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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立志

2022-05-30曹多勇

安徽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水渠立志妻子

曹多勇

夏立志是我老家的邻居,他在市政府机关上班,我调省里工作后跟他见面就少了。前年有一天我回老家,在小区大门口遇见夏立志。他穿一身运动装,腰间一只随身听,戴着耳机,一看就知道爬完山刚回来。我家小区南一千米有一溜舜耕山,那里开辟出环山路,市民休闲时都喜欢走过去爬一爬山。夏立志又黑又瘦,跟过去的模样反差很大。

我问,你天天去爬山?他说,周末回家上山转一转,平时我哪里有空闲?我问,听你这样说话,是提拔去哪里啦?这座城市大,下辖五区两县,不说县处级官员多如牛毛,最起码上千人是有的。他说,我下乡扶贫两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说,你下乡扶贫我真的不知道。他呵呵一笑,那我老婆就没跟你老婆讲。

过去我妻子与他妻子在一个单位上班,她俩走得近,闺蜜一般。后来我调省里工作,妻子跟我一块去省城,她俩联络自然而然地减少了。

我问,你们单位的扶贫点在哪里?他说,寿县丰泽镇洼地村。我问,洼地村具体在哪里?他说,紧挨安丰塘北面不远。我说,那我知道大致方位了。

我想多了解一些夏立志在那边的扶贫情况,就跟他站在小区大门口,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起来。

我说,我们单位的扶贫点在太和县,去那里的几个同事都比我年岁小,按说你们单位年轻人多,不应该派你去。夏立志比我小两岁,也早过五十岁了。夏立志说,单位领导安排我去,我总不能说我不去吧?我说,你们单位领导有意安排你下乡扶贫,下一步好提拔你。夏立志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在机关实在待够了,想下乡去换一种活法。

我心里“咯噔”一声响,知道他这些年在机关待得不容易,知道他心里有不少委屈憋着没人说。我问,你下午几点钟回去?他说,五点钟。这里离他的扶贫点有一百里,开车一个小时足够了。我说,你下午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去你家坐一坐、喝一喝茶。我的目的还是想多了解夏立志。他迟疑一下说,那你下午两点半来我家。

那一刻快到上午十一点。我上菜市场买菜回来,跟夏立志说话时手上提着菜。我赶紧回家,一边把菜递给妻子,一边说我在小区大门口遇见了夏立志。遇见夏立志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下乡扶贫两年,我和妻子都不知道。夏立志的老婆叫王瑜。妻子说,你知道王瑜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自家男人下乡没面子,这两年她在微信上一个字都没透露。我说,我下午去他家坐一坐,你去不去?妻子问,是夏立志叫你去的?我说,是我想去跟他聊一聊天。妻子说,你原本就不该去他们家!我说,你不想去,我一个人去。妻子想一想说,你去他们家跟王瑜说,我上午就去大哥大嫂家了。

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夫妻间亦这样。我进书房里看书,丢下妻子在厨房里择菜、洗菜、烧菜。过一会,妻子手提一盒茶叶走进书房里说,你下午带一盒茶叶过去。我说,就是去他们家坐一坐,有这么复杂吗?妻子说,茶叶我从冰箱里拿出来了,下午带不带是你自个儿的事。

夏立志煤矿工人家庭出身,上面五个姐姐,他们家就他一个男孩。矿工家庭比其他家庭更重视男孩。别人家重视是娇惯,他们家是管教。他父亲早年读过两年私塾,夏立志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逼着他背诵毛主席诗词。夏立志摇头晃脑地背熟了,再手握毛笔一笔一画地抄写出来。夏立志不懂诗词的意思,问父亲。父亲说,毛主席诗词不是我胡乱说道的,等你大一点上学问问老师。

夏立志小学、初中、高中学习成绩一路拔尖。那一年他考上杭州西湖边的一所大学,轰动整座煤矿,算是煤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稀少,夏立志大学毕业留在杭州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题是父亲叫他回老家。父亲说,眼看你五个姐姐一个接一个嫁人,眼看我跟你娘一天天見老,你不回老家,我跟你娘赶明儿老了怎么办?夏立志说,我不留那边,回老家。养儿防老,父亲固守传统想法,夏立志只好选择做孝子。夏立志回到煤矿中学,教了十年书。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煤矿开始不景气,夏立志惊醒开,在煤矿再待下去,老婆孩子都要跟他一块没饭吃。这一年市政府机关招考公务员,夏立志考上了。正好那一年,我从陶瓷厂调进市文联。这就有了我家跟夏立志家同在一个小区做邻居,他老婆跟我老婆同在一家单位做同事,这就有了我跟夏立志二十多年的稀疏交往与记忆。

