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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古籍深度整理的几点认识

2022-05-30宋一明

出版参考 2022年8期
关键词:古籍整理

宋一明

摘 要:古籍深度整理,主要是在新文化运动前后新式标点符号推广以后,在用不同版本校勘、用新式标点符号标点的基础上,再采用传统的注释方法对古籍做进一步阐释性整理,也应包括版本系统复杂古籍的系统性校勘与系统性辑佚。其历史渊源与主要形式承袭传统注释,但在学术视野上与传统的注释有所区别。目前从事古籍深度整理,宜充分利用前人基础,有所侧重且留意与古籍研究的边界,做成与时代、环境、学术条件相匹配的成绩。

关键词:古籍整理 古籍出版 深度整理

经过古籍整理工作者与古籍出版工作者几十年的努力,传世汉文基本古籍整理已是琳琅满目。其中具有校注、笺注、汇校、集评等形式的古籍整理更容易体现整理深度,也更易获得关注,以至于“深度整理”成为表明古籍整理水平的一种标志。甚至一些古籍图书越深度整理越厚,披沙拣金,往往见宝不易。但到底什么样的是深度整理,什么样的又不算,似乎并无界定。本文并非也不可能对深度整理的标准进行严格界定,仅尝试提出一些看法,以求推动对古籍深度整理的思考。

一、古籍深度整理的历史渊源及演化

中国的文献典籍一经产生,经过一段历史时期,就会出现后代对前代文献典籍的整理。古籍整理的起源很早,先秦时期孔子删订《诗经》,编定《尚书》,即是对古籍的深度整理。再从汉代刘向、刘歆父子的校书,到清人编纂《全唐诗》《全唐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十三经注疏》,历史上出现过很多在广泛搜集、深入研读基础上的整理活动。仅就深入阐释、解读古籍的著述而言,汉代毛亨《毛诗故训传》、郑玄注《三礼》笺《毛诗》,魏晋南北朝时期韦昭注《国语》、王弼注《老子》《周易》、杜预集解《春秋》经传、郭象注《庄子》、裴松之注《三国志》、裴骃集解《史记》、刘孝标注《世说》、郦道元注《水经》、陆德明撰《经典释文》,唐代孔颖达正义《五经》、颜师古注《汉书》、章怀太子等注《后汉书》、司马贞索隐《史记》、张守节正义《史记》、成玄英疏《庄子注》、李善与五臣注《文选》,都属传之后世的经典注释,与今日所谓“深度整理”有所渊源且较为接近。宋代更多样些,不仅注释前代的经典如朱熹《诗集传》《四书章句集注》,也不止一家注释杜诗、韩集、柳集等,还对当朝的别集进行整理、注释,如施顾注苏东坡诗,任渊注黄庭坚诗、陈师道诗。经过元明两代的沉寂,清代又成为整理古籍的一个高峰时代,校勘、辑佚、汇刻遍及四部,所作新注、新疏很多,远远超过前代,质量也大多较高,只要看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部分即可知其大概。

目前一般理解的古籍深度整理,实际上是在新文化运动前后新式标点符号推广以后,在用不同版本校勘、以新式标点符号标点古籍的基础上,再采用传统的注释方法做进一步阐释性整理,也应当包括版本系统复杂古籍的系统性校勘与系统性辑佚。当白话文成为社会语言的主流后,对于古籍的阐释性整理,有些坚持传统的文言表达,有些已改用白话文表达,其历史渊源与主要形式仍是承袭传统注釋的,但在学术视野上,则与传统的注释又有所区别。

随着学术条件持续改善、学术研究不断进展,传统注释所集中的四部经典仍是古籍深度整理的重要领域。如唐人集中,杜诗号称“千家注杜”,近年有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谢思炜《杜甫集校注》;韩集号称“五百家注”,近年有刘真伦、岳珍《韩愈文集汇校笺注》,这些至今仍然是深度整理的重点。而传统上认为相对平易实则仍有诸多阅读障碍的唐人集,如《白氏长庆集》,其传本既多,文本之间的关系复杂,历史上少有注释,近些年来也有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等深度整理作品。尤其是近代学术风气的转向,敦煌文献的发现,对于俗文学的关注,促使古籍深度整理范围扩大,出现了项楚《敦煌变文选注》《王梵志诗校注》《寒山诗注》,张涌泉、黄征《敦煌变文校注》等高质量古籍整理作品。即便是古典小说也有深度整理,文言的如《聊斋志异》有张友鹤会校会注会评本、任笃行全校会注集评本,白话的如《儒林外史》有李汉秋汇校汇评本。任氏整理《聊斋志异》校勘使用十一种版本,集评汇集十三家评语,李氏整理《儒林外史》将卧闲草堂、黄二田、张文虎等各家评注汇于一处,对于加深读者理解、方便学术研究很有帮助。这些以往用于正经正史的深度整理方式,用在戏曲小说、变文俗讲上,突破了传统注释所关注的范围。

