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识途两次秘密赴港说开去

何薇

马识途在《风雨人生》一书中有题为《香港之行》《到香港去》两篇回忆，详细记叙了1948年、1949年间，他两度秘密赴港，向上级组织汇报四川地下斗争以及接受指示的经历。这两篇忆叙极具画面感，字里行间流露着危局中找到上级、如获新生的激动心情。笔者以马识途两次赴港忆叙为线索，梳理相关人员的珍贵历史记忆，解析马识途赴港的缘由，以期揭示1949年前后中共中央对国统区党组织进行系统调整的战略谋划及其历史作用。

一、从马识途第一次赴港谈起

1946年11月6日，中共中央向南方國统区各省发出指示，要求南方各省乡村，凡有可能者，“因即建立公开游击根据地”，多数条件尚未成熟之地区，“其目标，仍是积极发动公开游击战争”。1947年7月下旬，成都工委布置在仁寿、西昌、邛崃和川南、川北等地同时举行武装起义。9月，上海局指示，撤销成都工委，恢复川康特委，书记蒲华辅，副书记马识途、委员华健、王宇光，并将武装暴动作为农村工作的主要任务。但是，在国民党军重兵所据的成都附近搞暴动，是很难成功的。川康武装起义失败后，川康特委副书记马识途赴港向中共上海局负责人钱瑛汇报起义经过及失败原因。

1948年6月，马识途化装成商人从成都来到重庆。为了不被特务跟踪，他联系曾在上海读书的同学韩觉民，在韩的帮助下，搞到去香港的机票，顺利乘飞机直飞香港。马识途在回忆文章中提到韩觉民的兄长“当川北师管区司令”。其实，韩觉民是中共秘密党员，他的兄长是四川省军管区中将副司令韩任民，他的侄子就是牺牲在渣滓洞的韩子重。有一份资料说是韩子重把自己的幺叔韩觉民介绍给了马识途。

飞机抵达香港后，来接马识途的是香港三联书店经理倪子明。倪与马在成都就有交集，1946年冬天，倪子明的党组织关系转到马识途处。1947年3月的一天夜里，马识途突然来倪子明家通知他必须马上转移，离开成都。倪转到上海。党指示在香港建立自己的出版机构，倪子明便去了香港。

倪子明曾回忆：1948年5月，在中共香港工委的领导下，成立了由胡绳、邵荃麟、黄洛峰、徐伯昕、沈静芷五人组成的筹备组，负责制定三联书店的规划和具体方案。10月中旬筹备工作全部完成。10月18日，选举产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临时管理委员会，黄洛峰为临委会主席，推举徐伯昕为三联书店总经理，沈静芷为副总经理。规定除香港用“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名义外，东北仍用“光华书店”，在新解放区则用“新中国书局”名义。10月26日，在皇后大道门市部举行庆祝新机构成立联欢会。

马识途1948年摄于成都

原香港三联书店经理倪子明

从倪子明和香港三联书店这条线索，我们找到了1947年中共中央在香港部署隐蔽战线文化工作的重要一环—从重庆到香港的秘密交通线。正是这条安全、便捷的机要交通线，帮助马识途等川康特委负责人安全抵达香港，见到钱瑛。

马识途去香港是向上级组织中共上海局汇报工作，那么，中共上海局驻港联络站是如何建立的？

1947年1月16日，中共中央从延安分别发电报给南京的董必武、吴玉章、张友渔、叶剑英，上海的徐冰、刘晓、钱瑛、张敏和香港的方方、林平、潘汉年。电报明确而急迫地指示：“中央认为在蒋管区我党组织系统有加以调整必要”，“上海另设上海分局，将刘晓、钱瑛两处所管秘密组织统一管理，惟下层仍不打通”，“凡有可能，不论西南、华南或北方有否党的组织，均可派人或在当地有人联系去谋发展。下级组织形式仍宜采取平行的组织，单线的领导，转地不转关系等办法，以保持核心作用”。

