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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鹿鸣,从南海子说起

2022-05-30朱英豪

第一财经 2022年9期
关键词:南海子南苑麋鹿

朱英豪

灭绝动物纪念碑

南海子,在水里纳凉的麋鹿群

许是拜疫情所赐,这两年常有新闻报道野生动物在过去从未露面的地方出没。刚过去的7月,网上流传着两条令人忍俊不止的监控视频:一只冒失的野麋鹿在南通大学门口纵身一跃,潜入学校并在水池里纳凉,直到被保安抓现行;在崇明岛东滩自然保护区的沼泽地里,另一只麋鹿正旁若无人地穿行在芦苇从里,鹿角顶着类似塑料袋一样的白色物体,水面漫过双蹄。

对于现实生活中看到松鼠都要尖叫的国人来说,看到麋鹿无疑是中了大奖。其实汉代以来,鹿一旦出现就是值得庆贺的祥瑞之兆。因为拥有冬至解角(别的鹿都是夏天)、角骨生长快(沈括:唯麋角自生至坚,无两月之久)等神秘的自然力,鹿脱离了作为食物的肉身,上升为一种权力的文化象征(鹿死谁手)。而一头角上缠绕着海草、塑料袋的鹿呢?我根据所掌握的一些麋鹿小常识判断,啊哈,通常那是它对外发出的求爱信号,术语叫“角饰”。一般5月至8月,公鹿在发情的时候会有这种行为。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壮胆或示威,就像小时候走夜路,边走边大声叫嚷。

这些“流窜犯”有可能是来自江苏大丰麋鹿保护区,但也不排除是野生麋鹿的后代。1998年长江一场大水,冲走了湖北石首保护区的很多麋鹿,这些麋鹿后来大部分得以存活壮大,之后又有更多批麋鹿野外放养。从地图上看,哪怕是最近的大丰,离这些地方也差不多要两百公里,堪称一场漫长的跋涉。

必须承认,这样的邂逅场景,自我从奈良“观鹿之旅”回来后,就曾经向往过。似乎我也有些资格向往,因为距离我居住的地方四五公里,就生活着两百来只活蹦乱跳的麋鹿。那里是中国最后一只麋鹿消失的地方,也是它们重新回来中国生活的地方。那地方叫麋鹿苑,位于一个叫南海子的湿地公园里面。

“城南二十里有囿,曰南海子,方一百六十里。”这是明代《帝京景物略》的记载。在一张根据欧洲测量法绘制,现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的1886年北京城郊图上,一片灰黄底色上只有南苑一团大绿,完全碾轧北边天坛、先农坛和圆明园的小绿点。三海子东路、角门西、大红门、旧宫、南苑机场、海子墙公园……这些遗留的破碎地名就着一张清代南苑全图,依稀还能拼凑出那个三朝五代皇家囿苑的大致轮廓。现在的南海子公园,就坐落在过去三海子的位置,旁边就是鹿圈。

1865年夏天,当法国传教士、博物学家阿爾芒·戴维(Armand David)来到南苑,在一个断掉的海子墙豁口,他发现了一群“从未被描述过”的鹿。他先是花了点钱买通负责看护的神机营旗兵,弄到一些麋鹿皮和骨头,拿回学校进一步研究。作为那个年代最杰出的动植物学家和鸟类学家,他得到了法国政府和自然博物馆的大力支持,在花销上面他从来不需发愁。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后来在四川穆坪和他邂逅,发现那里的基督徒都为他工作,根据他的要求收集一箱箱动植物标本。

再后来,戴维弄到了两头活的麋鹿。次年3月,他在日记里写道:“我正在为运往巴黎博物馆的最后货箱紧急打包,里面有哺乳动物、鸟类标本和一些活的植物。所有这些我都托付给了聪明能干的法国使团的随员阿方索·毕胜先生,他即将回巴黎。这里最重要的货物是seu-pou-siang(四不像),一种大型鹿。”Elaphurus dividianus,根据西方生物学分类惯例,麋鹿被命名为大卫(达氏)鹿。

当戴维来到南苑的时候,大清朝的麋鹿基本只剩下南苑里的两百多只了。前面说到,汉代之后麋鹿成为瑞兽,还有一个原因是它开始变得稀少了。根据古动物化石考证,商周交替之际,是麋鹿繁殖最茂盛的时期,之后到春秋战国就开始骤减。到了秦汉就成了稀有之物了。① 分析一下历代帝王狩猎清单上各种猎物的数量,就能大致了解麋鹿种群在历史上的演变。商周时期,《逸周书·世俘解》记载:“(周)武王狩,禽虎二十有二、麋五千二百三十五、犀十有二……”。到了清代康熙帝,《清·圣祖实录》记载:“朕自幼至今,凡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三十五、熊二十、豹二十五......麋鹿十四……”。可以看出,此时麋鹿的数量比豹子还要稀少。而据记载,康熙帝一生,光南苑就去了55次。到了乾隆朝,以木兰围场为例,《清·高宗实录》记载,木兰围猎共计602次,进出732天,竟是始终再未能捕获到麋鹿。

戴维的发现惊动了西方,各国动物园纷纷通过外交和私人手段,引进南苑的中国麋鹿。甲午战争前夕的1884年,据时任日本驻京公使馆书记官中岛雄编撰的《往复文书目录》,清政府还大方地把麋鹿作为国礼赠给日本政府。

