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人生》地方戏的改编研究
2022-05-30史永杰
史永杰
摘 要:粤北采茶戏、雷剧都是广东省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下的地方戏种,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分别改编路遥小说《人生》为八场粤北采茶戏《人生路》和现代雷剧《人生》。这两个小剧种在戏改中都无限美化巧珍形象,有意放大“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爱情主题,强化传统戏剧中的道德说教任务。戏改一方面彰显了地方戏本身所隐含的“道德至上”的民间话语立场;另一方面也是面对80年代初的“戏剧危机”无力正面回应变革社会里尖锐矛盾的体现,只得在现实问题上凸显人性的真善美。对人物进行美丑划分,既是回避社会现实,也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的展现,但这些都不影响改编本对广东省粤北客家地区和雷州地方区域性文化再生产的促进作用。
关键词:人生;地方戏改编;粤北采茶戏;雷剧;道德说教
“地方戏”是指流传于某一地区,拥有地域性稳定的接受群体,具有鲜明地方特色的戏曲剧种,其中粤北采茶戏和雷剧都是广东省重要的戏剧剧种。粤北采茶戏《人生路》和现代雷剧《人生》的诞生离不开20世纪80年代初期特殊的社会环境。伴随改革开放浪潮而来的,还有西方现代文明对中国传统社会的冲击,曾以教育功能为主的戏剧艺术失去了“生存土壤”,不得不向以服务为主的艺术功能方向艰难前进。各地方戏也进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竞争场,在社会变革中与其他艺术传播方式相竞争(如无线电广播、VCD录像、话剧表演、电影、歌舞剧、广告、报刊出版、曲艺、连环画等)。面对生存的困境,戏剧艺术积极寻找出路,力求以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形式和手法寻找新的出路。而把优秀小说或其他出众的文艺形式作品改编成戏剧,是各地方戏在80年代中前期,面临“存亡”危机下进行的紧急自救行为。
一、为什么是《人生》?
小说《人生》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讲的是高考失利后回乡当民办教师的农村知识青年高加林,被大队书记的儿子取代了教书先生这一“非城非农”的可过渡身份。在困境中,他接受了善良纯真少女巧珍的爱,在叔父转业回来后,他又被之前夺走他教师位置的操作人“保送”到城里。之后因为工作和生活与高中同学黄亚萍发生了更多的交集,原就互有好感的二人在加林“进城”后彻底释放出来,加林抛弃了巧珍,但他们的相恋却惹怒亚萍原本未婚夫的母亲,在张母“公报私仇”的举报下,高加林又成为“走后门”的牺牲品。他再一次回到了农村,只是曾深爱他的巧珍已和别人结婚了。
小说深刻地反映了现实生活的本质:通过高加林被“顶替回乡”—“保送城市”—“打回农村”—“预复教资”来回交替的“进城”“返乡”经历,揭示了尖锐的社会矛盾。伴随着改革开放,新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体制打破了社会主义中国城市和农村的相对平衡,如果说集体化制度下,农业社会还能吸收接纳农村知识青年,那么这种被动型分配式出路,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和新的生产方式转成主动性的竞争模式。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少数农村知识青年能通过这种新的上升渠道跨越阶层,而更多的青年却因为受过教育处在尴尬境地。社会改革的快速运行使得资源分配不公平,加剧了城市和农村身份地位的对立矛盾,而人情社会中“走后门”的不正当途径更是阻碍了知识青年出路。