这份电报清楚地表现了中共中央在香港部署建立秘密联络站的意图。曾任上海局驻港机要员的冯修蕙有一篇回忆，详细讲述了党在香港建立联络点的具体情况：“万景光接受党的委托，随即赴港，通过其父吴叠卿先生的关系，在吴开设的皇后大道中一百零五号‘永春堂药铺，建立了通讯联络地点。其后，在吴帮助下，租赁了香港跑马地摩利臣山道二十六号地下（港人惯称一楼底层为地下），作为宿舍。这是个旧式的香港房子，一厅三房，临街。在职业掩护方面，万与我父亲的朋友陈大勋（律师，曾任伪国大代表），在香港德辅道合营‘荣记行，其后又以国新公司副总经理的头衔，进行活动。初步安排就绪，然后万景光返回上海汇报。”“为安全起见，联络点先迁往九龙柯士甸道一百四十二号四楼，同年4月又迁往九龙塘罗福道八号。至1951年5月我们撤离，这栋房子交给了党在香港的贸易机构‘华润公司。”

曾任中央秘书发行科总收发、交通联络站站长的熊志华

中共上海局的办公地设在哪里呢？

曾任中央秘书发行科总收发、交通联络站站长，并负责西安、上海、香港秘密交通线工作的熊志华回忆：“1947年春，蒋介石反动派疯狂发动全面内战、全面进攻解放区，上海、南京办事处开始撤退。为了工作的需要，组织上决定由我出面，将在马立斯新村的一个美国海军住的房子，用二十两金子顶下来，作为上海局开会、碰头的机关。刘晓、刘长胜、刘少文、钱瑛等，每月总要在这里开一二次会，吴克坚有时也去。”

这个办公点一直存在到1948年6月29日上海局撤离到香港。

曾任中共上海局文化工商统战委员会书记的张执一回忆了中共上海局内部机构的组织关系：“刘晓任书记，主持全面工作;刘长胜任副书记，主要分管上海工作;刘少文负责情报工作，钱瑛为组织部长。”“这时重庆局已迁南京，该局是第一线，负责对蒋帮谈判和搞民主运动。上海局是第二线，负责领导蒋管区地下党。国共和谈期间，南京局和八路军办事处同时并存，南京局是以八路军办事处（处长为钱之光）作掩护的。对外的公开名义是中共代表团。”

从1941年起中共中央南方局贯彻“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方针，调整川康特委领导班子，将中共成都特委成员全部转移，隐蔽下来的党员实行单线联系，包括成都在内的四川党组织在组织形式、领导方式、党员活动等方面都做了重大改变，主要是在隐蔽和保存力量的前提下，利用民协等党的外围组织开展活动。周恩来指示钱瑛带着南方局党组织关系，化装到上海与刘晓会合。钱瑛原来负责联系四川、贵州、云南以及武汉、长沙一带的地下党组织和学运工作。

1947年7月重庆市委派齐亮到成都，找到成都工委副书记马识途，传达了钱瑛要川康党组织派人到上海建立关系的指示。成都工委书记赴上海向钱瑛汇报工作，8月底回重庆，遵照上级指示建立川康特委。

根据马识途的汇报，钱瑛分析：“选在一个离国民党中心成都只有九十里，敌人可以在半天就能增援的地方发动暴动，显然是不合适。而且情报工作那么差，敌人有部队开到那个镇上来过夜，我们竟然毫未察觉……是冒险行为。”因此，钱瑛严厉地批评道：“如果全军覆没，你们特委是要负责的。”

中共川康地方组织的农村武装起义虽然失败，但它具有一定积极意义。在中央的及时纠正和指导下，1948年8月四川地方党组织基本纠正了军事盲动错误，党组织不但没有遭到大的破坏，还得到发展，川北党组织从300人左右发展到约1200人，川康特委管辖地区的党员发展到1500人左右，一些地方新建立起了党组织。

1945年8月中旬张执一潜入上海时所用的证件照片

二、从马识途第二次赴港谈起

1949年1月，由于叛徒出卖，中共川康特委书记蒲华辅、委员华健在成都先后被捕，中共川康特委遭到严重破坏。当月下旬，川康特委副书记马识途再赴香港向中共中央上海局驻香港办事机构和钱瑛汇报特委被破坏的情况。

