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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时间是伴随与补养

2022-05-30

第一财经 2022年9期
关键词:写作者虚构作家

Yi:YiMagazine

L:鲁敏

01

Yi:很少有评论强调你的女性作家身份,这是你的某种设计吗?在写作中我们应当如何处理性别意识?

L:这其实无法设计。人们天然地会把你“认知”为一位女性写作者。早些年,每到妇女节,我总会有晚报类媒体的采访,并且一定会被问到诸如“你是如何处理好写作与家庭的关系?”这样的问题。有时活动请嘉宾,主办方也会很直率地说,我们这场对谈目前都是男性,我们想请一位女性作家参与,这样显得比较均衡。这也没什么不好。对性别问题,我不回避,也不强调。作为社会人,性别就像肤色、阶层等一样,不可能完全摆脱源远流长的傲慢与偏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如何看待、处置自我,如果把傲慢与偏见化为独特的力量,不要被一时一地的“高看”或“低看”“凝视”或“忽视”迷惑掉我们的内心。

02

Yi:什么是你早年深信不疑如今却深表怀疑的东西?什么是你早年深表怀疑现在却信任有加的东西?

L:这个问题有种难以达成的困难,很难从迷雾般的大脑深处,轻率地抓出一个特别合适的、一语中的的回答。我稍微讲偏一点吧。我平常比较注意锻炼,因为读写时间太长,老坐着确实身体吃不消,当然健身也会带来一种“节制与克制”的自我愉悦感,但最重要的,我是真的想“活久见”,这个世界太壮观了,好的坏的,都叫人贪念,都饱含着我所理解的强烈“文学性”。从这个角度而言,我并不惧怕衰老,我希望可以越老越好,甚至还时不时喜欢跟人讲讲我的年纪—现代人总是很讲文明、讲风度,说唉呀不要暴露女士的年纪,我这时就会有点煞风景地一口讲出来—因为时间对写作者而言,是伴随与补养。衰老也是生之体验,与我们年轻时的体验,是等量齐观的馈赠,我会珍重对待这一份“老”的。这样的心境在这些年越来越强了,假如说非得回答这两个问题—深信不疑与深表怀疑—那就时间吧,你可以把这个词同样代入两个问题。不是我玩文字游戏,是我一直对时间深信不疑,也深表怀疑。从早年到现在,我都在与时间进行亲切友好、意味深长的搏斗。

03

Yi :在你的公众号的《以父为名》一文下,有读者留言:“我们这代人与父母之间的欲言又止、欲语还休似乎又难于言说的种种,现在回想起来总是令人无限唏嘘。”另外一位说:“对故乡或者父母,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哪有那么多别人以为的美好。”你回复他们:我们都置身在同一条时间的河流。如果有机会,重新踏入这旧河流,你会对十来岁的自己说什么?

L :其实不太好回答这样的假设,庄重美好同时也遍布苦涩的人生,即便是假设,也不可以在假设中重来。我在《金色河流》里,让王桑与谢老师反复地问孤儿河山,假如当初穆有衡没有抛下她们母女……我的态度可以说跟她一样吧,我会像她一样大声地回答:是谁发明了“如果”“假设”“要是”这些词。发生就是发生了,绝不允许假设,那太懦弱了。

04

Yi:在完成一部(相对大体量的)作品之后,通常你会为自己做什么样的安排?在休假、社交等选项中,有没有价值排序?

L :我会把被耽搁的微小体量(比如约稿、随笔、书评等)工作先从任务清单上完成掉,也挺愉快的,掃雷一样全部做完,会有很好的心理舒适感—这显然还是工作优先模式。然后补看此前来不及看的电影或不敢入坑的剧情片,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放松与休息。还会见朋友,我在日常社交上比较吝啬,见朋友也倾向于见不太熟悉的另一个领域的朋友,归根结底,是要出去见“不同的人与事”,好像去吸吸人间滋味似的。这也包括自然山水,我不会专程出远门去休假,就在南京看看玄武湖爬爬紫金山也很满足,对我来说,它们已足够丰盛,四季消息草长莺飞都有。

05

Yi:“我以虚妄为业”“持有虚构执照”都包含了有意思的词汇组合,想知道你是如何组合这些词的?或者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这两个“句子”和“签名”。