《人生》主题触及社会热点话题:1980年5月《中国青年》杂志刊登了一封署名为“潘晓”的来信,仅仅是诉说一个青年人彷徨、无助、苦闷与迷茫,却击中正经历社会变革全国青年人的痛点。随即,一场持续近两年的“潘晓——人生意义大讨论”拉开序幕,参与人数之多、讨论强度之高可从杂志社前后收到的六万多稿件来佐证。小说中的高加林正是这场广泛而持续的“社会文学大讨论”下的典型人物,面临城乡交叉地带的尴尬局面,高加林对人生意义的迷茫思考,自由恋爱在道德和利益抗争下的何去何从,自我价值意识的觉醒与社会呼吁“无私奉献”的主流意识对抗下的自我怀疑。在小说结尾,这位青年人的命运被冠上“并非结局”来结束,这正是读者们所要的,他们需要被社会关注人生意义,而某个作家或评论家能否给予青年人人生意义的回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展现他们在80年代初共有的困惑、怀疑、坚守、逆反等社会情绪。
此外,80年代前期的社会语境下,艺术创作环境较之前略显宽松,但文艺部门对新的剧本创作出版审批严格且耗时久。因此,当时社会中的连环画、广播、电影、戏剧艺术等都将注意力过多放在现成的小说上:一方面这些出版了的小说本身已经通过严苛的期刊审批,政治方向和社会主流思想不会有大问题;另一方面这些小说本身就思想内容丰富,作品可解读性深刻而广泛,人物形象在特殊的环境中较为典型,启发性较强。像《人生》在1982年《收获》首发时即引起剧烈讨论,并在1983年获得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奖,也就是说小说本身已经收获了良好的社会效果。社会各艺术传播媒介选取类似《人生》《高山下的花环》这类已刊出的优秀文本,能快速通过文艺部的选题制约,抢占热门、获得市场先机和效益。粤北采茶戏《人生路》和现代雷剧《人生》正是在各传媒竞争激烈的角斗场中诞生。在搭乘小说所拥有的良好观众缘和热度“便车”之上,地方小戏如何用戏剧艺术这个媒介来讲述新时代的社会故事、如何在改编中留下老观众争取新观众、又如何在戏改中脱离全国口味,重建地域特色是本文所要探讨的。
二、地方戏改中永远的主题: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爱情
王愚在和路遥谈话的时候曾说:“从作品的内涵看,你是探索转折时期各种矛盾交叉点上的青年一代,究竟应该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的问题……《人生》的主题应该是交叉的,是从一个主线辐射开来反映了时代生活的各个方面。”[1]411-412显然,就读者而言,从小说《人生》中看到的矛盾是多重且交叉的:高加林所代表是面对社会转折探索时期不知如何抉择的农村知识青年群体,高加林的“进城”和“返乡”经历深刻反映了特定历史条件下社会不正之风带来的危害,小说试图启发人们认识到进行现代化变革的重要性。但由小说到地方戏文本的改编过程中,小说的主题却被转移到“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悲惨爱情上,让原本新旧矛盾冲击下的有著远大理想追求的有志青年高加林,变成为了前途抛弃痴情贤家女、另寻高门之女的负心汉“陈世美”,主角的位置也让位于真善美化身的巧珍。