无论偷渡还是馈赠,似乎都做对了。1895年永定河大水,南海子围场里的一些麋鹿逃了出来,被附近灾民捕杀食用。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南海子剩余的麋鹿大部分死于非命。1920年,最后一只麋鹿死去。

被偷运到欧洲的麋鹿最后辗转落入英国十一世贝福特公爵手中,他花费重金将分散在欧洲的18只麋鹿悉数买回,在自己的乌邦寺庄园中放养繁育,形成欧洲乃至全世界仅有的麋鹿种群。Humphry Repton是一个有远见的景观设计师,他在18世纪末就已为乌邦寺庄园设计好了一座中式园林,似乎就等着那远道而来的18只麋鹿比邻而居。十二世贝福特公爵曾将两对年轻的麋鹿赠予中国,可惜育种失败。1985年,经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协调,英国又多次向中国无偿提供麋鹿种群,麋鹿得以重新回到南海子生息繁衍。全世界所有現存的麋鹿,都是当年一只公鹿两只母鹿繁衍的后代。

麋鹿的境况,让我们意识到生物多样性遭到破坏古来有之,早在机器大工业革命来临之前就已存在。正如近年有学者发现宋末以来的乱砍乱伐和大规模冷杉种植园经济导致华南虎和大象的数量锐减,缺乏管理的民间大肆捕杀和少数民族政权的围猎传统,致使一两个种群数量的骤减,根本不会被统治者放在眼里。

哪怕是在科学管理下的现代狩猎,也会面临社会文化冲突和舆论困境。“一双大黑眼、一身厚软的皮毛和无角的温柔,都让它(水鹿)流露出特别女性、甚至卡通的样子……”,两年前刊登在英国一家游猎公司官方网站上的狩猎广告,以男性征服的视角诱惑客户前往乌邦寺庄园打猎。这家公司刚刚因为舆论谴责,撤下了“一只有角的麋鹿只需6795英镑”的广告。对于普通英国人来说,让麋鹿这种历尽千辛被成功挽救的珍惜种群,成为某些人家客厅墙头上的炫耀品(鹿头标本),依然是无法接受的事实。

回望历史,在当时复杂的时代背景下,一个法国人和一个英国人前后接力,为中国麋鹿的种群续存作出了巨大贡献。为纪念他们,两座雕塑分别耸立在麋鹿苑博物馆附近的树林里,供人瞻仰。遗憾的是,作为麋鹿、大熊猫、滇金丝猴和珙桐等珍稀动植物的首位发现者,戴维在一个半世纪前基于中国考察而撰写的几本影响巨大的著作,包括还原“偷渡”麋鹿标本细节的旅行日记,均没有翻译成中文。“这是国宝,外国没有的!”在麋鹿苑门口,偶尔还能听到参观完的游客发出这样的感慨。

古人说“麋,水兽也。”又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苹是长在水边的藾蒿。据生物学家观察,麋鹿的蹄子透露了很多信息:宽大,能分开,趾间有皮膜,侧蹄发达,适宜在沼泽地行走,又善游泳,横渡长江,轻而易举。这也是石首麋鹿能存活的原因。不似鹿科动物的角的分枝多朝前伸展,麋鹿角的分枝向后方和后侧外伸展。那是因为麋鹿生活在沼泽地带,角枝向后分叉不易在行动时兜住芦苇和水草,便于跋涉、游泳、奔跑,也有利于观察旷野。②

历史上的北京地区并不缺水,所谓的海子,是永定河下游的潴留湖泽,或许可比今天白洋淀一带。早在辽金时代,在此放鹰渔猎,便是当时的统治者在此地的“传统项目”。1755年郎世宁和其他中国画家创作的《乾隆皇帝射猎图》,可以一窥近300年前南海子的景色地貌:在纵马射箭的弘历身后,一条小溪流水潺潺,不远处柳梅葱郁,迷雾下掩藏着大片沼泽湿地。

今天的南海子公园景色地貌,已经接近郎世宁笔下的“秋风南囿”,甚至在某个氤氲的雨天呈现出一息江南山水的韵味。谁能想到,三十多年前的1985年,当专家准备迎接麋鹿归来时,这里还是一片苗圃和臭烘烘的养猪场。曾经泛滥的永定河故道上很多海子都已干涸,凉水河散发着臭气。这让人联想起1990年代微机刚出现时配套的空调无尘房。麋鹿还家,似乎在倒逼我们用生态的眼光去看待周遭,人反而亦步亦趋地走在麋鹿后面。

一次在凉水河附近的滨河公园散步,碰到当地老人跟我讲起1970年代种南苑御稻的事,才得知自己住的小区,以及现在的南海子公园,那时都是一片水汪汪的稻田。在农史专家游修龄看来,古时候麋鹿的生长环境,和水稻田十分相似。东晋文学家张华在《博物志》中记载:“海陵县扶江接海,多麋鹿,千百为群,掘食草根,其处成泥,名曰麋,民人随此种稻,不耕而获,其收百倍。”这是人类使用耕牛和铁器之前的糜耕,依靠麋鹿踩踏出松软的泥土,里面夹杂着吃剩的叶子草根,一片黏糊,民间称之为麋田。这海陵县的位置,也和今天的大丰县吻合。20世纪初,这里出土了数量众多的麋鹿遗骨,更进一步证实了张华所言非虚。这也是为什么中英专家后来把大丰县选为麋鹿放养区的一个主要原因—那里埋藏着它最古老的基 因。

麋鹿还家,又一次成了我们的祥瑞之物。只是这次背后的文化意义,不再仅仅是中国的,也是国际层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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