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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绿豆花生

2022-05-30叶浅韵

安徽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二姐大妈村子

叶浅韵

很久了,我三妈一直坐在她家门口那棵老核桃树下哭。她高高地举起两只手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双腿,放声地哭,一边嚎啕着,一边数落着。像是问苍天,也像是问大地。仰天一聲:“我的天耶,我是前世不修了?嗷嗷嗷……”又把双手再举起,挖地一样拍在大腿上,腰一弯,叩地一声:“我的娘耶,我是前世不修了?呜呜呜……”风猎猎而过的声音,伴着她的呜咽,惨淡淡的日子像山脚下长出的乱草,枯黄而无力。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三妈,别哭了。她却哭得更凶了。我不敢再多待下去。我真不明白,婶娘伯母们都去哪了,也不来哄哄她。往常,谁家有个悲伤事,总有些热心的人去问声冷暖,劝导劝导,也总是好的。我回到家,我妈冲我翻了好几个白眼,她说,个个这么忙,你倒有这个闲情,赶紧跟我去地里。在路上,她又跟我抱怨我三妈的短处。说她牙尖嘴利,爱长舌爱挖根,常常会挑起些无聊的事端害人吵架。四平村的这些女人们的事,又哪一次不是红花花,紫草草,你你我我,分分合合的小闹剧。包括我妈,可我不敢说出来,我怕她拿大巴掌拍死我。

前些日子,村子里两个女人吵架,起因是因为我三妈在她们面前过了小话,这个说那个在背地里说你是背锅,那个在背地里又说你是驼驼。两个女人在河里洗衣裳的时候,因为肚子里憋着一股气,先是比鸡骂狗,指桑骂槐,后来就话搭着话,话赶着话,脸红脖子粗地吵了起来。撕破了脸的两个人,哪里还顾得上我三妈的老脸皮,两个人都说要找我三妈来对质。不巧的是我三妈正从对门的山上背粪回来,才下到河边,就被这两个女人围住了。三个女人的戏,你嘴头出姜,她嘴头出蒜,都说要去庙里撇香赌咒发誓,让菩萨来断个输赢。

村子旁边的山脚下有一个小庙,不知建于哪一年,供奉着六尊连体的石雕菩萨。传说是村子里一位死去的先人,被称作魏小老板的,他千辛万苦地从四川托运回来,是在峨眉山上开了光,有了灵性的。先有了菩萨,才有这座白色的庙宇,庙宇旁边那些松柏树都有一个大人的双臂一围那么粗了,按说它们都应算是文物了。魏小老板的后人中,有一个当到正处级干部的,一人得了道,家中人都跟着沾了光,如今,都不住在这村子里了。他们在清明时会来扫扫墓,前年还把歪廊倒壁的老房子拆了,盖起一栋村子里最好的房子。平时也都没有人居住,但它是这村子里的大榜样,村子里的人都会说,人家是祖上积了阴德,受了菩萨保佑才得的后福。

村子里的人逢年过节都要去庙里敬香敬茶,死了亲人的家属们更要去菩萨面前祈祷,请求牛鬼蛇神们在阴间好生饶恕刚死去的亲人的罪过。村子里有几个长年吃花素的老人和妇女,逢初一、十五也去庙里点炷清香。邻里之间发生了争端,少不得也要以香立誓,都觉得自己是最虔诚的信徒。如若不信,就交给菩萨来决断,菩萨自会惩罚有过错的一方。这是她们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人眼不见天眼见。

正在河边拉拉扯扯的三个女人都觉得自己委屈,都认为人要争一口气,佛要争一炷香,有本事就当面讲,别在背地里唧唧咕咕,让人听见了心烦火冒。她们在平日里扯闲白拉家常时都会说些充满智慧的话。这个才说,带东西出门会越带越少,那个就会说,是哦,传话出门会越传越多越离谱。可事情一到自己身上,就爱听些口水话回来,仿佛自己搬起一个大石头狠命往自己的大脚趾上砸下去,不砸得眼冒金星,哭天抹泪,她们是不会长教训的。可才得到一点点教训,从山上背回柴,从河里挑回水,她们又忘记了。村子里的故事,就是这样一茬接着一茬,从来没有断过。