我记得那个时候,家里安装一台固定电话的初装费是三千两百块钱,相当于一个人四个月的工资。那个时候程控电话质量差,经常声音出的去进不来,或进的来出不去,去电信报维修,一天两天维修人员上不了门。我妻子去单位气呼呼地说这件事。王瑜说,等下班叫夏立志去你家看一看。我妻子惊奇地问,你家夏立志会修电话?王瑜说,他没事喜欢瞎倒腾。

这是夏立志头一回来我家。我妻子热情地端茶递烟。夏立志说,我不慌喝茶抽烟,先看一看你家的电话。你家的电话不灵通,原因在接线头不紧。夏立志手持一把螺丝刀,屋里的接线盒拧一拧,屋外的接线盒拧一拧。夏立志打电话回家跟王瑜“喂喂”地说上两句话,王瑜又把电话打过来跟夏立志“喂喂”地说上两句话,我家的电话就畅通了。之后夏立志坐在我家沙发上抽烟喝茶,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夏立志说,修电话是小事,我在煤矿中学那些年,先是修老师家的收录机,后是修老师家的电视机,每个学期都忙得一时不歇闲。

中间隔两年,我妻子想替我“换笔”买一台台式电脑。我俩上街去看电脑,品牌机要六七千块钱。这么贵的一台电脑,我掏四个月的工资也不够。王瑜跟我妻子说,夏立志的朋友开电脑店,你家叫他朋友组装一台电脑,便宜不说,不比品牌机差。我家头一台电脑就是从夏立志朋友那里买的组装机,四千三百块钱。组装机最大的缺陷是系统不稳定。那一段时间,夏立志三天两头跑到我家里来,帮助我调系统。毕竟电脑不是电话,大多的时候,夏立志捣鼓得满头大汗,最后还得我俩一块抱主机去找他朋友。

三十八岁那一年,夏立志当上他们科的科长,专门请我跟妻子去他们家吃了一顿饭。那是我头一回上他们家门。跟我家一样,两室一厅,房屋不算大。我说,你现在当科长,算是走上直通县处级的快车道,力争八年,四十六岁前拿下副县级,这样一过五十岁荣升正县级就有希望了。夏立志说,我这个人在仕途上没有太大的奢望,五十岁提拔一个副县级,再熬上十年八年的,享受正县级退休,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王瑜说,我可不想他做大官,真当上省长或市长,这个家恐怕就不是我的了。我妻子一口接一口吃菜,在这一话题上不插话。我知道天下女人没有不巴望自家男人当官的。我名分上是作家,其实连一个副科级都算不上。

五十岁那一年,夏立志挪一个科室当科长,没有提拔上副县级。夏立志迟迟提拔不上去,不是他工作能力差,不是他工作不上心,一个单位就那么两个副县级职位,僧多粥少,排来排去排不上他。夏立志抑制不住的坏情绪就是那一段时间爆发出来的。他不在单位爆发,回到家里爆发。看老婆,老婆不顺眼;看孩子,孩子不顺眼。王瑜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夫妻俩磨牙拌嘴变成家常便饭。气头上,他俩都想离婚,抛开对方,抛开这个家。王瑜说,是你单位领导不提拔你,不是老婆孩子不提拔你,有本事你在单位跟领导吵,回家里跟老婆孩子吵,算什么有本事的男人啊?王瑜的一句话戳中了夏立志的软肋和痛处。夏立志暴跳如雷地说,你嫌我这个男人没本事,你去找有本事的男人呀?王瑜说,你心想天下好男人都死绝了,我就找不着一个比你好的男人啦?夫妻俩吵嘴是内政,我跟妻子不能去劝说,去也劝说不了。

这一年,市政府搬山南新办公大楼,夏立志去单位上班就远了。市政府安排的班车他不坐,他从朋友那里买一辆二手车,收拾一番开起来。买一辆私家车,王瑜不反对。王瑜反对的是,夏立志瞎买车。这辆车2.4排量不说,前后轮胎和车内装饰都要更换新的。夏立志买一辆二手车,里里外外算下来,跟买一辆小排量的新车价格差不多。王瑜说,人家的车上一天班一碗油就够了,你的这辆老爷车上一天班一壶油都不够,你说你这叫过日子吗?夏立志说,你个女人家懂什么,这样的大排量车跑起来安全。

夏立志买一辆什么样的车,我跟妻子都没见过。我没见过夏立志的车,不去想夏立志买车这件事。妻子不这样。有一天,妻子跟我说,夏立志为什么买这样一辆车我想明白了,单位里的车都是大排量,夏立志这是把自个当成领导看待了。我说,大排量的车不一定就贵,夏立志应该买一辆新车。我妻子说,夏立志是一个喜欢倒腾的人,买一辆新车,不用换轮胎,不用换内饰,你说他倒腾一个什么呀?