在粤北采茶戏《人生路》里,虽通过高明楼大方收高母的美国长烟、张母凭借工作身份拿来的“照顾职工的牌价鱼”、张母收下礼物承诺马占胜以后药材会给予方便、以及高明楼要求马占胜再次帮忙儿子去去外贸局的事……多次触及到干部“走后门”这一社会问题。但改编者陈中秋却不自觉将主角高加林替换成闪耀着无私奉献的巧珍,八场戏中,巧珍在前六场均能正面出场且有唱词。该本中巧珍的形象更为大胆果敢,从起初主动给加林家砍柴担柴,正面回应马山自己已有心爱对象,机智化解加林在张母马和占胜面前卖鸡蛋的困境,不屑地斥责马占胜是“马屁精”,给心上人做金银花冲蜂蜜凉茶、按照加林的要求穿衣打扮、认字学文化、买漂白粉,紧接着又提前秀好鸳鸯套装、大帐帘,给心上人做款式新颖的衣服包括帮高母煲药……即便是恋人离开之后,她也默默承受痛苦并“替他收拾凌乱的书桌、床铺。”[2]179哪怕是结尾已消声的巧珍依旧借助爱人马山道:“高老师,高老师!巧珍不放心,让我赶快来看你(递过花钱包)这里原来有九十九元钱,今天她又加上一元,给你安排生活用。”[2]192着重渲染了巧珍作为中国传统女性所拥有的吃苦耐劳和善良美好,直接将美与善的化身的巧珍再次推上台前,深情且无悔地原谅了这个曾给她带来无尽伤痛的男人,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戏剧性悲剧主题早也在不知不觉中替代渲染了不正之风的社会主题。
转型中的社会该如何对待青年人,以及青年人该如何对待理想和社会的沉重主题思考,在现代雷剧《人生》中同样被婚姻恋爱主题所淹没。巧珍在此戏本中身担重任:首先从个人性格的处理来看,她更为灵动、泼辣、聪明、果断、刚烈;其次她不但要成为爱情中的痴情女,还要承担加林母亲的责任:安慰遭受别人“走后门”而被撤职的加林,阻拦心上人不要去状告马占胜;转身又变成世俗的反叛者:帮加林在集市上卖鸡之后便对他炽烈表白,加林怯弱表示“这里不是说这种话的地方”时,巧珍却无所畏惧的对加林说:“怕什么?他们城里人可以勾着手臂逛大街,咱们就不可以谈谈知心话?(大胆地挨近高加林)”[3]73之后便大方地挽起意中人的胳膊,偏要给她父亲看;当敏感落魄的加林搞起“卫生革命”时,巧珍又担起小说中高明楼的身份,主动试喝井水,为爱人解难后,又安慰起自信心再次被打击的加林;而当得知爱人有机会去城市工作时,巧珍却冷静得出奇:“加林哥,眼见好处似心动,令我心头起波纹……只怕他,好了伤疤忘了痛,为求身荣忘旧人。”[3]81-82此外,戏本中的巧珍在“桥头分手”表现得更为突出:她从加林客气且疏远的话语中有了怀疑,随即看到定情铁皮烟盒变成合金烟盒便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隐忍悲痛的同时又顺着加林说出分手,巧珍的忍辱和无限制付出使得加林这个知识分子失去居高临下的高位,成为可怜又可笑的负心人。
对于戏剧改编者来说,高加林作为农村知识青年是否代表着社会变革中城市和农村的尴尬产物,而他的现代性理想与精神渴求在落后封闭的高家村又是那么受困,这些都不如爱情故事显眼,因为地方戏的接受群体是大众和百姓,那些高谈理想的话语不如痴情女子负心汉来得激烈,他们要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冲突、喜好的是热闹。因此不管是《人生路》还是《人生》都不约而同地删去了高加林一定要进城的痛苦独白,那就是在小说中的“拉粪”环节所带来的精神伤害,当农村中大家争着抢着要去做的轻松营生——“拉粪”在城市里却是最低贱的活计,还要承受同学之母对他的身心辱骂,以致于他愤懑思考“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地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1]101