我三爹出门打工去了,院子里就剩下一条老黄狗、几只鸡和我三妈了。老黄狗忠厚地躺在她的脚边,不时用温情的眼光看看她,偶尔发出几声类似同悲的声音,但依然无法给我三妈任何实质的安慰。母鸡们一点头一抬头地寻找食物,全然像是没有听见主人的哭声,沉浸在它们填饱肚子的欲望里。有一只母鸡居然大胆地啄了我三妈脚边的一粒粮食,我三妈哭了许久的愤怒像是有了一个去处,她忽然止住哭声,对着那只母鸡大骂起来。她说:“养你这些爬棺材的鸡,养你这些爬棺材的瘟鸡……”她还一边直起身子跟着那只母鸡,抓起身边的小石头,也许是些碎木柴,跟着它打。那只梨花色的母鸡没有一个钻躲之处,像是我三妈没有出口的愤怒,彼此都憋屈得厉害。我三妈打骂了一气,像是累了,提着小凳子进屋去了。

如今住在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很少了,老的弱的,病的残的,寡的小的。许多家都是两个老人带着几个孙辈在家里,过年过节了,在远方打工的儿女们才回来。呼呼几日的热闹,又出门去了,说是讨生活,就让他们讨去吧。土地里刨出金娃娃的年代都过去了,有的人家的土地租给别人种,几百块钱就租一大块山地,累坏了人和牛。有时都租不出去了,说是请人种着。倒是传出新鲜事,有人种着种着,就借路成了古,主人家想要回去时,倒是要得了多少脸色。有的人家就索性不租了,可不租的土地上,常年长满了野草,肥地都变成了瘦地。

我三妈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大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沙发是我三爹合账合来的,对门山上的大老表家欠着三百块钱,许多年了都还不起。每次见面都说,不好意思了,还欠着那点钱。有一天,大老表就赶着马车,拉着这张沙发送到门上来了,有点强买强卖的意思。但人家把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便宜贵贱点就互相受了吧,都是亲戚,也拉不开情面。倒也好,这东西牢实得很,都快十年了,还处处好生生的。

我三妈坐了一会,站起身想去找村子里有电话的人家,借个电话打一回。去了几家,都是关门闭户的。她的心早已飞到了昆明,可这山沟里每天只有早上九点钟的一趟班车进城,进了城也不知道有几点的火车去昆明。她每次出门都叨三不着四的,大字不识一个,若不是儿女们带着,心里总是很害怕,害怕丢了人,更害怕丢了钱。

我三妈回到家里发了好一会呆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找了把梳子,把头发往后梳成一个辫子,又找来香皂洗了脸,洗了手,顺手扯过沙发上那块花头巾把头发包了起来。转身上了楼,化了三份纸钱,拿了三炷清香就着燃烧的纸火点着了,三跪九拜之后,恭敬地点在香案前。不放心,又作了三个揖,说,祖宗啊,神灵啊,你们要保福保佑!香案已经很久没有打整了,供桌上上了好一层灰,就连香案前那几个“天地国亲师位”的红帖子也怕有两三年没换了。

我三妈从楼上下来,好像这一肚子的伤心委屈有了一小点着落。才坐了一会,又站了起来,出门看看正在飘落的核桃花,想起身去捡一回,又觉得一点心肠也没有。没个说处,没个讲处的,我三妈觉得心里好堵,像屋子后面那堵足足有一米厚的老山墙倒了下来,压在心上。她想起这些年自己的伤心悲凉事,眼泪又一滴滴地掉在地板上。真不知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一生要遇到这么多冤家鬼大头,烧了那么多香,这菩萨也真是不长眼。