我扔下书本,坐在书房里想一想,不能说妻子说的没道理。我问妻子,你整天琢磨人家的车子干什么呀?妻子说,我想我家该买一辆什么样的车子。我问,你说我家该买一辆什么样的车子?妻子说,最起码车子的排量不能比他们家的小,最起码车子的价格不能比他们家的便宜。我说,你开车,我坐车,赶明我就变成领导啦?妻子说,你想得倒美,我是考虑省城老家來回跑,安全第一;再一个说吧,买一辆价格便宜的差车,让他们两口子看见,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呢!

妻子有的想法,我揣摩不透。我们家买一辆车,好像需要专门跟别人家作对比似的,好像需要专门给夏立志和王瑜两口子看似的。

下午两点十分,夏立志电话打过来。他问,你午睡醒没醒?我说,刚睡醒,我洗把脸就过去。其实,我一分钟都没有睡,躺在床上满脑子都在回想夏立志的事。夏立志说,下午我带你去大桥头喝茶,我有那里的会员卡。我说,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夏立志说,我俩两点半在小区大门口见。我说,好!

夏立志这样变故,不叫我去他家,是不是跟王瑜有关?妻子没有睡午觉,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换上衣服,手提茶叶悄悄地出家门。大桥头离小区大门口十分钟路程,我跟夏立志一边闲聊一边走过去。到那里,看见一溜门面房在装修,哪里有什么茶社?大桥头另一侧新开一家大型超市,应该有喝茶的地方。夏立志说,我俩去那边找一找。我说,干脆去你办公室。夏立志说,我有两个月没进办公室门了,恐怕那里连茶叶都没有。我说,我手上提着茶叶,你办公室不会没有饮水机吧?夏立志说,饮水机倒是有。我说,那我俩就去你办公室。

山北至山南十里路,打的十块钱到楼前。保安把门,武警站岗,夏立志替我登好记就一块坐电梯上楼去。从事后来看,我执意去办公室不是一个好选择。你想一想呀?办公室就是办公室,它不是一个喝茶聊天的地方,就算我跟夏立志认识这么多年,我俩往办公室一坐,下意识地只能谈“公”,不能谈“私”,只能说“我们”,不能说“我”。夏立志抹桌子,抹椅子,烧开水,泡好茶,又打电话跟同事说下午晚一点回扶贫点。他问我,你想听我们扶贫点的哪些事?我说,你就说一说你们扶贫工作队在村里都干了哪些事。夏立志像汇报工作似的,一口气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们帮村里盖党员活动室的事,第二件是他们帮村里修灌溉水渠的事。

前两年,洼地村由三个行政村合并成一个行政村。重新选配出来的村支“两委”关系复杂、矛盾重重不说,过去三个村委会的办公场所,一律都是破房屋,连一个支部开会学习的活动场所都没有。扶贫工作队跟市里有关部门汇报这件事,拨出一笔专项资金,算是盖上三间新房屋,配备齐全桌子椅子电脑投影仪器等设备。他们做这么一件实事,村民跟村干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之后,扶贫工作队与村支“两委”关系融洽不少,村民心里有什么想法也愿意向他们说出来。开头不这样——扶贫工作队的职责是协助村支“两委”做好村里的扶贫工作。从大的方面来说,谁当村支“两委”,扶贫工作队没有决定权。从小的方面来说,谁家当贫困户,扶贫工作队没有决定权。他们要是不想方设法帮助村里做一些实事,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第二年,村干部跟扶贫工作队说,我们村的水渠多年失修,插秧时节,水从里边流过,有一半半路上漏掉。村民说,水渠是学小靳庄那一年修建起来的,你们算一算四十几年了。

