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得元气便厚”——刘熙载的文气观
2022-05-30崔敏
摘要:“以气论文”是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传统,在刘熙载的文艺美学著作《艺概》中多次提到文章的“气”与“元气”这两个范畴,得出“文得元气便厚”的美学思想。刘熙载的文气观的理论来源,综合了《礼记·乐记》中“气”论、韩愈“气盛宜言”说及宋人吕祖谦对“元气”的论述,他的“气”论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推动了我国古代气论美学走向完成式。
关键词:气;文气;元气;刘熙载;艺概;文概
刘熙载是清朝末期的文学家,当时政治局势风云变换,内忧外患交困。他是道光年间的进士,但不热衷于政治,在短暂的官宦生涯之后,他的一生基本以教学为业,醉心读书,勤恳治学,对外界的变局采取不介入、不参与的态度。他的学问是对中国古代艺术理论的提纯与升华,文章中保留了大量论艺的古典艺术范畴,如“元气”“气”“疏”“密”等,体现出作者独特的审美认识。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对各家各派的文章创作和文论观点进行了精炼的概括,论述了先秦到宋元时期的古代散体文,多处以“气”论文,得出“文得元气便厚”的美学思想,在我国“气论”传统上创造了新质。
一、刘熙载文气观的理论渊源
刘熙載“元气”论的理论扎根于我国“以气论文”的传统。“气”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乃至中华文化的一个历史悠久的审美范畴。以“气”论文源流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其内涵在逐步地丰富发展。
在我国早期文献中关于“气”的记载,《周易》中“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天地感而万物化生”[1],是用刚柔思想解释天地之气为阴阳之气。到了春秋战国时代,“气”的内涵得到进一步发展,大致分为三层含义。第一层是指“天地的六气”,即刘熙载在文中提及的“四时之气“,六气指的是“阴、阳、风、雨、晦、明”六种不同的天气;第二层意思认为“气”是构成万物且包括人在内的重要物质。老子的《道德经》有:“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2],其认为万物是阴阳之气所构成;第三层指的是关于人的精神气质的“气”。孟子提出著名的“知言养气”说,其将“气”赋予儒家礼仪道德思想的内涵,认为“浩然之气”需要配义与道,至大至刚,充塞于天地之间,通过“养气”可以“知言”。这里的“气”主要是人们长期培养所形成的思想意志,与此同时,这种“气”也受到“志”的统治,即在《公孙丑上》曰:“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3]而此时的“志”统治“气”,显然“志”是儒家的仁义之道,因此“气”也具有了政治、道德的属性。
直到西汉时期的《礼记·乐记》,此时“气”与音乐结合,才具有了艺术审美的属性。刘熙载认可的是《乐记》所述的中和之气的特点是刚气却不怒,怒气却不摄。魏晋时期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明确提出“文气”说,他认为“气”是指人天生的一种自然禀赋,即使是父子兄弟之间也不能相移,此时与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大相径庭。这一观点在刘勰那里得到了进一步发挥,但刘氏认为这种先天之“气”可以通过培养所得。中唐时期的文论家柳冕通过论“气”去强调复古和改革文风,他的古文理论将“气”与仁义相联系,主张作者只有“养才”,才有志气,才能写好文,此说直接影响到韩愈“气盛宜言”说的提出。中唐到宋的“文气”说以韩愈的见解为主,宋代道学盛行,“文气”有了一种需要坚守的心中正气的内涵,如宋人吕祖谦谈及“元气”时在《增修东莱书说》卷二:“如人之身,元气虽固,不废保护,则外邪客气无自而入。”[4]111可见元气与邪气相对,需要人加强修养才能保持。明清时期,以叶燮为代表将创作主体分为才、胆、识、力四个要素,此时作家之才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气”,而类似“气”的概念到了明清时期出现了神韵、性灵之类的说法。刘熙载在晚清之时再提“气”与“元气”,重新界定了主体对“气”的作用及“气”对文章节奏的重要影响即“缓”,此说较有理论价值。