因此,不论是传统经史子集四部书,还是四部以外的通俗作品,只要承载一定的历史文化信息、有深入研读的价值,就有深度整理的必要。深度整理的读者对象应当是专业研究者,或已经具备一定水准的高级读者。为初学者或一般读者量身定做的,如明清时期的一些村塾读本、民国时代的学生读物、古籍普及注释读本等,自然不被看作深度整理。

二、关于古籍深度整理的几点认识

1.古籍深度整理宜充分利用前人基础

古籍深度整理是在前人校勘注释的基础上不断发展的,一方面补前人所未备,一方面纠前人之疏失。对于古籍深度整理尤其是时代较早的重要典籍深度整理来说,科学梳理、充分利用前人成果,更能做出具有承先启后之功的古籍深度整理经典之作。

如古人号称“千家注杜”,历代杜诗注本众多。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对唐宋至清末的历代杜注予以甄集整理。从事之初,先搜访得历代杜诗版本、注本,辛亥以前著述二百余种,近人著述等数百种,最终选用1957年商务印书馆影印存世最早之宋本《杜工部集》为底本,以钱氏述古堂影宋钞本《杜工部集》、宋刻《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宋刻《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宋刻《杜工部草堂诗笺》、明钞宋赵次公注《新定杜工部古诗近体诗先后并解》残帙等14种明代以前的旧本杜注进行校勘,删繁就简,纲举目张。注释方面,引用前人处,“凡前人诠释确切不移、契合诗旨者,广为采摭,且追溯至最先之注家,径引原注而标明作者,不敢揜为己功。前人注释有歧异,乃至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者,则择其言之有据,于领会诗旨较有助益之说,兼取而并存之,以供裁取”[1]。对前人注释进行梳理与辨正处,“前人注释,援引前贤诗文典籍,每不标书名卷次,省略颠倒,乃至误引讹传、张冠李戴,亦间或有之,均酌情予以注明”,“凡难以苟同,又确有一得之见,颇具参照价值者,则别列于‘备考。不敢唯我为是而没前人之独识”[2]。对于前人无注或有注而语焉不详处,“即加己注,务求简明切当。原诗词语通达易晓者,不再加注”,注释本事典故、方舆地理、化用古语成词处,均较考究,尤其是前人释杜诗本事典故,“其中不乏伪造故实、附会前史、改窜古书之弊,又或有繁冗失要、不切诗义之失,此皆为本书所不取”[3]。此外如解题之撰作,集评之取舍,附录年谱、传记、序跋、诸家论杜之编排,均可见出对前人基础的采择之精与掘进之深。

即使是同一整理者,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随着学养渐深、所见资料增多,深度整理成果也可随之修订、更臻完善。如杨明照校注《文心雕龙》成就卓著,在清人黄叔琳辑注、近人李详补注的基础上,长期进行校注拾遗工作,且不断增补,陆续撰成《文心雕龙校注》《文心雕龙校注拾遗》《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正》《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等。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从1937年到1939年间撰成,到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初版、1962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增订版、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增订二版、1993年增订三版,迭次增订,达六十年之久。2007年又补入邓氏生前修订,勒为定本,充分体现出深度整理的永无止境。

2.古籍深度整理宜与时代、环境、学术条件相匹配

古籍整理中的“深度”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与当时的历史条件与社会环境相匹配的。

如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是李清照作品的第一个注释本,以搜罗宏富、校勘精密、注释翔实,引用史料所施按语甚精审而著称。但成于20世纪60年代初,当时无法见到使用的若干版本,如收李清照词数量最多的《汲古阁未刻词》所收《漱玉词》一卷。《汲古阁未刻词》仅见日本大仓文库藏彭氏知圣道斋抄本一种,2013年售归北京大学图书馆。又日本静嘉堂文库藏清汪玢辑、劳权手校、道光二十年刊本《漱玉词汇钞》,有劳氏补辑七阕。王氏已知“另有汲古阁未刻本《漱玉词》,清末王鹏运、况周颐曾见之,今不知何在”[4],但当时无法获得。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成书于20世纪末,则能利用此两种海外藏本,以及上海图书馆藏清沈瑾抄本《漱玉词》。这就是在不同时代所具有的不同整理条件。