只有从根本上祛除高加林必须要进城的理由,也就能在结尾处让他心甘情愿地“回乡劳动”,为此地方戏改为削弱高加林的活力和主体性,让加林变成一个处处需要巧珍保护的弱者形象。正如雷剧《人生》中当高加林得知自己的教职被撤后,便立刻指出是马占胜为了向上爬,并冲动地抓起石头要砸马占胜,迫于对方的强势无奈砸向他远去的背影,继而又是扔笔又是抛书,仍不解气便气势汹汹要去状告。这样幼稚且莽撞的姿态正像一个不成熟的孩童,巧珍急忙登场的抚慰刚好替代了小说中高父高母关爱中引导的角色。尤其是进城后面对黄亚萍,高加林依旧被追求、被喂食、被美好的前程所引诱,而他只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取舍。而当他被举报“走后门”后,还要可怜巴巴地试探亚萍什么时候离开,最后得知自己也被抛弃时,这个青年知识分子在戏改中沦为一个没有性格张力的忘恩负义之人。粤北采茶戏《人生路》中高加林也显得自私懦弱许多,特别是和巧珍分手时先行逃离,而在结尾处意识到自己已彻底失去巧珍后又高呼:“天哪!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2]192使加林的痛苦多源自于失去巧珍母性庇护和关爱,而非社会尖锐矛盾下农村知识青年抗争无效的挫败感。
三、地方戏改编中强化道德说教
戏剧艺术自古以来就发挥着寓教于乐的作用,80年代前期的戏剧虽早已卸下特定时期的强势政治性重务——教化广大人民群众,但活跃在民间的戏剧艺术依然要在故事和唱词中随时准备阐述人生道理和道德伦理,在关键时刻瞬间开展大段激情满满唱腔和说白,来教育点醒知识水平一般的大眾。粤北采茶戏《人生路》和现代雷剧《人生》在改编过程中,虽面对不同地区的接受群体,但都没有忘记随时调动剧中人物站出来讲出人生大道理,用相当直白的道理教育说教。这彰显了地方戏所隐含的道德至上的民间话语形态,又发扬了戏剧艺术上对民众的说教传统。同时这也是地方戏经历戏剧危机的体现,其自身已无力回应时代尖锐的社会问题,只得试图通过肯定人性品德美丑的划分,来回答社会变革中的农村知识青年该何去何从的问题。
粤北采茶戏《人生路》中所调动的政治引导者相当具有戏剧性和讽刺性——张母(县药材公司副经理):她是城乡户籍订户制度下优越的城市人,是凭借自己和儿子的位置在人情社会里优先的利益获得者,唯有在要举报加林时才高唱:“不正之风老鼠过街人人打,弄虚作假违反乱纪害国家。坚持原则正大光明讲真话,检举揭发铁面无私谁不夸。”[2]181这般“正义”的话对于观众和读者来说都是极其可笑的,因为她是在“黄亚萍废婚约把人气炸,高加林挖墙脚我咬碎大牙,一腔怨恨难吞下”[2]181。后气急败坏地借题发挥,观众和读者都深切知晓这些“正义凛然”的话语更多的是张母的公报私仇。这种充满警戒式政治大道理由一个反面人物演唱所引起的观众深思,与正面人物高母和德顺公道德训诫效果不相上下:高母和德顺公“训子”中,高母开口便讲述巧珍在加林落魄时如何表现、吃苦耐劳做了哪些事,并直接指出(加林)“不该忘恩负义丧了良心”[2]180;德顺公继续升华被抛弃的巧珍继续给高母担水的美德,又教导指责加林“可知忘本负情陈世美,不得好报害自身”[2]180,这些道德训诫最大限度地满足了观众的情绪需要和审美趣味,包括加林最后被要求回乡都成为观众对现代“陈世美”众望所归的惩罚。