二、刘熙载“气”论内涵
(一)“文气”即“人气”
刘熙载通过对韩愈、柳宗元、司马迁、“三苏”等人文章特点的评价,认为“文气”的生成必须要求主体具备崇高的道德精神境界,主体气质的差别决定了文章的形形色色,展现了主体之“气”与“文气”互动的生动画面。
首先刘熙载认同韩愈的气论归为“养”是比较有本原的:“而韩以气归之于养,立言较有本原。”[5]122韩愈在《答李翊书》中,提出了“气盛言宜”之论,此时的“气盛”是指作家的仁义道德修养造诣很高而表现出来的一种精神气质,与孟子的“配义与道”而修养成的“浩然之气”含义相似。韩愈强调“气盛言宜”并不忽视文章的写作技巧,而是力主在语言上要创新。可见,刘熙载亦认为“气”是可以通过后天培养所得的且与人的道德修养密切相关。
当论述到柳宗元文章与庄子文章的关系时,刘熙载提出:“柳子厚《辩列子》云:其文辞类《庄子》,而尤为质厚,少为作,好文者可废耶?《列子》实为《庄子》所宗本,其辞之掞诡,时或甚于《庄子》,惟其气不似庄子放纵耳。”[5]221在讲庄子文章是以列子文章为所宗的底本时,他指出两者的不同在于列子之“气”不如庄子放纵,而柳宗元文辞较之庄子质厚,也意指两者“气”的差别,此处的“气”仍然指作家之间有迥乎不同的精神气质而导致的行文差异。
论述《史记》时,刘熙载对司马迁多有推崇认为:“太史公文,精神气血,无所不具。学者不得其真际,而袭其形似。”[5]213于是他引用苏辙之言从疏、密两个角度对其进行盛赞“太史公文,疏与密皆诣其极。密者,义法也。苏子由称其‘疏荡有奇气,于义法犹未道及。”[5]332不仅如此,刘熙载认为《史记》的读者也必然是好意气之辈“尚礼法者好《左氏》,尚天机者好《庄子》,尚性情者好《离骚》,尚智计者好《国策》,尚意气者好《史记》,好各因人,书之本量初不以此加损焉。”[5]127因为司马迁是精神气血无所不具的,史公的意志与精神堪称典范,所以刘熙载认为崇尚“意气”的读者会爱好《史记》。刘熙载的《游艺约言》亦对《史记》以“气”来作过定论,可见,刘氏认为司马迁之人之文皆是有“气”之文的楷模。
另外对于西汉之文,刘熙载首先指出了贾宜和陆贽的区别:“陆宣公奏议,妙能不同于贾生。贾生之言犹不见用,况德宗之量非文帝比。故激昂辩折有所难行,而纡余委备可以巽入。且气愈平婉,愈可将其意之沈切。”[5]343他认为贾谊之气是激昂的,而陆贽之气平婉却能将意义委婉表达出来,有贾谊所不能及之处。对于李翱的文章,刘熙载更是犀利地指出:“李习之文气似不及昌黎,然传称其‘辞致浑厚,见推当时。”[5]256刘熙载认为文气的区别对行文的风格、气势的影响甚大,“文气”不及常常也是文章不及。对于苏辙的文章的点评,刘氏转引了苏轼的话作评:“子由文‘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4]356刘氏赞叹其有秀杰之气。对曾巩的文章,他评价“其气味尔雅深厚,令人想见‘硕人之宽”[4]387。
刘熙载对文气的重要性一再重申并作出形象的论述。他引述苏洵所言:“风行水上,涣,此天下之至文也。”[5]342因为“风水,天地之积气也,其为文也又积气之盛而必发也。”[5]271所以天下之至文所说的必然是积累强盛的“气”之文,因此欲文章出众必然要积累强盛的“文气”,而“文气”的来源在于作家道德修养的厚积薄发,需要主体去培养崇高的个人之“气”。古人一向认为文品即人品,那么刘熙载看来“人气”也即是“文气”。
(二)“缓”作为“文气”的导向与结果
刘熙载的“气”论主要继承了韩愈、柳宗元所认为的“气”的观点。他指出:“文以炼神炼气为上半截事,以炼字炼句为下半截事。”[5]263刘氏格外重视文章中“气”的作用。那么推崇“文气”对文章直接影响何在?刘熙载认为“文气”会导致“文缓”。如评点《左传》有:
杜元凯序《左传》曰:“其文缓”,吕东莱谓:“文章从容委曲而意独至,惟《左氏》所载当时君臣之言为然。盖繇圣人余泽未远,涵养自别,故其辞气不迫如此。”此可为元凯下一注脚。盖“缓”乃无矜无躁,不是弛而不严也。[5]277
此处“缓”有两层含义。第一指的是辞气之缓;第二指的是要求作者写作时要保持无矜无躁,防止耗气入寝而损害文章。作家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修养自身,从而使得文章弛且严。
首先吕本中认为《左传》因其距离圣人余泽未远,涵养自别,故其辞气从容不迫。古人写辞是意在笔先,那么《左传》这里的“缓”自然指的是语言所表现出来的从容不迫。正呼应刘熙载在文章开头提到曾子之言曰: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5]389