她坐一阵,站一阵,走一阵,太阳还老高的在头上。风吹过一阵,飘飘洒洒地掉下些核桃花,一些飘到瓦屋上,一些落在竹蓬里,每一朵都是细长的,细长的茎上面又覆盖着些碎碎的小花,毛绒绒的一根,有些像小松鼠的尾巴。我三妈像一朵无头绪的核桃花,不知要飘在哪棵竹根脚下才算完。她索性提着篮子出门来捡了几回,这时间也算是好混一些。往年她把那些毛绒绒的小花用手哧溜地刷掉,只剩下细茎,放在锅里煮一下,再漂几日,与大蒜和胡辣椒在一起清炒了,是一道美味可口的菜。她的几个儿女都爱吃,如今,人人都出去了。她就把它们晒干了,等儿女们回来,让他们带走,泡活了炒的味道显然没有新鲜的美味,但也可以解解馋虫,吃得出老屋前核桃花的味道。

到了傍晚,我三妈听见放羊的人回来了。她想着前排房子去对门山上种洋芋的胡大妈也怕是回来了,她想去找她倒倒这一肚子的苦水。胡大妈与我三妈都是山那边同一个村子的姑娘,正是我三妈做的媒,她嫁给了同村的堂叔子。她们嫁过来虽然是妯娌,却一直以姐妹相称,胡大妈叫我三妈为二姐。胡大妈性子急躁泼辣,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就是脾气不好,哪里有不解气的地方,口头上的那把刀子,准确地射向人的心窝里。村子里的女人们像是有些怕她,素日,我三妈也像是有些怕胡大妈,但因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心里又比别人多了些亲近。尤其一有大事,她还是觉得找胡大妈说说是最靠谱的选择。她知道,别看胡大妈平日里一副凶恶的嘴脸,但她的凶恶是讲得起道理站得住脚跟的,有点爷们的意思在里头。

我三妈看到门口放着的大箩,就知道胡大妈真是回来了。她在院子里就叫着,莲香,莲香,小莲香。屋子里高高地应了一声说,二姐,快进屋来。我三妈一进门,胡大妈就像知道她要来诉苦一样。没等她先开口,胡大妈就敬告说,二姐,你要说什么讲什么都可以,但有一条,你别讲着讲着就要掉眼泪,这种我是不喜欢的。

在村子里,最忌讳妇人在别的人家里掉眼泪。自古有教,与猪和牛忽然闯进人家屋子里的做法类同,是要在人家门上挂块红布,封几句吉利话,给个红包以辟邪气的。这是十分让人不待见的事儿,偏偏我三妈这个人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与人说着什么,总是未到伤心时,就泪珠儿成线掉。碍于脸面,挂红这种事,她没摊上过,但已让村子里的婶娘伯母们微辞多多了。年前,后排房子的冯家二婶子就抱怨过,她的丈夫使牛时被牛顶伤了,她就从我三妈身上找了原因。她说,都怪包三嫂这个害人精,大清早的头不梳脸不洗就来串门,一说一讲还掉了眼泪。早知会发生这种事,就应该黑下脸来让她挂了红才是。你看,如今,菩萨都报应到自己头上了。唉!

我三妈往凳子上一坐就说,我也是前世不修了,造化不好,这一世来受这些折磨。菩萨也是不长眼,到底我前世做了什么坏事,要这么让我不得安生。说话间她的眼睛里就上了好一层雾水,也有了些哽咽声,正在洗手准备做饭的胡大妈说,这到底是怎么了,不是样样都好好的吗?我说,老二姐,你倒是不准在我家淌眼泪。我三妈说,你看我家这几个豺狗吃的,哪一个是让人省心的呀。胡大妈就一边做饭,一边听我三妈说话,还挽留她一起吃饭。我三妈也没推辞,也没说要打个帮手,就坐在那里一直说着。

原来,我三妈的两个女儿嫁出去,日子都不好过。不好过也就罢了,农村的家庭,又有多少好日子等着,谁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苦着做着过来的。她们却偏偏都走上了离婚的路,这种让父母娘老子揪着领口子抓着心窝子的事,还一个赶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这倒是新鲜事,我三妈平日说东家,说西家,谁家的丑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而她女儿家这等不大光彩的事,倒是逃过了别人家的眼睛,就连她最亲近的胡大妈也瞒下了。

胡大妈跟着叹息了几声,安慰了几声,继续做她的饭。看来,这家丑还得自己亲自埋葬了,才是最安全的。我三妈若是不说,这嫁出去的女儿,谁又有多少时间去关注她们的日子呢?本来,我三妈也没打算说,可她实在是受不住了。她已经承受着这个秘密整整五年了,这五年里,人人都以为她的女儿们过上了好日子。若不是她儿子的家庭也出了问题,她是不打算说女儿们的事情了。

