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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神,以及书虫

2022-05-30胡松涛

书屋 2022年9期
关键词:芸香神仙藏书

胡松涛

1901年2月18日,除夕,二十一岁的鲁迅祭祀书神,写了一篇《祭书神文》:

上章困敦之岁,贾子祭诗之夕,会稽戛剑生等谨以寒泉冷华,祀书神长恩,而缀之以俚词曰:

今之夕兮除夕,香焰氤氲兮烛焰赤。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兮夜长。人喧呼兮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绝交阿堵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缃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蠹鱼。寒泉兮菊菹,狂诵《离骚》兮为君娱,君之来兮毋除除。君友漆妃兮管城侯,向笔海而啸傲兮,倚文冢以淹留。不妨导脉望而登仙兮,引蠹鱼之来游。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勿使履阈兮增君忧。若勿听兮止以吴钩,示之《丘》《索》兮棘其喉。令管城脱颖以出兮,使彼惙惙以心愁。宁召书癖兮来诗囚,君为我守兮乐未休。他年芹茂而樨香兮,购异籍以相酬。

鲁迅这篇祭文,祭祀书神长恩,全篇意象丰富,涉及众多关于书的典故。

中国的书神

李汝珍的《镜花缘》八十七回有这样一段话:“潘丽春道:古人言,司书之仙名‘长恩,到了除夕,呼名祭之,蠹鱼不生,鼠亦不啮。妹子每每用之有效。但遇梅雨时也要勤晒,若听其朽烂,大约这位书仙也不管了。”这里指出“书神”的名字叫长恩。

对“书神长恩”的最早记载,见诸宋初吴淑的《秘阁闲话》:“司书鬼曰长恩,除夕呼其名而祭之;鼠不敢啮,蠹鱼不生。”元人伊世珍的《琅嬛记》、明人张岱的《夜航船》、无名氏所撰《致虚阁杂俎》的记载,字句与《秘阁闲话》基本相同。

“长恩”的大名,因为鲁迅这篇《祭书神文》,为更多的人所知晓。

请出一位書神,是藏书人、读书人的游戏。游戏之中自有其庄重、诚恳与美意,目的是借书神之威保护图书。

中国的书神除了有名的长恩,文昌帝君也是其一。中国民间和道教尊奉的文昌帝君,亦称文昌星,或文星,是主持文运功名的星宿,既关系着国家的文运,也关系着士子的仕途。文昌帝君还是书坊业、刻字业、镌碑业等文化行业的祖师神。

还有一种说法,书神名叫“曹文姬”。明朝周楫编纂的《西湖二集》中说,唐时女妓曹文姬,工于翰墨,为关中第一,号为“书仙”。凡有向她求婚者,必须先投诗一首,待她拣择。据说向她投来的诗堆山积海,文姬一个也没看上眼。岷江有个姓任的小伙子投诗道:“玉皇殿上掌书仙,一点尘心谪九天。莫怪浓香薰腻骨,霞衣曾惹御炉烟。”文姬得诗,大喜道:“他知我来历。”遂结为夫妻。几年后,曹文姬对任生说:“妾本上界司书仙,以情爱谪居人世,今当升天,子宜偕行。”这时一个朱衣使者持玉版飘然而至,使者说:“李长吉才子新撰《白玉楼记》,召汝书碑。”曹文姬和任生举步腾云而去……

一个“方巾朱履者”,也被称为书神。清代沈起凤的《谐铎》记载:南京有户人家,世代读书传家,偏偏生了个不爱读书的儿子。这儿子视四壁藏书如敝屣,一门心思想着做生意发大财。一天夜晚,他独居房中,忽闻一声叹息,只见一个头戴方巾、脚穿红鞋的男子从床后飘然而出,自称“书神”,并教训说:“予书神也!自流寓汝家,蒙尔祖尔父颇加青盼,不意流传至汝……为钱奴束缚,使予意气不扬。若不早脱腰缠,则铜臭逼人,斯文沦丧,祸将及汝。莫悔!莫悔!”这儿子怵然梦醒,四顾无人,只见满屋破书。他怕书妖作怪,便焚烧藏书。没想到,走水着了房屋,家中财产一烧而光。这个儿子无栖身之地,最后贫病而亡。

有趣的是,“颜如玉”也被称为书神。宋真宗赵恒的《励学篇》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蒲松龄《聊斋志异》中《书痴》篇,化用“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诗,塑造了一位女“书神”:书呆子郎玉柱一天正在读《汉书》,忽见一绝色佳人自书中折腰坐起,郎玉柱问她是“何神”?美人笑答:“妾颜氏,字如玉……”在书神颜如玉的悉心调教下,书呆子最后终于中了进士。