其中的“出辞气,斯遠鄙倍矣。”正是要求人们说话时需要注意文辞气息,自然就离粗鄙悖逆远了,那么第一“缓”指的是文辞所表达出来的“气”是从容不迫的。第二“缓”指的是刘熙载所解释的作者本人的无矜无躁之“气”。那么刘熙载在此为杜元凯的序下了一个注脚是“无矜无躁”,此时的“矜”与“躁”都是指“气”。这个注脚可溯源到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所言:
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6]
刘熙载对此的评论如是“余尝以一语断之曰:柳文无耗气。凡昏气、矜气,皆耗气也。惟昏之为耗也易知,矜之为耗也难知耳”。[5]173可见刘熙载认为耗气和矜气都是文章写作中应该避免的不良之气,应该善于辨别,保持清醒的认识。那么据此理解在《文概》中的“无矜无躁”即指的是作者的写作态度,不可以有轻心、怠心,要认真、细致。同时,不可以有昏气、矜气,指作者应当有清醒的思维和谦虚的精神,切不可糊里糊涂、骄傲自大,而不能使得文章“弛而不严”,使得文章结构松散而不严密。刘熙载在对屈原的楚辞进行评价时也有类似的认识:“杜元凯称左氏‘其文缓,曹子桓称屈原‘优游缓节,‘缓岂易及者乎?”[5]288刘熙载对此发出“‘志也,‘为人也,论屈子辞者,其斯为观其深哉”[5]291的感慨,感叹屈原的精神气节。
由此可见,“缓”不仅作为一种表现“文气”促成的结果即文辞的从容不迫,更是一种至上的“文气”的表现形式,只有道德修养极高之辈才能触及的文章之大成。
(三)“元气”与“气”之辨
刘熙载在不同语境多次出现了“元气”一词,对《乐记》中“文气”的阐述深表认同,并得出了“文得元气便厚”[5]398的结论。
“元气”出自“气”但又有所不同,更接近西汉王充、魏晋曹丕和《乐记》中的“气”。《艺概·文概》中有:“文要与元气相合,戒与尽气相寻。翕聚、偾张,其大较矣。”[5]299这里的“元气”所对应的是“尽气”,而刚刚所论述的“矜气”和“昏气”都是“尽气”,笔者认为此处的“元气”主要是指优秀、稳定的创作者的精神气质。可以说,刘熙载这里将积攒的优质的“气”以“元气”命名。以《左传》为例:
《左氏》虽说衰世事,却尚有许多元气在。学《左氏》者,当先意法而后气象。气象所长在雍容尔雅,然亦有因当时文胜之习而觭重以肖之者。后人必沾沾求似,恐失之啴侈靡矣。[5]311
这里的“元气”说,后人通常认为是受到了吕本中的“元气”说的影响,吕本中认为:“政治元气也,兵戈乱气也,元气全则乱气不能入,元气丧,则乱气乘之。”[4]266“理之在于天下,尤元气在于万物也。”[4]245吕本中将“元气”引申在天地万物,对人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其内涵可以追溯到王充的“元气”论。王充认为“元气”不仅是指构成万物之气,还包括化成为人及生物躯体、精神的气:“禀气有厚薄,故性有善恶也,人之善恶,共一元气 ,气有少多,故性有贤愚。”[7]
刘熙载的“元气”论实际是将“气”的外延扩展了。“气”不仅是人的精神气质之气,也是可以作用于人与万物的“元气”,另外“元气”甚至要去保护主体不被乱“气”入侵,以至于,所谓有则生,无则死。基于此,刘熙载在末代之际重新为“气”论加冕。
三、结语
晚清时期是我国学术思想集大成的时代,刘熙载作为末代的文艺理论家以《艺概》一书完成了对我国古代文艺理论的精妙总结。《艺概·文概》在古人原有“气”论内涵基础上,重新强调了“气”与主体之“气”的重要关系,发现“缓”与“文气”的互动与促生,并通过“元气”拓展了“气”的边界,推动古典文艺理论中“以气论文”的传统走向了完成式。
作者简介:崔敏(1998—),女,汉族,陕西榆林人,西北大学文学院2020级硕士,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参考文献:
〔1〕高亨.周易古经今注[M].北京:中华书局,1957.
〔2〕老子.道德经[M].三秦出版社,2018.
〔3〕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
〔4〕吕祖谦.增修东莱书说[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 2005.
〔5〕刘熙载撰,袁津琥校注.艺概注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9.
〔6〕柳宗元.柳河东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366-547.
〔7〕王充.论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