又如《全唐诗》的辑补工作,20世纪30年代王重民从伦敦、巴黎所藏敦煌遗书辑录唐人佚诗,曾以《补全唐诗》《敦煌唐人诗集残卷》《〈补全唐诗〉拾遗》为题发表,前二种后收入中华书局《全唐诗外编》,《拾遗》又取代《残卷》收入《全唐诗补篇》,属当时学术条件下的专题辑佚。而陈尚君《全唐诗补编》(包括《全唐诗外编》修订本、《全唐诗续拾》),成书于20世纪80年代,“区别于前人的最大不同,就是其系统性,他以地毯式的梳理最终形成了集成性的成果”[5],对唐诗辑补近乎完备。

旧时校笺名家别集或经史子著述,多在涵咏多年、读书得间的情况下借助类书进行,注解颇多真知灼见,非一时集中突击、靠检索来注释者所能比肩,当然也会存在一些错误。当今古籍数字资源日渐增多,校勘选择底本、校本更为便利,辑佚的条件也更有利。在做到版本搜罗大致齐备的条件下,可在对校勘材料的运用与断定上、对基于古籍深入理解的笺释上下功夫,对于常见人名、书名、地名的注释宜简略。要之,古籍深度整理的后出转精,并非只是在材料堆砌上超过前人、裁断上却远逊前人,校勘的谨严、编年的细密、史源的揭示、释义的准确等方面也应有所进展。

3.古籍深度整理宜有侧重点

對于古籍中的经典作品而言,大多可从多个角度进行整理,所谓全方位、面面俱到的“集大成”式深度整理虽然也有,但质量较高的并不常见,且因经典一般产生年代较早、涉及面广,对整理者的学养有极高的要求,稍有不慎,就容易出现一些错误,要么就是流于平庸。深度整理古籍一般面向的是专业读者,或者是具有一定古籍阅读能力的普通读者,注释诠解时不一定要面面俱到,凡事皆注。尤其是耳熟能详的基础古籍,深度整理的侧重点可体现在对难点的处理上,能够凸显其独到见解或用功所在。

举《世说新语》校注本两种为例。晚近影响最广的有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二家。余氏《笺疏》侧重于考案史实,“对《世说》原作和刘孝标注所说的人物事迹,一一寻检史籍,考核异同;对原书不备的,略为增补,以广异闻;对事乖情理的,则有所评论,以明是非。同时,对《晋书》也多有驳正。这种作法跟刘孝标注和裴松之《三国志注》的作法如出一辙”[6]。徐氏《校笺》侧重于笺释《世说》与刘注中的中古语词及名物,解决阅读中的障碍。前言中说,“除了它的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之外,本书还保存了一部分当时士大夫中间的口语,为历来辞书所没有著录的,可供研究汉语变迁史者爬梳探索”,又将“书中所用晋宋常语与习见义有出入的以及名物之难晓者,辑为《世说新语词语浅释》,附于书后”,可见笺注的重点所在。如《文学第四》“何晏为吏部尚书”条释“客主”犹言“辩难”,《排调第二十五》“诸葛瑾为豫州”条释“到台”犹言“入朝”,《轻诋第二十六》“王丞相轻蔡公”条释“青疏”为窗槅,解“劣”为“仅”意,均有助今人的正确理解。

又如周勋初《唐语林校证》,重在探寻史源及其演变,比勘不同的记载,广辑逸文,并不诠解字词、注释典故等。尤其是修订本,增补辑佚,更臻完善,就是出于对《唐语林》内容与文本特点的深刻认识而进行的深度整理。所以乔秀岩评价道:“对有关各种文献进行全面的研究,不仅提供了经过校勘的优良文本,还能够让读者了解到《唐语林》文本的来龙去脉,看到古籍文本传承过程中的生动变化,充满着文献学的魅力。”[7]

再如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用力于笺证和编年部分,对涉及辛弃疾词本事的时、地、人等详加考索,标明用典出处及化用前人诗词处,而较少涉及语词笺注等。如卷二《沁园春》(戊申岁,奏邸忽腾报谓余以病挂冠,因赋此),笺注引《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一二五绍熙四年十月四日臣僚论小报奏章所述,谓“以病挂冠”之说,必小报所凭空撰造者,诸如此类,充分体现了邓氏作为历史学者的整理深度。