佑书之神,皆为美神。

神奇的脉望

鲁迅的《祭书神文》中,还涉及“漆妃”“管城侯”“芸”,以及“脉望”。“漆妃”,这是墨的别称。

“管城侯”即管城子,是毛笔的别称。元代朱德润《赠笺纸吕生》诗之二曰:“莫问杀青千古事,漆书应让管城侯。”便以“管城侯”代笔。

“芸”即芸香。三国时期鱼豢的《典略》说:“芸香辟纸鱼蠹,故藏书台称芸台。”唐代杨巨源《酬令狐员外直夜书怀见寄》云“芸香能护字,铅椠善呈书”。芸草与书结缘,书签别称芸签,书籍别称芸编、芸帙,书斋雅称芸窗、芸署、芸省、芸馆、芸阁,校书郎雅号“芸香吏”。“书香”一词中的香,原本指的是芸香。

“脉望”是个“高级”的吃书虫子。为什么说它高级?高就高在它只吃古书上刻印的“神仙”二字,对其他文字不屑一顾。这个虫子可不能小瞧了。唐代皇甫氏《原化记》记载,唐德宗建中末年,一个叫何讽的书生买到一卷古书,回家一翻,在书页中间翻到一个发卷,就随意弄断了它,断处流出许多水来,用火一烧有头发糊了的气味。何讽觉得有些奇怪,就把这事告诉了一位道人。道人说:“你这俗骨凡胎,遇到此物而不能飞升成仙,这就是你的命啊!你可知道,仙经上说过:‘有一种书虫叫蠹鱼,如果它几次吃到书页上刻印的“神仙”二字,就会变化成名叫脉望的神物。取脉望身上流出的水,调和之后服下,能够脱胎换骨,飞升成仙。”何讽听了有些半信半疑,连忙取出那本古书查看,果然书页中有数处虫洞,都是印有“神仙”二字的地方被脉望吃掉了。

这个传奇故事被一个书呆子信以为真。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载:“唐张裼尚书有五子……内一子,少年闻说壁鱼入道经函中,因蠹食‘神仙字,身有五色,人能取壁鱼吞之,以致神仙而上升。张子惑之,乃书‘神仙字,碎剪实于瓶中,捉壁鱼以投之,冀其蠹蚀,亦欲吞之,遂成心疾。每一发作,竟月不食,言语粗秽,都无所避。”这个张子想成仙想得迷了心窍,书写“神仙”两字放入瓶中,捉来蠹鱼投入瓶中,希望蠹鱼把那“神仙”吃掉,然后他再把吃掉“神仙”的虫子吃掉……这成为一块心病,以致把自己折腾得不吃不喝,言语颠倒……

可憎可爱的蠹鱼

“缃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蠹鱼”,鲁迅想象着,书神长恩乘着由脉望和蠹鱼拉着的香草车,来自己的书房。“蠹鱼”也是书话中最常见的形象。

中国的古书多用麻纸、竹纸或绵纸印制,最忌虫蛀。古代藏书人给蛀书之虫起个雅名曰“蠹鱼”。蠹鱼,节肢动物门昆虫纲,体小色黃白,形状类小鱼,尾毛有三四,嗜好蛀书。

对那些书中讨生活的蠹鱼,读书人藏书人真的是深恶痛绝。

明朝张岱写过一篇《讨蠹鱼檄》,历数蠹鱼的罪恶,认为蠹鱼对书的危害,“比火焚更惨,何异烧坟典于秦坑;较土掩犹凶,谁复发周书于汲冢”。清人沈起凤有一篇《祭蠹文》,也写得趣味横生。

书虫吃书,读书人也像蠹鱼一样吃书。唐人皮日休有诗:“英贤虽异世,自古心相许。案头见蠹鱼,犹胜凡俦侣。”宋代陆放翁曰:“槁木忘荣谢,闲云任卷舒。慵为绕枝鹊,宁作蠹书鱼。”清人宋琬有句“身是蠹鱼酬夙债,黄河浪里读书灯”。纪晓岚自题对联云“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

诗人写出了爱书人对书本几近愚痴的执拗。

毕竟,蠹鱼给藏书及读书人带来的烦恼挥之不去。为防蠹鱼,拿芸香熏,在大太阳下晒,写檄文声讨,写祭文诅咒,依然无法避免藏书被蠹虫蛀蚀的命运。无奈之下,只好请出“书神”,护佑藏书。

清代著名藏书家庄肇麟的书室名“长恩书室”,傅以礼的书房名“长恩阁”,鲁迅的《祭书神文》等都包含着敬请书神长恩守护藏书的祷祝。我也附庸风雅,专门请印家刻印一方,印文曰“长恩在此”,钤于典籍扉页,从此诸书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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