我三妈儿媳妇的事在村子里倒也不新鲜了,这个女人去赶街子的路上,遇上了她的瘸腿表哥,像是有旧情复发的端倪,说是想跟表哥出门打工去。村子里的人都见过那个瘸腿短矬的小男人,猥琐不堪,除了有一辆摩托车,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比得上我三妈的儿子。他常常会驮着我三妈的儿媳妇,从村子的大路上呼呼地赶街去了,又呼呼地回来了。是表哥,又是这样的表哥,村子里没有人怀疑他与她之间会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我三妈也觉得正常,即使要一块儿出门打工,也没什么不妥当。

待东窗事发,儿媳妇吵着要回家离婚时,我三妈才知道,那只有一条腿正常的表哥,已经完全行使了她儿子的权利。事情即使已经这样了,我三妈还是想挽回这个败局,好说歹说的希望兒媳妇看在三个孙子的份上,悔过自新,重新开始过日子。我三妈的儿子提着棒棒上门去找人算账,结果还吃了哑巴亏回来,脸上身上被打得伤痕累累,许多天不敢出门。我三妈的三个孙子,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一个才八岁,好好坏坏地知道了些事情的原委,又都要提着刀子找人拼命去。好不容易拦下了,我三妈和她的儿子做了一个最坏的决定:她爱死哪里就死哪里,全当没这个人了,离就离!

那个女人像风一样地飘走了,许久没有回到村子里。她生养的三个儿子也像是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自由散漫地长在村子里,像三只失了家的小野狗,不上学,不干活,从脸到脚,到处脏脏的。说是大儿子判给她,但大儿子死活不肯跟她去,嫌弃她丢了先人,还说长大了要连她一起杀了。我三妈儿媳妇的这桩丑事,村子里的人是知道一点的,但也只限于风吹来的一些种子,略略发了些芽,长出来让大家看见一些,更多的还埋在土里。我三妈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下我这把老骨头是要死在这几个喂豺狗的手里了,一个两个都不让人活命。

两个女儿的事,我三妈不想多说,只说各人的命,由着她们去。气急了,她只说,这两个嫁万众人的,也不知要嫁几回才落得下来。胡大妈说,二姐呀,自家的姑娘,别这么咒她们。她们有她们的命,也没见哪个吃了上顿无下顿的来挂累你,就先放下吧。我三妈说,不放下也得放下了,只是可怜了我的儿呀,你没看见他一天到晚,黄泥搭撒,烟子磕瑟(方言,形容可怜)的,我看着心疼呀,那三个孙子也不听话,书不读,活不干,这日子该怎么过呀。说完,眼睛一红,又要淌眼泪的样子。胡大妈急了,正在洗菜的双手一甩,说一声,二姐,你倒是别这样哟。我三妈硬硬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三妈说,我这几年都没去庙里点过一炷香了,这事不顺,那事不顺的,这回也怕要去理下这事了。胡大妈说,平时不烧香,临时来抱佛脚,怕也没什么用,就在家里的供桌上点一下吧。

村子里的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设了香案,香案后面供奉着“天地国亲师位”几个大字。胡大妈家的香案旁边还有两个大花瓶,花瓶里插着从庙宇门口的柏树上采来的柏枝,每年过春节的时候,连同天地和松柏一起换了新的。对了,村子里的人把写着“天地国亲师位”几个字的红帖子简称为“天地”,叫作供天地。天地前摆放着祖宗们的牌位,牌位前面放一个烧香的香案。讲究的人家还在供桌上放了花瓶,就像胡大妈家那两个一样,花瓶里插上松柏树枝,即使是干枯了,看上去也还葱葱郁郁的样子,又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清香味儿。走近它们,好像离天地神灵就近了一些。