这里地势南高北低。洼地村地处安丰塘北面,插秧灌溉就用安丰塘水。安丰塘是我国古代四大水利工程之一,春秋楚庄王时期,由楚国令尹孙叔敖主持修建,距今已有2600年历史。安丰塘不缺水,缺的是一条通向洼地村的好水渠。现有水渠可谓千疮百孔,扶贫工作队三个人一块去查看,直摇头,直叹气。他们一齐回到原单位找领导,又分头去市里各个部门找关系,总算筹集够维修水渠的钱。

夏立志接下来想汇报第三件事,我慌忙打断他。我想听夏立志说一说“私”话,说一说“我”的心里话。我说,你就说一说你这两年都有哪些变化吧?夏立志像一个开车在直行道上行驶的人,猛然一下被交警拦截住,叫他调头往回开。夏立志头脑空白,愣在那里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话。我说,你不是说要去乡下换一种活法吗?你就说一说这方面的感受。夏立志慢慢地喝茶,慢慢地调头找话题。

过一会,夏立志冲我尴尬地笑一笑说,这样跟你说吧!刚开始下乡,我一点都不习惯,像是去一处异国他乡。你想一想呀?我从来没有在农村生活过,缺少跟农民打交道的生活经验。不要说他们头脑里想些什么,我不知道,就连那里的人家说话,我都听得半懂不懂的。我插话说,我们同属一个方言区,他们跟我们这里人家说话,应该大差不差呀?

夏立志说,比如他们说“薅秧”,我心想跟薅草一个样,就是下秧田地里去薅草。再比如说,他们说“行人插秧”,我也听不懂。什么叫行人呀?是行走的行人,还是醒着的醒人?我说,行人插秧就是请人插秧。夏立志说,对呀!你是从农村出来的,你听得懂,我哪里听得懂呢?

我俩一起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这一笑,夏立志跟刚进办公室那一会就判若两人了。

夏立志说,听他们说话半懂不懂的也得听,走村串户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洼地村七八个自然村,我一家一户跑了不少家。好在村里有一个扶贫专干,当地人,高中生,去哪里他跟我一块去,无意中就成了翻译。还有当地的许多民风民俗,我也是從他那里知晓的……

一名驻村扶贫干部,融不融得进当地村民中间,对扶贫工作影响很大。夏立志话题一转又回到修水渠这件事。

修水渠是一项工程,必须按照招投标方式决定施工方。村里的瓦工队,平常只给村民盖房屋,没资质,想承揽这项活。没资质简单,挂靠一家有资质的单位,上缴管理费就可以了。关键是扶贫队的三个人意见不统一。夏立志想叫村民干,他们能多得一笔钱。其他二人怕交给村民是非多,万一工程质量出问题,更不算一件小事情。夏立志打包票,说这项工程他来抓。

我问,工程招投标不是由专家评委现场投票决定的吗?夏立志笑一笑说,在具体操作上还是有办法的。

修水渠赶在春节后,那一段时间倒春寒,夏立志天天看在那里,把守着原材料沙子水泥不要出问题,把守着施工过程中质量不要出问题,一连三个月没回一趟家。周末休息天,施工队不休息,他就不能休息。修好水渠,天气热了,他穿过的羊毛衫和羽绒服才顾得上带回家洗一洗。夏立志说,我时时刻刻担心害怕,万一哪一段水渠成了豆腐渣工程怎么办?修水渠使用的工程款,三年五年倒查审计都是正常的事。

下午五点钟,我跟夏立志离开办公室。夏立志回家吃罢饭,六点钟能离开家就算早的了。夏立志说,回去晚一点路上天黑不怕,怕是怕检查组去检查,检查各村扶贫工作队有没有到岗。

眼下初冬时节,夏立志他们按照规定周五下午回来,周日晚上回去。检查组经常周日晚上去扶贫点,名义上是看望,实际上是检查。但愿今天晚上检查组不要早早地去洼地村看望扶贫工作队,夏立志要是因为跟我喝茶聊天挨批评不划算。

王瑜不该拿她家的夏立志跟我作对比。对比什么呢?比写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热,各大高校和企业都有文学社,想当作家诗人的满大街都是,比马路两旁的树木还要多。那一年,我出校园,加入厂团委《萤火虫》文学社做一名社员。夏立志进校园,加入学生会《西湖畔》文学社,但他不甘心当一般社员,又加入一家民间文学社当副社长。副社长的职责,就是从社会上拉赞助,出刊物。刊物是油印本,谁家掏钱,谁家的广告印上去。广告简单,就是产品素描,配几行文字,加一个线框。

