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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就在岸上住

2022-05-30夏至

安徽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驼子小轮小街

夏至

这正是栀子花开的五月。江边的这座老房子,蔷薇从二楼的平台垂下长长的藤条,缀满粉色的花,绿的叶纷纷伏在灰水泥的墙上。一楼的门口,芍药一片红艳,月季最多,黄月季又大又明亮。阳光斜斜照过来,月季跃上墙来,鸡鸭在花下走过。

江边寂静,老码头泊着一条海事巡逻艇,艇上红旗招展,江水浩荡。

巷子空荡,老房子与老码头相距不过百米,只有老房子一家有烟火气。

二楼平台上,水缸里种植的荷花,荷叶疏朗地舒展在天空下……花草繁多,红色旧砖垒起空心低矮的围栏,却挡不住植物一个劲地往外冒。

几天都没有下雨了,江面的风吹向这无人的巷子。

我在老房子的屋檐边躲荫。

与其说我被花草吸引过来,不如说我被二楼收音机里的黄梅戏吸引。

“黑着黑着天色晚那么哈,小六急着转回家,小六急着嗳嘿嘿衣嘿嗬呀,转回家那么哈!……”

我在屋檐下非常享受这时光,灰水泥,木板门,剥落的红对联,染着洋红的小鸡崽,我看着时光一点点向后退……再退,直到那个发髻上插着一朵白栀子花,头发银白的老人前来开门。她掸掸身上的灰尘,慢慢拉开门闩,喜悦从她的眼睛里绽开,发出惊呼:“是我伢——家来了啊。”

无数次这情景在我的梦里上演,那个白发的老外婆,你去了哪里?

江边废旧的破船和角铁缝里长出艾草和菖蒲。几排仓库,便是旧时的小轮码头。三十年过去了,仓库除了门窗凋敝,房屋仍然完好。墙面上的红油漆大字“为人民服务”,布满泥污灰尘,却依稀可见。

路边三五棵梧桐树参天而立,一片浓荫。

三十年了,我在外面的世界逗留,才刚刚回到这里。三十年,我第一次重返这条返乡之路。我来得有点晚。

这个寂寞的拐角,不会有人经过这里。我在江边徘徊,我在这条路上来回张望,风从我的指缝间穿过,我仰望刺向天空的树梢……假使此刻有人路过,他(她)一定会对我特别打量,他(她)会说,这个人要干吗?她如此奇怪。

她略显惆怅的脸有藏不住的激动,她的马尾辫使她看起来还像个小姑娘,她在寻找什么东西?她在这条巷子里丢掉了什么?

收音机里的黄梅戏戛然而止,一楼狭窄的铁门,“叭嗒”一声,门闩从里面拉开……梦境在我的面前重现,我分明看见外婆朝我走来,满头白发,满腔慈爱。

我外婆有一句电影台词般的呓语:“走哪里去,我都要带上江边的一把土啊。”

外婆的老房子跟这幢一模一样吧。给我开门的是阿婆,她和老伴是唯一留在此处的住户。

因为汛期就要到了,沿江的人家,早都搬迁走了。这个阿婆惦记她的花草,和那一只猫。她的老伴更不想搬,说住不惯孩子们家,这里能看见江,这里开敞。

我上到二楼平台,坐在栀子花香环绕的竹椅上。老房子收拾得无比干净,一只猫在灶台间眯着。阿婆和阿公都是航运公司的老职工,天南地北跑船为生,是以水当家。

这条小街上,尽是吃航运这口饭的人。阿婆指向她家百米外,一排桦树通向小轮码头的地方,阿婆更正我说,哪还有小轮码头啊,那一排仓库房,是从前小轮码头上港务局的售票处。

我才知道小轮码头已经沉到水里去了,我看见写着“为人民服务”的那排仓库,是港务局。

这街上有两个码头,街道呈“人”字型,分两条岔路,客轮、渡轮,分别在两条路的尽头。客轮往武汉、上海、芜湖、九江……渡轮就只到长江对面一带,总之,两个码头,就没有到不了的地方。小街上每天熙熙攘攘,旅馆、饭店、茶楼、理发店、照相馆、绸缎庄,应有尽有。

这份热闹中也常夹杂着不和谐的哭声,那一定是被小轮码头的扒手给偷了钱财。

当年这条小街,在民间号称有“三多”,店铺多、旅馆多和扒手多。扒手分为好几种,有小偷小摸的,有赌博出老千的,有賣假银元和肥猪菜的。

轮船一靠岸,扒手们便混入上下船的人群里,故意推搡,惹起纷争,同伙趁人多嘈杂,便下手偷盗。据说,他们带一把小刀片,轻轻就划开行人的背包,又说他们的“二钳手”厉害,两个手指不声不响就伸进了旅客的口袋。