胡大妈说,二姐呀,有时想来,老人说了行好终究好,多做善事,福气就来了。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别太操心了。胡大妈说完这些,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她对我三妈说,二姐呀,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話,你一天到晚的忌忌口舌,别老把那一句“老不死的”挂在嘴上。我三妈这些年说起婆婆的时候,向来一句“老不死的”,人人都知道她在骂婆婆。婆婆都九十三岁了,她的骂倒像是一种祝福,她的婆婆真的老不死,头脑清醒,还自己种着两分地的园子。除了耳朵不好样样都还好,耳朵不好倒成了好事,省得听见这些难听话。

我三妈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沉默一分钟后对胡大妈说,也是,我这张嘴也是害人,哪如你,叫个晚娘也叫得那么亲,到死时人家都还念叨你的好。胡大妈说,不图别的,就图为后人积点福,自己也求个心安。我三妈说,是啊,你看你的四个儿女,哪家都是好生生的,儿女趁意,身子骨又硬朗,这真是大福气呀。说到这些,胡大妈就幸福地笑了,她的儿女们大学毕业后,都在城里谋得了生路,这个来接,那个来喊的,去哪家几日,都觉得不如这家里干着活路好挨到天黑。俗话不是说了嘛,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呀。

村子里的女人们在一起拉家常,常常说着说着就跑了题,像是放牛放羊一样,把它们往山上一赶,管它们吃什么呢。有时候甚至还没切到正题,就有人打起了瞌睡。我三妈说,也是我前世不修了,害儿害女。胡大妈才想起她是来诉苦的,怎么这苦才开始诉,就扯到了庙里的菩萨。接着我三妈才讲到儿子离了婚,过的日子可怜。胡大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唉,如今这青头的小伙子们想要说门媳妇都那么困难了,你看看这周围团转里,养姑娘的人家,读得来书的读书去,读不来书的全打工去了,谁愿意嫁在这山沟沟里。我三妈说,都说做狗都要去大城市里生活,骨头都得多啃些。胡大妈说,话也别这么说,你看外国的不是还有嫁到上村来的吗?我三妈说,也不知那个越南来的婆娘能不能在这里扎得住根。胡大妈说,扎不住也得扎呀,娃娃都养两个了,虽然说她的户口落不上,但娃娃的户口落下来了,怕也得待长才是。我三妈说,听说她是花了五千块钱买来的。胡大妈说,我怎么听人说是在外面建筑工地上打工认识好上的呢?我三妈说,若是花五千块钱买得来个媳妇,哪个天杀的要跟谁跑了都不要再回来,我花钱买个干净的去。胡大妈说,干净,有多少干净的在那里等你呀,你没听见上村大老五从外地带来那个才有一只手的媳妇,落户时没有准生证,派出所要求去做亲子鉴定,才知那娃儿不是大老五亲生的,你抱石头砸天去呀。我三妈说,什么世道呀,一只手的女人都这样了,别说那些活蹦乱跳的了。哪里才有清净呀!真是前世不修了。

她们摆来摆去说了很多话,我三妈心里的苦就像门前的河水一样,有了一个流向,情绪渐渐平缓下来。胡大妈家的饭也就做熟了,一碗干辣椒炒火腿,这是村子里的人家有了客人时的标配菜品,一碗酸汤洋芋,一碗炒血肠,两个人就吃了起来。无论她们扯得有多远,最后还是免不得在我三妈的几声长叹里,回到她家的碗大碟小上来。

我三妈最难过的心病就是她这独根独苗的儿子,一天也没让她省心过。起初,她老想着那跑了的儿媳妇能回心转意,好生过日子就是造化了。我三妈说,那女人跟着她表哥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新鲜劲儿一过,天天挨打挨骂。你说,她在我儿子手里过日子这多年,哪个舍得摸她一根手指头呀。这下老天报应她,说来也是造孽,她也是前世不修了。

那女人曾偷偷回来村子里一次,回来也没得好脸子,被我三妈的儿子狠狠地打一回,羞辱了一顿,似乎也心疼了一回。她是天黑来的,天没亮就走了。她说她没脸见村子里的人,毕竟,跟着野男人跑了这种不光彩的事,是要遭人唾沫星子的。她想回来,但这是家门的屈辱和不幸。我三妈说,只要儿子心里过得去这个坎,她是认了的。其实,过不去这个坎,也必须要过了这个坎。这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遇见了一堆食物,管它有毒没毒,只想吃下去,横竖都是要死的,不如吃饱了再死吧。何况,这堆食物只是腐烂变质了一点点,皱着眉头吃下去,是不会死人的。