马识途第二次赴港，仍然是从成都转到重庆，不过没有乘飞机，他先乘汽车到贵州，再经广九路到香港。在綦江时，他曾托关系坐运送邮件的邮车，把自己藏在车厢的邮包堆里，才安全通过军警的检查哨卡，在贵阳搭乘火车到广州，再转火车，通过罗浮桥，平安抵达香港。马识途到港的第三天，上级派人带他到了上海局驻港联络点。马识途在文中提到这是“香港西头边远地界一座普通的房舍的三楼”，在这里，他终于见到了钱瑛。

在中共中央和上海局明确指示下，成都市委书记洪德铭于2月转移到重庆，市委日常工作由彭塞、杨文祥负责。不久，洪德铭也奉命撤到香港。成都市委领导成员从3月开始到4月底前先后分批撤退到上海局香港秘密办事处。

钱瑛向马识途转达了中央对四川党组织的指示：“在全国的形势已经大变，我们的一切斗争形式，都要随之改变。打倒敌人的任务主要由入川的解放大军承担，他们会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荡四川的残敌。再也不需要你们去牺牲了。你们必须保持力量，每一个人都应该保存。你们的工作应该是积蓄力量，搜集资料，搞策反等等，不能再去搞运动、搞斗争，要赶快改变工作方法，改变工作方式。你们主要任务是准备迎接解放，最要紧的是保存干部，准备参加接管。除了组织群众保护城市，护厂护校，保存机关档案，进行策反外，别的都不要做了，更不能再去进行大规模的群众斗争，引来敌人疯狂的镇压。现在最宝贵的就是熟悉本地情况的人，我们再也不能忍受更多的干部的牺牲了。”

冯修蕙（中间戴围巾者）

为了加强对地方党组织干部的培训学习，上海局把香港的联络点改为干部学习班，在铜锣湾租了四间房子，又在附近分散租了一些房子，分别供领导和学习班使用，并架设了电台。

钱瑛在香港主持多期学习班，分批抽调四川、西康、云南、贵州、湖南、湖北和上海、南京、武汉的秘密党组织以及北平、天津（南系）学委负责干部参加学习。

关于这个学习班，冯修蕙在回忆中说：“从1948年1月至1949年2月间，上海局在香港分期分批办了各个方面的干部学习班，约13期近100人。由于当时的地下环境，参加学习的同志很多用假姓名，而且有的同志学习后又留下来领导另一个班，因此根据残缺不全的记载以及从不同渠道收集的名单可能有重复，也不准确。”

她列出了一份名录：“1948年7月—9月在永丰街，钱瑛负责武汉方面干部学习班，人员有：马识途、曾惇、王锦雯、朱语今、王汉斌、袁永熙、张文澄、林瑜等”;“钱瑛领导西南地区干部学习班人员有：孙耀华、杜子才、刘淑文、肖秀楷、朱虎庆、黄森、俞乃森、余秉照、顾剑平、甘学标。”

在这份名单里，马识途被列在武汉来的干部一列中。

马识途称这段香港之行是自己经历的“一次严厉的整风学习”。他牢记着钱瑛对他说的话：“这次你来，不仅是对你进行整风，也是对你们川康特委的一次整风，希望提高你们的思想水平，能够平安地度过这天亮前的一段最黑暗的时光。”

在学习班上，各地来的地下党负责人逐段学习了《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務》。这篇文章虽然发表快一年了，但完整地读到全文，对他们来说还是第一次。通过学习，大家结合各自的工作实际，互相介绍、交流各自的工作体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总结工作中的经验教训。学习班还着重学习党中央有关城市接管的政策和济南、石家庄等城市接管经验，研讨地下党如何从组织上确保迎接解放这一任务的胜利完成。大家对解放后可能遇到的许多政策问题展开热烈自由的讨论，都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心情舒畅。