另一团伙,在码头边的茶馆里码扑克牌,引人下注。三张牌分别倒扣在碗里,庄家先让你看清牌面,他再将盖碗掀开握于手中,来回晃动飞舞,待你眼花缭乱之时,他迅速将碗扣于牌上。你下注来猜牌面是几?这扑克牌的凶险,就在于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让你小尝甜头,一旦你还想赢,你就结结实实上钩了,庄家一举赢光你口袋里的钞票和你带的行李,据说赌红眼的旅客,把媳妇都压到赌局上……小街上哭得最多的是这种人。

卖假银元的,使的也是障眼法,买的旅客以为得了便宜捡了个宝贝,实际不过白铁做的。

扒手之间都有串连,芜湖、九江……水路上扒手有同伙和接头暗语,小街一度治安极为不好。为首的扒手名气很大,人称“驼子九”。后来乡里合计出一个方案,让“驼子九”加入联防队,由“驼子九”来管理扒手和赌博的事,倒真奇怪,“驼子九”还真治住了小轮码头的扒手团伙。

有的说,盗亦有盗,扒手们给“驼子九”面子,不在家乡的码头下手,都转移到芜湖一带去了。

有一部分扒手恋家,便改行学手艺,剃头,炸油条,给茶馆挑水……小街的人都知道,这街面上鱼龙混杂,没准在某个人堆里,就揪出一个曾经的扒手。

可能是吃长江水长大,小街上的人,像江水一样有包容性,改邪归正的小偷成员,便既往不咎。给别人留活路,就是给自己留活路。

能跟小轮码头比热闹的,茶馆勉强可以算一个。

小街上的人,虽然物质条件好的不多,但是腔调一直有,比如早上一定是要吃茶的,佐茶的也就一两根油条。

茶馆实在不能叫“馆”,不过几块牛毛毡搭的一个棚子,几条板凳,几张桌椅,大黄泥壶里放点老茶叶片茶叶末,煮开。油条锅里的油,烧得突突跳,油条下锅,炸油条的筷子有四尺长,翻来覆去地给油条翻身。老茶客就候着这刚出锅滚烫的油条,配滚烫的茶,呷一口,吃一口,油条无比松脆,焦香四溢,老茶汤浓香扑面,这群老茶客烫得嘴里“嗬——嗬”直叫,但这叫分明是享受。仿佛一天的辛苦必须要有这个早茶打底,才有精神才有滋味。

吃茶之余,再来个评书现场直播,研究一下昨天收音机里的杨宗保,被穆桂英暴打了一顿的事,或者几个人边吃茶,边吼一段家乡戏,吹胡子瞪眼,滔滔不绝。

我折到人字型“撇”的笔画上,这条直路上有一座青莲庵。

时间往回倒,庵堂的比丘尼,和我上的是同一所小学。

她穿着大花棉袄,和女孩子们一起踢毽子。她常涨红个脸和她们做一个叫“跑的工程”游戏,拼命地跑,跑到对面的终点,插上旗子就是赢了。她黑亮的中长发像羽毛一样在飞奔。

谁也不知道,她在小学毕业时去做了比丘尼。为什么?

我们常在这条街上碰到。她穿着黄布僧衣,头上包着尼姑的布帽,腿上扎着绑腿。

她在小街口买菜,她骑自行车在街头经过。观音会时,她在庵堂里敲木鱼或者念经。

最调皮搞怪的男生,也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世界隔出一堵高高的墙。我突然觉得她神圣起来,模糊起来,我不敢盯着她看。

我先到了“捺”,又到了“撇”,再返到“捺”。

小街的回忆才开了头,但我已把小街走到底了。走到底,还是到达江边,到达楼上垂下长长蔷薇花枝的阿婆家。

曾经繁华的小街,原来这样短,街道这样窄,房屋这样矮,十几分钟就可以从东头走到西头。

直到我深入这条巷子的尽头。阿婆说,她到中年时才搬来这幢老房子的,之前的房主易了又易。我问她,离江边更近的是不是还有一幢平房,就在那野草间。她说,没有,如果老早真有房屋的话,年年江水上涨,应该塌到江里去了。

那个我在脑海里的平房,地基是石块垒的,有一米高,这在小街是稀少的,我再一次请阿婆回忆一下。阿婆喊出阿公,两个人仔细反复地思索,得出结论,还是塌到江里去的可能性大。

阿婆亲如家人地喊我“宝贝”,我受宠若惊,感动不已,栀子花香里,仿佛相遇的人,都是亲人。

我从下街头又笔直跑到上街头,在小轮码头和渡轮码头交接处,现在仍然是一个食品的大杂烩,这里卖各种小吃。过去每家门口青石板台階洗得纹理毕现,现在家家户户都是大理石地面。过去卖茶水到卖柴油……现在卖电动车和化妆品。

但这条江湾街的热闹,从来不属于夜晚。

夕阳落入长江的远处,暮色开始从长满芦苇的天空浮出来。街铺上传来木板门一扇扇合到一起的声音,舀水的声音,碗筷磕碰的声音,江风的声音,旅人匆匆的赶路声……黄昏的声音。

多少琐碎的声音伴着江风在薄暮里荡漾开,人的脚步不由自主想加快,仿佛被黄昏追赶着,恨不得一下子跑出小街。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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