我三妈说,她愿意回来就回来吧,只要她肯知错就改,安心回来过日子,把那个小本本拿去换一换就行了。怕人闲话,出去外面打上一年两载的小工,也就过去了。那个女人得到了婆婆的允许,像是得到了特别赦免的令牌,倒是安生地回来浆洗做饭了些日子,才跟着我三妈的儿子出门打工去了。偏偏那头是断得不干不净的,那个腿不健全的男人,心是健全的。即使他打她骂她,也不愿意她走。因为,她一走,就意味着他一辈子都要打光棍了。他不知是闻着什么风,得到那女人做工的地址,硬生生地带着两个人跑去他们打工的地方闹了一场,要杀要砍的动了刀子。

如今,我三妈的儿子和儿媳两人都被砍伤了住在医院里,好在,电话里说只是皮外伤。要去那远远的昆明看看吧,屋子里的猪啊鸡啊牛啊,一铺拉的事等着这双手。不去吧,这心啊,猫抓了似的。我三妈说,我是前世不修呀,所以摊上这些事,害儿害女的,我不如死了算了。说完,又要哭,没等胡大妈开口,我三妈自个儿骂了一句,说自己老脸厚皮的不争气,请胡大妈别跟她一般见识。胡大妈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是要去看一看,屋里的猪啊鸡啊狗啊的,我帮你喂几日就是了。吃完饭,我三妈千恩万谢地回去准备明日出门要带的东西去了。

我三妈从胡大妈家出来的时候,月亮正挂在老核桃树梢上,我三妈想着明天就能坐上班车去看儿子了,听老伴说不危及性命,养些日子就会好了。她心中的难过在与胡大妈倾诉完以后,就畅快了许多,有些像豆子丰收的时候,一簸箕的大豆倒进仓里时那种愉悦。对了,豆子,今年打了很多豆子,一次次地麻烦胡大妈帮自己喂猪喂鸡的,也从来没给过人家些什么好处。

我三妈提着十几斤黑豆子风一样的又吹到了胡大妈家,一进门就说,我去年打的豆子多,洗猪没用完,过年没用完,听说你家没整得几斤,怕也用完了,提这点来给你做个豆腐。胡大妈说,你留着自己用嘛,我二日天街上买去。在半推半就半客气之间,胡大妈很高兴地收下了豆子。两人在屋子里又说了好一席话,这两个人都是相信因果报应的人,我三妈说来说去,总是把一切因果归于自己前世不修的造化里。仿佛这样,她心里就有了些活下去的底气,好歹一切都是天做下的。前世的事,又与她何干呢?谁又认识前世的自己?胡大妈说,二姐,前世不修也追不回了,就这世多修吧,这世修造好了,下世就好过了。我三妈说,看样子,我这世也没修造好,下辈子,怕也是投胎做牛做马了。唉,前世不修啊!

我三妈说要走了,又像个晕头鸡一样折了回来。胡大妈说,二姐,你还有什么事吗?我三妈说,这羞死先人的事,我本来是没脸说的了,但今天我还是跟你说了吧,你千万不能说给别人听。去年我差点一瓶敌敌畏下去就死了,这个砍尸砍万年头的,在外面做工,去找了烂女人,染一身病回来过给我,我没脸活了。胡大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像是下巴骨都要掉地下了,半天合不拢嘴巴。

胡大妈说,天呀,我的可怜二姐,你咋个会摊上这种事。我三妈说,这个不要脸的,都当爷爷了,还不要脸的,管不住自己。真想一头撞死给他,一了百了的干净。说完,她的眼泪就充满了眼眶。这一次,胡大妈没有叫停的意思,倒是我三妈一下子警醒过来,憋回了眼泪自己先笑了起来,说,你看,我这猫尿就是不争气。有时还真不如死了好,死了就让他全家子自己乱去了。胡大妈说,你现在要先把身上的病瞧好了才是,我就说你这年把怎么天天黄皮寡瘦的。我三妈说,这年把来有点钱就天天往城里看这病去了,真是要扯块布来遮住这老脸才敢见人,现在倒算是基本好了。他回来,我也不要他跟我睡,以后,就都分开了。