L :前者是我的个人公众号,我有时(最初周更,现在差不多是月更季更了)会在公众号分享一些读书随笔,或推荐一些电影什么的。这短句取自我曾经的一篇创作谈,也大致暗含着我的一点心境。虚妄一词,并不具有悲观意味或是情绪指向,我觉得是一个客观认知吧,宇宙宏大,个体渺小,每个生命体都是从无到有,又将归往空空的旅程,需要平静地意识到这个客观局面。而从写作者角度来说,也可以看作一个审美基调,我可能不是那种特别高昂型或激情派的写作者,整体温度上偏冷静一点。说到底,写作这行当是一个务虚的职业,对整个社会家国的进程帮不什么大忙,但我依然会很当真、很认真地把虚妄这个“业”给执行到底。

再说,虚妄也好,虚构也好,都是我的职业特征,写小说,写虚构,不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嘛,“说有还无、说无偏有”,再怎么上天入地,也是正当的,故顺手也就把“持有虚构执照”当作微信签名了。没啥特别含意,也会经常换。

06

Yi:一个作家写出的作品,哪怕是虚构的,是否能精准代表其所持有或认可的价值观?

L:只要是文学性的叙事呈现,都带有写作者的主观性与潜在的价值尺度,包括非虚构作品,在决定选取什么题材塑造什么人物、讲述什么样的故事时,其实天然地都带有价值观的信 息。

相对非虚构而言,小说这样的虚构作品,所能附载的立场、美学主张、道德指认、社会性体察等,即广泛意义上价值观的部分,当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能否“精准代表”,这得分开看了,从作家到读者,中间会有流失与变异,也有增加与拓宽。

比如,作家常有眼高手低之恨,也有写着写着,力道不逮,或思虑失焦,会有偏道的可能,甚或被笔下人物带着跑远了—倘若真能被人物带跑,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就像福楼拜,会因为自己“写死”了包法利夫人而痛哭,在那样的时代氛围与道德钳制下,他无论如何也救不活包法利夫人了,他的价值观当然还在,但已经贴到人物身上。这是一层,我们可以谓之写作发生学当中的自然流变。

而到了读者那边,不同读者所处的时代、国度,以及其自身的经历、教育与审美,都是各各不同的基数,也自会与小说产生不同的叠加反应。作家想传达的价值观,到了读者这一层,可能会裂变出无数的小分支,有些分支可能完全相左。这也就是常言所说的“一百个哈姆雷特”。同样,我们会有一百个林黛玉、一百个宋江。包括《三体》,其对未来人类宇宙生存定律的讨论,在读者当中也是各执一词的。这也是文学作品在传播与接受中的必然伴生。所以这样一些过程下来,“精准代表”差不多就只能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情况了。但我认为这些都是正常与合理的。文学中有许多的不确定性与微妙性,这正是文学的宽阔所在。

07

Yi:你的作品,比如《六人晚餐》是写到两个待重组的家庭,两位中年主人公各有一双儿女;比如像《金色河流》,写的是有钱小老头的晚年故事,想知道你创作故事时素材的来源和路径。这是否是你认为的大部分作家的“取材”之道?

L:作家的早期作品,尤其像处女作、成名作一类,常跟个人经验密切相关,这时的灵感与素材来源,我常谓之“一手生活”,写作有种近乎本能的激情与冲动,我们熟知的许多古今名著皆是如此,宛若天成,元气饱满,比如大家熟悉的萧红的《呼兰河传》、莫言的《红高梁家族》等。我早期的許多作品,包括《六人晚餐》,多少都跟个人经历相关。我有单亲家庭经验,也有城郊结合部大厂区的生活背景,在1990年代国企改制过程中,耳闻目睹周围许多家庭的悲欢离合,《六人晚餐》里许多素材的来源都跟这样的“一手生活”有关。

但从创作的持久性与旺盛力角度来说,能够跨越个体经验,开拓更丰富多元乃至陌生的书写领域,是更具勇气与力量的职业期许。像王安忆老师,她后来所写的《天香》《一把刀千个字》《考工记》等,都是另辟一个天地,专门在相关领域做足素材功课。包括在中国年轻读者中很有影响力的英国作家麦克尤恩,他早年的创作都跟他少年的成长体验密切相关,因为暗黑残酷,得了一个“恐怖尤恩”的绰号,但他近年的写作,像《甜牙》是冷战题材,《儿童法案》是社会性的宗教与生命主题,都是他大量地阅读相关史料或卷宗所得来的素材。这些我们也可以笼统地称为“二手路径”。

