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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2022-05-30纪欣

书屋 2022年9期
关键词:史学历史

汪荣祖,1940年3月7日在上海出生,祖籍皖南。1961年于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1971年获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博士学位,师从萧公权先生。

汪教授勤于著作,至今已出版中英文专著几十种,代表作有《晚清变法思想论丛》《康章合论》《史传通说》《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焘与道咸同光时代》《史学九章》《诗情史意》等。

纪欣(以下简称“纪”):您是中国近代思想史和中西史学史专家,又能吟诗、善古文,请问您是怎么养成这么多本事的?在您的治学过程中有哪些人对您产生了重大影响?

汪荣祖(以下简称“汪”):我不敢自称专家,也许对文史有比较广泛的兴趣。兴趣来自一些体制外的机缘,就是学到一些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1949年来了许多安徽老乡,他们常来我家聊天,其中有一位吴博全先生,他是前清翰林许承尧的弟子,旧诗做得很好。我跟他学到一些做旧诗的窍门,有时也学他吟诵。

近年叶嘉莹教授很重视吟诵的重要,觉得此一宝贵的传统不应消失。她九十岁生日时,我正好在南开大学访问,寿宴时她鼓励大家吟诵。我吟诵了吴老师教我的郭登《送岳季方还京》,叶先生听后说“很有古风”,才知道吴老师的吟诵有谱。之后又与叶先生同在南开的一场慕课上吟诵旧诗词。吟诵时想起吴老师,他曾送我一本赵松雪的帖,并题诗相赠:“新安书道本堂皇,两百年前有二汪。荣祖谊承先世业,便当勤研十三行。”我很惭愧,没把书法练好。

吴老师启蒙之后,读大学时,遇到痛恨新文化运动摧残传统的徐子明先生,他在系里很受排挤,很少学生选他的课,我选读他的西洋中古史,大教室只有我一个学生,但一师一生一年没缺一堂课。之后他不再教西洋史,以救世的心情改教古文,他家学渊源,能以古韵朗读《诗经》,我听他讲解《左传》《战国策》《世说新语》等书,不放过一个字,令我获益良多。出国留学后,又遇到“寄踪万里”的萧公权先生,哈佛杨联陞教授称萧先生为“海外中国学者第一人”,我有机缘入其门,何等幸运。

自1980年后,又有幸认识钱锺书先生,承其不弃,得到他的教诲与指点。这些机缘以后可能愈来愈少,因为“五四”之后,旧学凋零,西学跟不上啊。

纪:您什么时候开始研究中国近代思想史?有何重大发现?

汪:萧公权先生于中西政治思想史都有经典名著,世所推重。当年,他正在研究康有为思想,并陆续发表论文,1975年成书出版,后来我将之译为中文,收入《萧公权全集》。我在他的指导下,就以康有为之前十几位改革派思想家为题写博士论文。中美建交之后有了学术交流,我申请到美国科学院美中学术交流会的资助,于1981年夏天前往祖国访问研究八个月。我以章太炎作为计划主题,与许多学者交流,也收集了很多材料。尔后于十余年间完成四本有关章太炎的专著,两本英文、两本中文。

我认为章太炎与康有为虽取径有异,但同是中国近代思想转变的关键人物,他们不是旧学的殿军,而是新学的先驱。他们的思想都受到西方文化的挑战,但反应不一样。康南海认为文化是一元的,现代化是人类共同的道路,西方走在前面而已;而太炎则认为文化是多元的,各种不同的文化应该并行不悖。太炎的认知在近代中国是很难得的,守旧派、变法派、西化派都是一元论者,但太炎的多元认知并非偶然,俄国与日本学人在面对西方文化挑战时,开始也有西化派,但后来就有俄国的“亲斯拉夫派”与日本提倡“国学”的“政教社”人士,他们都不反对西方文化,但坚持不宜偏废自己固有的文化,成为多元论者。我发现章与日本的“政教社”颇多往来,意气相投。太炎的《齐物论释》很多学者认为是以佛解庄,但我读来处处在阐述多元论的微意,我已有长文论之,在此无法细说。

纪:史学史是您另一块成绩斐然的研究领域,已有《史传通说》与《史学九章》两部专著及多篇论文,您认为您的史学史研究有哪些特色?