雷剧《人生》改编本删去了一个重要人物高明楼,直接掐断了高加林在农村的精神困境线索。剧本中三星被改编成县委刑副书记的小舅子,是马占胜“向上爬的一条拉索”,这些都和高家村无关,加林还被马占胜称为高家村“大能人”,加林好像无需必须进城和其他人比个高低。而作为全剧中唯一的恶人马占胜:先是假公济私顶替加林教职后成了劳动局副局长;后因为加林叔父由团政委变成劳动局局长,又来殷勤给加林送人情安排通讯干事;又去加林面前拍马屁以求在他叔父面前多多美言;且明知道加林和巧珍的恋爱,却用“多少人,家属因是农业户,背着包袱难起跑”[3]86来恐吓加林,以蛊惑他和黄亚萍处对象;而当加林被举报要牵连他时,他生出歹计哄骗加林补写申请,把罪名推到加林叔父身上;直至结尾还要贼心不改要帮加林安排工作,这是戏剧艺术中典型的坏人做坏事造成的主角悲剧,因此加林的悲剧显得只要清除了这个坏人一切都会变好。这也是为什么戏改结尾处加林变成婚礼的傧相,以欢快的奏乐和大合唱结束《人生路》“脚踏实地步步走”主题。因为主角加林早和政治话语、道德教化保持高度一致:他先是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并希望自己能“再叙前缘慰村姑”[3]103;又断然拒绝马占胜重新为他安排工作的好事;最后挺身而出呼吁群众听从他坎坷人生得出的道理:“教训深沉刻胸间,生活从来最公正,对巧取者惩罚严……扎根沃土勤耕作,汗洒田园结果甜。”[3]108
传统戏剧文化考虑大众审美和情感的需要,编剧要对剧中人物的结局都有所交代:通常是欢喜大团圆式结尾——好人被大家所喜爱,坏人也要受到应有惩罚。为此,剧中的人物只要一心向善,单纯美好,那她/他便是传统美德的化身。正如巧珍和德顺公这样的形象,她/他在加林患难之际的不离不弃和无限付出,也就规定了民间视角下知识青年高加林人生道路的何去何从,加林抛弃她,即抛弃真善美,就不得不受到民众所希望的“再次被回乡”的惩罚。所以,粤北采茶戏《人生路》和现代雷剧《人生》在戏改中也顺势高加林彻底失去80年代初期青年知识分子的痛苦,而变成一个被美德感化了的忏悔者。而当主角意识到自己犯错,成为虔诚的悔悟者,观众又都会原谅这个犯错的年轻人,于是被宽恕团圆结局也就出现在戏改末尾处:如采茶戏《人生路》中,高加林痛苦喊出“妈、德顺公,我错了!”[2]192高母和德顺公顺势原谅这个认识到自己错误的年轻人,给出的理由就是“谁没个三差两差的,明白了就好”[2]193。雷剧《人生》强行加林参婚礼的大欢喜结局虽实属尬场,但也借助高母之口宽恕了主角加林:”你还年轻,人生的道路还长,只要往后把步子走正,妈和乡亲们都不会记恨你。”[3]108
四、地方戏改编中区域文化的重建
产生于民间的地方戏本身也就是某一地域民俗、民情、民风精神文化的体现,粤北采茶戏、雷剧都是广东省的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下项目的地方戏种。在改革开放的时代之初,它们继承并创新表演形式,在“戏剧大危机”的紧急自救中重塑地方性的區域文化。首先是吃穿用度的入乡随俗,在现代雷剧《人生》一开头便是“田垄交错,晚禾转青……芦苇风貌”的背景,这显然不同于小说中陕北黄土地的贫瘠和干旱情景;“秀才卖物”这场戏中高加林也不再是小说中那个提着一篮馒头在集市上手足无措的体面人,而是挑着一头挂着鸡笼的扁担滑稽的向巧珍圆谎的尴尬者;男女主角定情信物对传统戏剧结构来说尤为重要,为此不仅要加强巧珍和亚萍二人在性格、言谈和举止的对比,又通过巧珍赠送加林并蒂莲花铁皮烟盒和亚萍给的合金烟盒做细节对比,这一细节改编以小见大,在加重戏剧矛盾的同时,又增加了日常生活的趣味;此外蜜桃、牵牛花、葵花杆、养羊种姜、甜橙、粉芋头等物品的大量出现,也在展现着80年代初期雷州地区戏剧创作者和观赏者的共通生活方式。粤北采茶戏《人生路》也不例外,绿竹青山,大格子窗的特色居住环境;多处出现的有线广播喇叭,粤北客家地区的德顺公种的杨桃、龙眼也获得了大丰收;加林变成卖鸡蛋的了;巧珍赠送的实用金银花和亚萍的娇贵玫瑰花同样形成鲜明对照;莲蓉月饼、冬菇这些事物的出现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粤北客家地区的民间生活状况。