夏立志说,有一期刊物油印出来,广告页码比作品页码多。

很快地,夏立志辞掉副社长,对无线电产生兴趣,课余时间都是跟物理系学生混在一起。夏立志说,那个时候,我对收音机里的声音着迷,我想知道二极管排列在一块,怎么就能产生出声音来。后来我对电视机里的图像着迷,我想知道电子管排列在一块,怎么就能产生出图像来。

夏立志大学毕业回煤矿中学教书十年,他的兴趣依旧在收录机和电视机上面,他对教书不能说不上心,最起码不能说入迷吧。那一年,煤矿效益滑坡,学校老师跟煤矿工人一样迟发工资或减发工资。夏立志最先想到的是开一家家用电器维修部,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王瑜不同意。王瑜说,你能丢得起这个人,我丢不起这个人!夏立志说,我开店挣钱,怎么丢人啦?王瑜不跟夏立志说丢人的道理,回家去跟公公婆婆说。他父亲说,我们家花钱供养你上大学,就是叫你去做小商小贩的?夏立志不敢跟他父亲理论,只能打消开店的念头。

夏立志知道这里不是杭州。他在杭州上学四年的经历告诉他,那个时候利用假期做小商小贩的同学,有不少早早地开公司,早早地做起有钱人。就是这个时候,夏立志后悔回煤矿,后悔找王瑜。相对一个家庭来说,一个妻子的见识,往往就是一个丈夫的见识,往往就是一个家庭的见识。夏立志报名去考市政府公务员,走一条老婆和父母都认可的路。

这之后,夏立志绕回头,重新写作。写单位的通讯报道,写部门的计划总结,写个人的诗歌散文。那几年,市里报纸三天两头就有夏立志的文章刊发出来。市里一帮文友搞活动,大活动小活动,夏立志都参加。他喜欢参加,别人也乐意他参加。有些饭局就是他出面找人安排的。相比较,我文章发得少,活动去得少。我只写小说,市里报纸发不了,偶尔地在杂志上发两篇,别人看不见。要说在市里文学圈内圈外,我确实不如夏立志名气大。名气是名气,文章是文章。王瑜认为她男人比我写得好,是一回事。我妻子认为夏立志比我写得好,是另一回事。我总不能跟妻子说,我的一篇小说抵得上夏立志上百篇报纸文章吧。就算我这么说,我妻子能相信吗?这种境况直到我调至省里,我妻子才猛然一下转过弯子来。

中间有几年,市里报纸上一篇夏立志的文章不见了。我注意到这件事,回头想一想应该是从他提拔科长开始的。夏立志当科长,单位的新闻报道交给别人写,部门的计划总结交给别人写,诗歌散文别人替代不了吧。有一天,我见夏立志问起这件事。夏立志说,有一回我带一位市里作家去见我们领导。这位作家跟我们领导过去认识。他自费出一本书,我从中牵线搭桥,叫我们单位买一点。领导给了这位作家面子,说买五十本。五十本不算少,当天书和发票就送到我的办公室。我拿发票去找领导签字报销。我们领导一边签字一边说,不如买两袋马铃薯,单位分发福利,每人带二斤回家,能炒好几盘菜。

我说,你们领导喜欢不喜欢文学,跟你写诗歌散文有什么关系呀?

夏立志说,你跟我说一说,在我们市里,有谁指望写诗歌散文提拔上副县级?

这一天,我跟夏立志单独在一块喝了一点酒。要是不喝酒,夏立志是不会跟我说这种心里话的。

一转眼夏立志年过五十岁,一年一年往下去,他提拔副县级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有一回,我跟妻子回老家。妻子专门上一趟王瑜家。她去贵州旅游买了一条蜡染裙子作为礼物送过去。妻子乐嘻嘻地出家门,气鼓鼓地进家门。我问,你这是怎么啦?妻子说,你说王瑜会不会说话呀?我问,她说什么话惹你生这么大的气?妻子说,王瑜老是拿她家夏立志跟你作对比。我问,对比什么?妻子说,她说她家夏立志要是不丢下写作,说不定比你写得强。我说,王瑜说的没错呀,谁叫她家夏立志写一写丢一丢呢?妻子说,她家男人在机关混这么多年,连一个副县级都混不上,还有脸面拿他跟你作对比!

女人家过日子,不拿男人作对比,不拿孩子作对比,她拿什么比呢?