汪:“成绩斐然”不敢当!我自早年起就對史学史很感兴趣,阅读较广,做了不少笔记,《史传通说》一书就是根据多年的笔记写成。这一年多来,正在写《史义通说》,已有二十七万字,仍然欲罢不能。这两本书可称姊妹篇,想要继续行将绝迹的书写传统。

《史学九章》是九篇史学史文章的论文集,谈到四位西方史家,五篇有关中国的史家与史学。我另有一书论“后现代史学”,书名是《后史辨》,已在出版社多年,很快会问世。至于特色,简单说:我不把史学史看作博物馆内的陈迹,而视为仍有生命力的遗产,可以从中吸取养分,为今所用。

纪:您在人物史研究上也颇有建树,请问如何才能达到“以人传史”的目的?

汪:学术性的传记,在史学著作中一直占有重要的地位,中华史学的主干就是纪传体;不过,传统中国的列传大多失之简略,几乎没有对人物作巨细靡遗的大传。西方早期的传记反映文艺复兴前西方神权统治对伟人的偶像化与理想化,到了近代,英国鲍斯威尔写老师约翰逊的一生,巨细靡遗,皇皇长篇,写得栩栩如生,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成为名作。

史学家以历史人物为写作题材,乃顺理成章之事,因重要历史人物的生平必然是历史的重要内容。史学家除了重视历史人物外,更要重视历史人物的时代与处境。不论时代创造了人物,还是人物创造了时代,两者之间的关系都不可忽略。所以史家立传,不仅需要文学家的文字技巧,还要具备了解人性、时代与社会必备的知识与分析能力。

我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美国读研时,曾任俄国史名家屈莱果教授的研究助理。读屈教授的《列宁及其政敌》一书,印象最深刻,屈师的结论是,列宁于1906年已稳操胜券,克伦斯基虽然赢得“二月革命”,并无稳定政权的实力。列宁在历史上的重要性莫过于建立红色政权;屈师将传主及其对手作比较,从中得知列宁的成功,不仅仅由于其人之强,亦因其对手之弱。读其书,由传观史的视野为之顿开,对我甚有启发。

人物史研究是历史研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中国讲“人本主义”,西方讲“人文主义”,其实意思是相通的。中国以前的纪传体就是以人叙事,例如《商君列传》是讲法家怎么起来的;《李斯列传》讲的是秦国的发展史。英美学术界研究中国历史也往往从传记入手,他们经常专门研究某一个历史人物,也就是以人传史,以重要人物为中心来展示学术思想的历史面貌。传记家必须写传主的一生,而史学家则可聚焦传主最重要的事件,例如有美国学者写《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以李大钊说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也有人写《胡适与中国的文艺复兴》。我自己的第一本英文书就是《章太炎与中国近代民族主义》。

在华文世界里,自“五四”以后受到西方的影响,纪传突破传统的格局,以白话书写洋式大传的作品犹如雨后春笋。我也有好几本有关人物的传记,如《史家陈寅恪传》与《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焘与道咸同光时代》。北京中华书局于2008年出版我的传记作品系列,一共六本。

纪:人们都说“文史不分家”,请问您怎样看待文学与史学的关系?

汪:中国古代文史不分,比如司马迁的《史记》是史学作品,也可视为文学作品,班固的《汉书》也是这样。西方史学亦重文笔,到十九世纪英国大史学家麦考莱仍以文笔闻名。西方到现代文史才分家,历史系到底属于文学院,还是社会科学院,颇有争议。很多人以为西方近代史学之父兰克要把史学当作科学,其实他只是要实事求是,按照档案数据来呈现历史的真相,并非要历史科学化,他也重视叙事。西方确有人要把史学科学化,但徒劳无功。后来又想与社会科学结合,用社会科学方法研究历史,不谓无成,但历史书写变成社会科学报告书,索然无味,违反了历史的本质。英国史学家斯通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呼吁“叙事的复兴”,他不是要复古,而是说历史不能没有叙事,叙事不能不讲究文笔。后现代史家怀特更说历史就是文学,历史必然有文学性。

我的看法是:社会科学是历史的近邻,可以守望相助,但文学是历史的近亲,文史的渊源太深了。历史著作想要传世,必要有文采。十八世纪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内容早已过时,但因文笔之美,至今仍然是畅销书。

纪:余英时教授去世了,有人甚至称他为现代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您认为是实至名归吗?

