸属性认知,却在情绪和语调层面一直在进行着校正和进化。这两句诗形成的反复是冰雪与生机的交替,使得这首诗在克制中有着蓬勃的力量,甚至这种自发的力量,还在试图破坏形制。“要学会失去的本领并不难”出现在首节,就拥有了合法的瞩目效应,这种效应可以深入内心,成为一种强烈的理念,但是又难免与现实的精神形成冲突;这一句和后面的“许多事物似乎都充满被失去的意图,/失去对于它们并不是灾祸”并列,它们彼此诠释,彼此确认。这种豁然的情绪,似乎瞬间笼罩全诗。

毕肖普擅长在微小之物与幽微而深刻的情感事件之间建构联系,微小之物因此拥有了独立的地位。尽管所在序列不同,但作为“失去”的对象,它们都在精心绘制诗人的伤感版图。从“失去门钥/和糟蹋掉一个小时带来的波动”开始,诗人所触及的微末之物,逐步拓展,逐步具体,但是一直都维系在自我的精神空间里。内森·斯格特把毕肖普归入“没有神话”的世俗诗人行列的同时,又迫不及待地把她封为“最后一位玄学派诗人”,这看似矛盾,实则传达出对毕肖普诗歌穿透性的确认。意象的拓展,也在情绪层面获得了力量,但是她以淡淡的口吻说:“这些都不会带来灾祸”“我想念它们,但这不是什么灾祸。”那些哀怨的、俗气的忧伤随着被驱逐,仅余下此时的从容。

全诗都有整饬之美,但是末节还是在形式上获得颇多自主权。从符号学的视角看,那是情感的特权——要瞩目,要言说,要确认。无论是破折号,还是“甚至”这个词语,都破坏了与前几节的并列关系,而要求获得更高层级的身份;括号内的“那开玩笑的口吻,我所/喜欢的姿态”,所指因此具体起来,这是诗人的珍爱;而“我都不应该说谎”这句则存在着巨大的犹疑,似乎显豁是种真实,似乎悲伤有些虚假,毕肖普就是在这种不确认中呈现着心灵的律动;最后的结尾是确认,确认后依然存有犹疑:“尽管看来有点像(写下来呀!)像灾祸”。“写下来呀!”和“像”在抵牾中,寻求稳定,同时还有摇摆的忧伤。

我们真的可以在“失去”中习得“本领”,进而获得显豁和坦然吗?这看似的强大,总是隐藏着脆弱的属性;而抗辩,也总是伴随着痛苦的沉思。也许只有重新获得,才能得到救赎;诗人向世界伸出了一双触摸的手,试图感受,也渴望掌控,而这可能仅仅是缘于不可掌控,以及爱的脆弱。

王彦明,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诗集《种雪去》《我看见了火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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