我写《金色河流》,也是读了若干江浙一带小老板的个人回忆录,包括我下载过不同版本的四十年大事记,还因为书里写到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写到古代戏曲等,所以一些研究资料、记录片、剧本乃至教材、录音录像等资料,是有意识地分门别类准备的。

但无论是一手生活也好,二手路径也好,虚构能力和想象力仍然是第一位的文学才能,如若没有这个基本的功夫与能力,再丰富的个人经历,或是堆成小山的素材,那都只是“素材”而已。而与基本功同样重要的,还要有强烈的“兴趣”,写作者与写作题材或主题,必然有一个内在的兴趣连接,才可能带动写作者自觉自愿地去完成一切的准备工作。我之所以要在《金色河流》里写这么一个有钱小老头,也是出于强烈的兴趣,我总觉得,作为社会物质进步、经济发展最基本盘的民间小老板与从商者们,总是很容易被大众简单粗暴地误会为“无商不奸”“狡诈无良“为富不仁”等固有的形象,包括在文学作品里,也常常先天地带有道德主义的批判,我认为这是一种狭隘的偏见,我想还原和申张他们作为创业者、奋斗者的那部分,尤其他们作为初代的创业者,已经进入晚境,他们作为“人”的部分,如何处置和安放自己一生的创造,物质的,非物质的,都大可书写。

08

Yi:对一个作家而言,你是否认为获得官方奖项是对写作事业至高的认可?或是希望从读者的追捧中得来这种认可?会在不被认可的情况下持续写作吗,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

L:官方奖项与读者认可,这两者不应当成为一种矛盾。真正宽广的强大的写作,是可以抵达许多面向的。当然这两种评判与认可,会有差异,会有侧重,有时也有相左之处,这也和写作者的体质、气息和旨趣相关。每个写作者在初期都会有默默无闻的漫长阶段,别提任何奖项了,连读者也是冷落的。读者在买书选书时,有时也像买股票,还是喜欢追高追涨的,这是常情,要平静和理解。就像我们对不了解的专业领域,也会有这种势利和追随的选择。不被认可的经历,当然有过,也有苦闷与失落,但没有想过停止,因为我总体来说,在写作上还是有一点自信的。从另一方面来说,我确实也在写作与阅读里面获得了特别多的乐趣,好像这是我的钟形罩与小城堡,即便无人知晓,但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爱好与寄托,这是最初也是最终的意义所在。这时持续的写作与阅读,也许更接近写作的本来面目。

09

Yi:有人认为冒犯是作家的天职。那一个作家可否在写作之外进行某种“冒犯”?在写作之外作家是否应对自己的言论和生活方式自律?

L:职业和生活,我觉得是两回事。就像一个专职司机下班了,他可能坐地铁回家。一个西点大厨下班了,他路上会买几只包子或叫一份外卖回家。别的写作者我说不好,反正我在写作之外是比较“无色无味”的那种人,生活中比较循规蹈矩。有人说我像会计或老师,当然我以前确实也做了不少年的秘书,做过小职员,我天生就比较平实、日常,完全的“不冒犯”。恰恰是因为这样,我在写作中,会释放出更多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包括反常、叛逆、冒犯、拧巴等较为“戏剧性”的成分。这两者天然互补,互相成全。像我上一个长篇《奔月》,里面的女性主人公,甚至借着一次车祸,完全地离家出走,与所有人不告而别,她想通过这样的自我失踪,去寻求她作为个体的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种可能性……

10

Yi:文学的商业化,产业化,对你来说是一种障碍吗?

L:我还是比较乐于见到文学的商业转化,并进入产业链条的,我没有心理障碍。一来我是处于第一环节,只负责“写小说”的部分,这部分是很纯粹、幸福和自在的,我从来不会去考虑“可改编性”这样非常碍手碍脚、束手束脚的事情,而是完全按照自己的审美、自己的野心去创造出一个独立的世界,创造出不同的面孔和命运。前面我也说了,这正是写作本身的大乐趣所在。

而文学作为文化艺术消费的一部分,除了让人们阅读,还应当有别的可能性,从一部小说,变成话剧、舞剧、电影或网剧等等,以不同的文化产品模式,触达更多的人。这从整体上来说,就是一个良性的产业链。就像我之所以会写《金色河流》,我对商业、经济、物质运转是有着天然的兴趣与好感的,并且也在享用着商业文明带来的速度、效率与娱乐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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