从小说文本到舞台艺术的改编实际上是文字从不稳定、不确定的虚构想象中走出,转向舞台上直观稳定的人物形象、音乐、物件等。但现代戏剧还不同于传统戏剧表演,“现代戏就很生活吗,做功没有那么多,以唱为主”[4]。我们可以看到地方戏改的现代雷剧《人生》中没有刻意展示传统雷剧中脱绳子、吐牙、喷火等特技表演,而是发扬了雷剧唱腔的其它特色。如剧中人物的唱词的长短句都是有传统雷歌特征的,多是七言四句,在第二场戏“歧路相逢”里,加林先唱:“秀才卖鸡实在苦,避开坦途走弯路。含羞怕见熟人面,身似青萍水上浮。”[3]69巧珍上场后也开一段四句七言腔,描述自己来做什么。同场戏中加林和黄亚萍见面后的寒暄又属于雷歌对唱曲艺:“(黄)龙靠云托才飞起,人成事业靠提携。你说过,叔父担任团政委。找工作,何不去函向他提?”[3]72高加林(接唱)远水难将近火治,更何况,叔父从不为自己,怨我先人是种谷,一生务农已定矣!”[3]72其中“你说过”“找工作”“更何况”这种加在七言歌之首的词在雷歌中又被称为“垫字”,剧本中也多次出现。像巧珍和加林告白时:“巧珍我,不得度数无文化,想靠你,晓理通文相扶持……”[3]74加林想起巧珍好时:“……进城前,巧珍与我共患难,似海深情刻心间;进城后,娘亲得她勤照顾……”[3]89“巧珍我”“想靠你”“进城前”等都属于为了增加戏剧情绪而拓展的“垫字”,属于雷剧唱词特有形式。
就“唱”这个戏剧艺术手段来说,粤北采茶戏多使用“一唱众和”式的演唱方式,像在第二场戏中巧珍和加林对唱结束后,伴唱“月儿弯弯弯上天,船儿弯弯弯水边,月伴星星船伴水,阿哥阿妹心相连”[2]163,再如第六场戏中被抛弃后的巧珍发疯似的跑出来与张母碰到一起,巧珍开口后,幕后女伴唱“恍恍惚惚离村寨,慢慢悠悠到大街。东南西北四处看,迷迷惘惘心哀哀”,巧珍随之开唱“榕树依然绿荫盖……难道是下乡采访未回来?”幕后女伴唱在巧珍结束后立刻跟上“加林哥……巧珍一心苦等待,望穿双眼盼你来!”[2]183-184戏剧的结尾也以合唱结束。此外,“其他剧种比较,粤北采茶戏传统剧目的又一特点是歌舞表演,尤其是以抒情为主的歌舞表演特别多,歌舞抒情的氛围特别浓郁。”[2]382现代戏《人生路》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如果说路遥通过文字、吴天明通过画面和声音向全国呈现了大西北地区独特的人情和风俗,粤北采茶团在1982年10月首演的《人生路》声情并茂地展现了广东粤北客家地区民俗和文化,尤其是在第八场戏中高加林回乡寻找巧珍,却碰到了正在举行婚礼的巧珍马山二人:“迎亲的八音班吹打舞蹈队伍兴高采烈地上,表演着八音吹打,手巾舞、扇子舞、罗伞舞等粤北民间音乐舞蹈”[2]192。这些区域性舞蹈音乐和戏剧中的情节联系密切,当加林和巧珍照面后,欢乐喜庆的氛围戛然而止,深沉哀伤的合唱无字歌“啊——”随之而起,伴随着舞台中央男女主角隆重的决定后,热烈的音乐舞蹈又活动起来。《人生路》的改编不仅满足了当地观众对粤北地区传统民间音乐舞蹈上的偏爱,也使得全剧在全国发行时,广东省粤北客家地区的民间趣味性得以走向全国和世界。
五、结语
在80年代中前期,一个受欢迎的小说文本作为母本及时性地被改编成连环画、广播、电影、话剧、歌舞剧、戏剧等情况是屡见不鲜的。正如广播不仅是“广播+小说”的模式,更是“广播+音乐”“广播+民间故事”“广播+戏剧”等形式、话剧和歌舞剧、评剧、地方戏相互借鉴、个别广告也像连环画一样有连续性……这些正是在改革开放初期各媒介为了自身的发展相互竞争又互相借鉴融合的表现。