我三妈凑近胡大妈一些,像抖开一个大包袱一样,她说,我听我家这个砍万年头的说,他们到外面打工这些人,婆娘不在身边的,哪个都是在外面胡乱解决的。年轻人嘛,我也还想得明白,身体好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只是这个不要脸的,黄土都埋了半截身子,还做出这种事。唉,我真是前世不修了。

胡大妈连连念了几十声阿弥陀佛,她想起了在大儿子家接送孙子上下学的老伴,有一次听儿媳妇说漏了一句嘴,老头子无事的时候去广场跟一群老年人打牌玩。人虽然是老了,万一那心思一直不老呢,万一有哪个老女人看着老头子还顺眼呢。不等她想到十里路上,我三妈就说起了其他事情,两人开始讲这村子里讨不上媳妇的三十多岁的单身汉还有多少个,一盘一算竟然有十三个,还说哪几家结了婚,一直怀不上娃娃的,还有一家怀上了两次都是宫外孕。

她们在一起闲扯了好一会儿,我三妈站起身子,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她怀揣着的天大秘密有了一个最好的容器。她对胡大妈说,以后逢初一、十五我都去庙里点炷香,前世没修造好,这世从现在修造也怕还不晚。她一边说一边就向门边走去,说,我现在先过去看看我婆婆睡了没,要不要给她送点什么去。哦,对了,可千万不能把这些事硬塞进她的耳朵,怕吓着她。

其实,才到了第二天,我三妈与胡大妈说的这些话就到了我妈这里。平日里,我妈是最不待见我三妈的,但我妈与胡大妈算是村子里的老闺蜜。我妈与胡大妈替我三妈揪心难过了好一阵子后,就在一锅开花的洋芋里招安了所有的不开心,她们互相夸赞对方做的咸菜真好吃。我对我妈说,你可不要再把这些事告诉另外的人哦。她们俩都说,不会的,不会的。可是谁知道呢。接着,我妈就忽然聪明起来,警告我,你可不能写这些哦。

那一个晚上,胡大妈回家去洗好了脸脚,准备上床,可这心思一会儿在老伴身上,一会儿又想起了大儿子家活得艰辛,房子的贷款还差一大截,儿媳妇又大手大脚地花钱。一会儿又想想小儿子软口软舌,常常受儿媳妇的气,不就因为人家家庭条件好,在城里买房子的钱是老丈人拿出来的吗?胡大妈去大儿子家怕给大儿子添负担,去小儿子家又实在见不得小儿子受了气还忍着的样,可她敢说谁呢。

胡大妈把牙齿咬在一起,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她想,要是老娘有本事苦得来好多钱,我也能在城里买得起高房大屋给我的儿子们,又何苦让他们活得不开心。罢了,还是两个女儿贴心,女婿也知冷知暖,大女儿常常安慰她说,老妈,你不是说了,十个指头伸出来都有长有短吗,你咋个要操心这些,各人家过日子,安生就行了。

胡大妈躺在床上许久,还在翻来覆去睡不着,房屋顶上有只老猫喵呜窜过,蹬翻了几片瓦,她想等二日天有空了,要爬到屋顶上去捡捡瓦片,省得雨天来了漏雨。楼板上又传来两只老鼠打架的声音,胡大妈高声地骂,你这些野猫拖吃的,找死呀。一下子,猫和老鼠都没了声音,安静下来的夜,宽阔无边。胡大妈想,这谁家都有个不如意,也是人看著人的好看光亮罢了,各人家的屋子漏雨,也只有各人知道吧。

迷糊中,胡大妈就睡着了。梦里,老伴带着个女人回来了,说要把她撵走,嫌弃她又老又丑,还有口臭。胡大妈一头从床上惊坐起来,一看手表,才五点多钟。她睡意全无,索性起床,拢火,烧水,梳洗。天才有点白色,她准备背着箩下地去挑些猪吃的菜,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她放下箩,包上头巾,起身上楼去了供桌前。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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