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妻子跟王瑜越来越疏远了。

依照我的本意,我是想去洼地村亲眼看一看。看什么呢?看一看他们盖的党员活动室,看一看他们修的灌溉水渠。更想听一听那边人家说话,跟我们这边人家差别大不大。我俩离开办公室前,我跟夏立志提出来。我说,下趟我回来跟你说一声,我跟车去洼地村看一看。夏立志慢慢地关门、慢慢地锁门,想一想说,等春暖花开吧,那个时候你去那里转一转,地里有油菜花、桃花、梨花什么的。这个时候你去那里,村里村外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夏立志委婉地拒绝,我的理解是天然地防范,生怕我去洼地村,了解不该了解的事,写出不该写出的文,替他捅出一个大娄子。这些年,我私自下乡有经验,去哪里都找当地宣传媒体部门的朋友带着去。去哪里,看哪里,讲什么话,说什么事,他们都有一套固定的宣传模式。往往令他们失望的是,他们带领我看一圈,在我的作品中却找不到一件他们那里的事,连一个相同的人名和地名都寻不见。我写小说,小说不是报告文学,更不是新闻报道。这个道理,我没办法跟他们解释,也用不着去解释。

我记得那一天我俩打车回去的路上,我问夏立志一个关键的话题,那就是他扶贫回来,提拔副县级的可能性大不大?我说,你回来就算不安排实职,安排一个助理调研员,享受一个副县级待遇还是可能的吧?夏立志苦笑一下说,我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都不去想这个问题了。我在洼地村待两年,那里人家的状况我知晓,跟那里百姓相比,我这一生不管在物质上、精神上、文化上、地位上,都得到的太多了。我现在时时刻刻都感恩命运的馈赠与眷顾,你说我还会去想提拔不提拔、能不能享受副县级待遇,不是胡扯吗?

这个话题只能就此打住。夏立志这样说话,有多少虚,有多少实,我不知道。那一年,我与夏立志同一年走出企业、走进市里,我俩选择的就是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径。夏立志的目标是要职位一步步高升,我的目标是要写一篇篇小说。过了五十岁,夏立志不是副县级,他的处境就有些窘困了。我到五十岁,不写两篇像样的作品,我的处境同样不自在。这样一说,好像我俩都在拿人生做赌注。难道人生只有赌博这一条路可走吗?想一想谁的人生又不是一场赌局呀!

一转眼,旧年去,新年来。天暖了,草绿了,花开了。夏立志不跟我提去洼地村这件事,我只好闭嘴不再说。直到去年六月里的一天,我意外地收到夏立志的一份快件。打开来,里边有一组诗和一封信。信和诗都是打印出来的。夏立志在信中说,全国的扶贫工作转向乡村振兴工作,全市的驻村扶贫工作组做了相应调整,他个人要求继续留在洼地村,转入下一阶段的乡村振兴工作。他说我哪天回去跟他说一声,他带我一块去洼地村待两天,陪我去村里搜集民间故事,也可以去安丰塘洗澡、钓鱼、发愣。他说他最近整理驻村扶贫工作日记,根据扶贫事例写了一组诗歌。“你看后要是觉得不错,可否推荐给文学杂志发表?我想他们或许正需要这样的扶贫诗歌。”

这是怎样的一组诗歌呢?每首诗歌都由扶贫事例做基础,副标题写“此诗为‘三保障中的基本医疗有保障而作”,或者“此诗为‘两不愁中的不愁穿而作”。

比如:《饭桌与书桌》是为“三保障”中的义务教育有保障而作。部分诗句如下:扶贫叔叔再家访/送来书桌放窗旁/趴在这张书桌上/小姑娘欢欢喜喜画画忙/画的是/一位扶贫叔叔/趴在自家吃饭的饭桌上/吃饭吃得特别香。

再比如:《脱贫家宴》是为“两不愁”中的不愁吃而作。部分诗句如下:勤劳的老秦摆起了家宴/请来了驻村扶贫队员/庆祝今天把贫困户的帽子/甩到马里亚纳海沟里边/菜凉了/热了又热/酒凉了/温了又温/脱贫的故事/拉呱了又拉呱。

我不懂诗歌,不对夏立志的诗歌做评判,我原样转交给文学杂志编辑,由他们做处理。我不明白的一点是,夏立志交给我这组诗歌,是说明他真的面对仕途淡然了,还是真的重拾诗歌散文写作了?

注:文中诗歌引自陈佩杰诗集《寻找诗意扶貧的乡愁韵脚》,在此特别说明致谢。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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