于是当小说《人生》在《收获》杂志1982年第3期发表后,1982年11月北京广播电视台就播出了广播剧《人生》(1984年又被著名艺术家孙道临主持播出);1983年上海青年话剧团即演出了由程浦林、余伟芳改编的多场景话剧《人生》,当年几乎没有产生影响广泛的农村戏,唯独这个话剧引人注意;同年,湖南地方戏祁剧现代戏《小河九道弯》[5]获得零凌地区的创作一等奖;《富春江画报》在1983年第12期就刊登了于绍文版连环画《人生》(还有三版不同改编本连环画①);1984年秋,由路遥改编,导演吴天明执导的电影《人生》上映,小说再一次通过视听语结合的现代艺术,引发新一轮的众多讨论;1984年辽南影调戏《加林与巧珍》②、歌舞剧《人生》③、周大鹏,杨若英的改编的评剧《人生》④等纷纷出现,《人生》的影响便由文坛席卷到校园、工厂、社会甚至是世界。
事实上,正是这些不同传媒的遍地开花,使得小说《人生》成为80年代经典作品,高加林也变成80年代青年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而当我们在回过头走进改编后的戏本中,不仅能领略到地方戏中所隐藏的艺术立场和话语形态,还能感受到地方性的文化如何从全国性的话语中脱离出来,又入乡随俗地进行区域性文化建设,正像粤北采茶戏《人生路》和现代雷剧《人生》中,受限于戏剧媒介而刻意放大的“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爱情和道德说教主题,这一方面是地方小戏所钟爱的题材;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各地方戏面对戏剧危机,早已无力回答社会尖锐矛盾问题的有意回避体现。二者都要高加林在结尾处声嘶力竭的悔悟,要他在道德的谴责下“心甘情愿”地回农村劳动,却不提及现实中的“高加林”们的前途问题如何解决,知识青年又如何在农村安顿下来。当然文学、艺术、媒介、文化与社会之间的互动的呈现,自然也赖于粤北采茶戏《人生路》和现代雷剧《人生》戏改中所保留下来的广东省各个地区的风土人情和形态。
注释:
①于邵文,编绘.人生[J].富春江画报,1983(12).其他三版分别为:张钟龄,改编.颜宝臻,绘画.人生[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纪元琪,改写.孙为民,聂鸥,绘画.人生[J].连环画报,1984(1-2).马慧,改编.高延智,张省莉,绘画.人生[M].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
②刘永峥.加林与巧珍[J].电视与戏剧,1984(3).(1983年即参加了大连首届艺术节,在全国巡演230余场,并荣获1983年大连市艺术节优秀剧本奖以及1983年辽宁省人民政府优秀文艺创作二等奖;后被春风文艺出版社收入了1983年《获奖剧本选》(三))
③于志明.《人生》(大型无场次歌剧),《当代戏剧》,1986增刊。
④周大鹏,杨若英.《人生》(十场评剧现代戏),《陕西戏剧》,1984年第4期。
参考文献:
[1]路遥.路遥文集(1-2合卷本)[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411-412.
[2]陈中秋.陈中秋戏剧文选[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
[3]吴茂信.吴茂信剧作选[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
[4]王静波.“采茶”人生路——粤北采茶戏国家级传承人吴燕城访谈录[J].文化遗产,2018(3):117-126,4-5.
[5]胡柱明.湖南省文化廳剧目工作室,编.剧作选刊 第3辑[M].1984.
作者简介:史永杰,河南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