以上几种古籍深度整理作品均有所侧重且胜义迭出,因而也产生较大影响。

4.古籍深度整理宜留意边界

乔秀岩《古籍整理的理论与实践》中,曾谈到整理工作不能喧宾夺主,并举中华书局请学者整理《元和姓纂四校记》时提出较为合理的要求为例,又说:“点校忌讳喧宾夺主,所以有些学者干脆编写校注。”[8]古籍深度整理也宜有边界。尤其是数字化时代的古籍深度整理,可运用各种技术手段对文本进行校勘,但宜限于文本的整理;而对于古籍当中记载的具体内容进行验证或研究,则属于研究的范围,并非古籍整理所应承担的任务。就好像对于传统的古籍整理而言,校勘也不可越界变为考证一样。虽然整理的深度源自对古籍认知与研究的深度,但汲取古籍研究中的成果用于整理,并不意味着用研究代替或覆盖整理。留意古籍整理的界限,以文本校勘、标点为主干,不在“深度整理”的旗帜下无限扩展。通过深度整理,使原著、原作者的面貌应更加清晰,更容易被理解与研究,而不是整理者的面貌清晰的同时,原著、原作者的面貌却更加模糊。

近年新出《水经注校笺图释》,已出渭水流域诸篇、汾水与涑水流域诸篇、洛水流域诸篇,利用传世文献和出土资料,对《水经注》文本重事校勘与辑佚,注释中将大小水道的分布与改道情况与今日河流进行比照,所涉城邑地望也与今地进行比定,采用“校”(版本校勘)、“笺”(文献出处)、“释”(地理考释)、“图”(地图绘制)等四种形式,对《水经注》进行深度整理。《水经注校笺图释》在恢复文本方面做了较大努力,但进一步讲,做到周振鹤序言中说的“还有一个期望,是该团队能进一步将研究成果与地理信息系统相结合,这样既能与今天的地貌相映衬,又便利于相关的研究者利用”,则已不纯粹是基于文本整理和内容注解的深度整理,而属利用现代学术条件,结合文本整理、地理研究、地图绘制于一体的《水经注》综合研究著作了。

另外,古籍深度整理应当是经过深入研究、校勘、标点后,以古籍原本全貌的形式出现的。如果更倾向于集中展现校勘成果,其书完全可以脱离底本而独立,成为单独的古籍研究著作。如《韩昌黎集》的校勘,自宋代就有专门校勘之书,方崧卿《韩集举正》、朱熹《韩文考异》,清人陈景云《韩集点勘》,近人童第德《韩集校诠》等,均是针对韩集的校勘专书。

同样的道理,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是“以诗证史”的力作,元白诗只是研究唐代历史的一种史料,最终目的是用元白诗来研究唐史,而不是用唐史材料来校勘笺注元白诗,所以很少有人将《元白诗笺证稿》视作古籍整理作品。而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作为白集的深度整理作品,则以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宋绍兴刻本《白氏文集》七十一卷为底本,以敦煌本、残宋本、马元调本、一隅草堂本等三十余种珍、善本参校,其中包括日本金泽文库本、东大寺本、真福寺本、伏见天皇临摹本等十几种珍稀古写本,同时对照以《才调集》《文苑英华》等相关总集,注释主要围绕史实与社会生活、用典、语言等几个方面。研究专著与古籍整理之间的差别较为明显。因此,古籍深度整理宜留意边界,突破了边界,可采用研究专著的形式,不一定非要采用古籍深度整理的形式呈现。过度追求“深度”整理,会使得“整理”无限趋向“研究”,最终使得本来就稍显模糊的界限逐渐消失,可能导致古籍整理自身的瓦解。原本隱藏在古籍背后的整理者,也走到前台,越厨代庖,将所整理的古籍淹没在繁琐的注释中,整理与研究的界限更加模糊。

深度整理是古籍整理追求的一个方向,其基础应建立在扎实的点校工作之上。可先尽量做到校勘审慎、标点无误,待条件成熟,整理者对于该种古籍的认知深度达到一定程度,再循序渐进,采用笺注、校注、校证、编年等方式进行深度整理,做出较好的古籍深度整理作品。

(作者单位系福建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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