学习班的氛围既严肃又活泼，民主空气浓厚。通过学习，地下党负责人认清了形势，统一了思想，提高了认识，明确了任务，为迎接解放、接管城市做了思想上的准备。

1949年9月，四川地方党组织负责人江伯言、张君平从香港带回钱瑛的明确指示：迎接解放，配合接管。这个“九月指示”的基本内容是：（1）人民解放军已在质量、数量、装备上占绝对优势，有足够的力量消灭国民党残余军事力量，大西南的解放为期不远，估计在1950年春。（2）党的地下工作方针，要从发动武装斗争，破坏敌人后方，牵制敌人力量，转变到保护城乡，迎接解放，调查研究，配合接管。根据其他大城市的经验，敌人在溃逃前夕必将尽其所能，实行屠杀、破坏，给我们留下烂摊子，我们则要护厂、护校、营救狱中战友。（3）形势有利于瓦解敌人，要利用一切关系，开展策反。同时，要加强统战工作，以利策反。（4）《约法八章》是策反的有力武器，要广泛宣传。（5）要提高警惕，解放军未到，地下党仍处在敌人屠刀之下，要注意隐蔽、谨慎行事，保存力量，不要勉强做那些办不到的事。一般不要由党员直接出面策反。总之，制止蒋介石特务死党的破坏活动，达到全面保护城市的目的。

錢瑛

中共雅安地下党组织负责人杨正南曾回忆：“1949年9月，熊扬第二次来到雅安，主要是传达钱瑛转达中央领导同志对四川党组织关于迎接解放的方向任务的重要指示，部署西康工作。他谈到现在全国很快就要解放了，四川党的任务是保存力量、保卫城市。调查研究、迎接解放，不要去搞武装斗争，可以策动地方武装起义。党要组织力量，在调查研究上多下功夫，搜集资料，准备接管。”

三、尾声

1949年5月赴香港的四川地方党组织负责人除了马识途、王宇光，还有包括川东特委副书记邓照明在内的全部成都市委成员。

马识途等四川地方党组织负责人秘密赴港，接受中共中央关于要十分注意策略的运用，切实做好组织群众、教育群众的工作，改变工作方式和方法，不再搞大规模游行、起义等政治斗争，在人民解放军逼近城市时积蓄力量，做好收集资料、调查研究、策反等迎接解放、配合接管的工作，对地方党组织统一思想、统一行动、迎接胜利、迎接四川解放，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按照上级指示，成都市委所属的各区委打通了横的关系，按市委撤离前所作的“迎接解放、配合接管”指示，从1949年5月开始，将工作重点转向发动群众、教育群众，保护城市、工厂、学校，防止敌人破坏，加强统战工作。

南方秘密无线电台旧址所在地：香港九龙上海街

第二次赴港后，马识途没有返回成都，而是随钱瑛从烟台登陆后进入解放区。那是1949年4月1日，钱瑛带领一批干部乘船离开香港，从烟台登陆后进入解放区。马识途随着这批干部又到了武汉，参加武汉市接管工作，在武汉城市接管工作中积累了经验。

到了9月，解放大军即将入川之时，马识途、王宇光等四川地方党组织负责人到西安，向邓小平、宋任穷汇报四川党组织的情况，向南下干部作关于四川情况的报告，11月随贺龙率领的十八兵团挺进四川。

马识途的两篇精彩忆叙，把我们拉到了那段历史场景中，他写道：“我和王宇光奉命去临汾，到准备南下的解放军总部，向贺龙、李井泉等领导同志报到。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和亲切的慰问，贺司令员看出我们希望早日南下解放正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四川人民和正在遭受追捕屠杀的地下党员的焦急心情，宽慰我们说：‘你们放心，包你们回成都去过新年。”“在南下到西安的铁路线上，我老是听到飞转的车轮在唱：‘快点，解放！快点，解放……”

1949年12月27日成都和平解放，1950年1月3日，南下入川的干部与四川地下党在川西区党委礼堂举行隆重的会师大会，地下党的历史使命胜利结束。

（责任编辑 王兵）

[该文系2021年四川社科规划项目“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专项课题”《中国共产党四川隐蔽战线斗争史研究（1921-1949）》（项目编号：SC21JD011）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