汪:我认为太过溢美了,我想余先生自己也不会接受这顶高帽。不说别人,与他同样毕生在美国教中国史的何炳棣教授有四本英文经典之作:《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关问题》《明清社会史论》《东方摇篮》《中国历代土地数字考实》,余先生的几十本中文书,没有一本能与何先生的这四本书在同一档次。最遗憾的是,他作为钱穆的弟子,却因“反共”而“反华”,附和“台独”,宾四先生情何以堪!哈佛大学历史学博士龚忠武月前发表的文章,对此有很严厉的批评。

纪:这两年您帮《观察》杂志写了许多分析美国及中美关系的佳作。依您看,美国为什么会成为霸权国家?中国应当如何应对?

汪:二十年前,我在美国课余之暇,曾为北美中文报纸与香港的《展望》写过政论文章,承您邀约,又重操旧业。我写中美关系因在美国居住近四十年,也教过美国史,对美国有点认识。您问到美国为何成为霸权国家?美国霸权有三大渊源:一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优胜劣汰”观,二是白人至上的“种族优越”论,三是十九世纪的马汉“海权论”。美国的“天命观”及特纳学派的“边疆理论”,也都为美国霸权的扩张提供了依据和支撑。

美国用不到百年时间,通过各种手段,至十九世纪末将版图从大西洋推进到太平洋,进而转向海外扩展。美国通过美西战争占领菲律宾,1898年夺取夏威夷。二战结束后,凡是冒犯美国利益的国家都遭到悲惨下场,例如苏联、日本、伊拉克、利比亚、阿富汗等,都不例外。中国的应对就是不吃美国的这一套。中国的“底气”植根于快速的崛起,为美国所忌惮,虽不惜全方位的打压,发动贸易战,打击中国高科技,更以“自由航行”为名闯进南海,不断打“台湾牌”,但都无法撼动中国。

拜登联合盟友围堵中国,显示单干不足以对付中国,说明美国的实力已大不如前,以前美国是老虎,盟友能狐假虎威,现在美国想要“虎假狐威”,哪能给力?特朗普发动中美博弈,拜登锲而不舍,然而至今美国一再要与中国对话,显得焦急,而中方反而冷静应对,胜负之几已见。拜登受制于国内情勢,难以认输,不认输又无了局。

中国指出美国战略错误,因老美没有“王道”概念,以己度人,以为中国要与美国争霸,不知中国有尊王黜霸的传统。中国诸子百家,除法家外,无不崇尚止戈为武。墨家有“非攻”之说,即便是兵家,也推崇“不战而屈人之兵”。儒家尤爱和平,讲究德治,几无倡导战争的概念。孔子反对战争、谴责暴力,孟子说“春秋无义战”,更提出“仁者无敌”的说法。中国倡议“一带一路”,致力于双赢,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王道思想,足以应对美国的霸权。

纪:依您看,美国会继续成为阻碍两岸统一的外部势力吗?

汪:美国一直是阻碍两岸统一的主要势力,但由于中国的崛起,美国的阻力愈来愈小。这几年大玩“台湾牌”,但截至目前都只能打擦边球,始终跨不过“两岸同属一中”的红线。但民进党政府看到美国遏制中国的崛起,见猎心喜,欣然当起美国反中的急先锋,更妄想借外力走不可能的分裂路。然而中国统一的意志极为强烈,实力也无人怀疑。这样说来,阻碍两岸统一的主力不再是外在的美国,而是内在的民进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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