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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人物在侦破叙述中爆破出的善良

2022-05-30闫晓雪

安徽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霓虹灯木鱼霓虹

闫晓雪

最近读了两部非常别致的表现城市底层人物生存状态的小说,一部是曹征路的小说《霓虹》,另一部是李国彬的小说《泥鳅》。

小说《霓虹》中的倪红梅虽然父亲去世、丈夫死亡、婆婆瘫痪、女儿重病,自己下岗而沦为妓女,但她依然对社会和生活葆有善良和期待。但作者却通过看似随意而实则有心的安排,让她在卖身的生活中先后经历四次“幻灭”。

倪红梅第一次遭受的“幻灭”是她与父亲的老同事管主任的“重逢”。对于父亲病故,丈夫死亡,生活艰难的倪红梅来说,重逢管主任,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抹光亮。在倪红梅的目光中,管主任兼具父亲与丈夫的双重属性,她对他的情感也兼具父亲和丈夫的双重情感,有依赖有讨好还不乏崇拜。但最终以金钱结账,就一下子将她所有的幻想、爱恋和崇拜,都打得粉碎,也将她的亲情身份还原为娼妓。他是一个购买者,而她就只是一个售卖者。人生重大转折下“重逢”的惊喜一扫而空,随之而来的是她精神世界的第一次崩溃。倪红梅第二次遭受的“幻灭”是与退休教授老梁头的爱情。虽然倪红梅经历过婚姻的失败,以及长久的娼妓生活,似乎对爱情和男人之爱已经不抱怎样的幻想,但在与老梁头的交往中还是绽放出了爱情之花。但是,在作者精心安排的“考验”之中,老梁头还是败下阵来。考验的失败,既是倪红梅不愿看到的,但又是她早已预料到的。她一方面不相信男人的忠诚或者说更坚信妓女浮萍般的人生结局,另一方面又渴求与男人相守,渴望有所归属。考验的失败,也导致了倪红梅潜意识中的从良愿望彻底破灭。倪红梅经历的第三次“幻灭”是这些妓女们受到了威权机构人员的虐待。那些威权机构的工作人员,在一般的情况下应该是保护像倪红梅这样的弱者,但是,他们不但是倪红梅这样的妓女的嫖宿者,而且比一般的嫖客更坏,他们压根就不把她们当人看。小说细致地讲述了妓女们的维权故事,也极其震撼地展示了倪红梅们这些社会最弱者的绝望和愤怒。倪红梅生命中的第四次“幻灭”出现在假钞争夺战中。倪红梅在卖身中收到假钞,但却不愿用假钞祸害他人;但歹徒却来与她争夺假钞。她的意外之死,表现了她的好人得不到好报的命运,另一方面也展现了底层人民之间相互倾轧的本质。

小说《霓虹》中的下岗女工倪红梅们并不是一味承受苦难的无知愚民,她们虽然身受苦难,但自始至终葆有善良的灵魂。同时,她们在受难中也建立反抗的意识。妓女维权可以说是整部作品的点睛之笔,她们从维护自身的权利中探寻到做人的尊严,展现出下岗职工不惧强权的集体主义精神。小说并未交代维权的最终结果,但从倪红梅的前端话语中依稀可以窥见曹征路对维权成功的美好祝愿,对社会转型时期底层人民的深切同情,和对社会秩序的理想主义构建。评论家李云雷说《霓虹》中的人物具有“朴素的阶级意识,并以之作为反抗不合理现实秩序的思想利器,这使他具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悲壮,有别于那些一味渲染苦难的作家”(李云雷《新世纪文学中的“底层文学”论纲》,《文艺争鸣》2010年第11期)。

在小说《霓虹》中,“霓虹灯”是贯穿性的意象。霓虹灯是城市商业文化的象征,它既来自于倪红梅的名字,又指向城市中的红灯区。小说中关于霓虹灯的描写一共有五处,每一次倪红梅看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总有对生活的无尽感慨。霓虹灯闪烁在夜晚,就如同倪红梅的卖身生活一样。“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记住了老舍小说《月牙儿》里老妓女的话,妓女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的。她们在最美的年纪,最灿烂的日子里用力消磨自己的身躯,为家庭多挣一些钱。霓虹灯是城市中的倪红梅赖以生存的地方,也是她被消费的依据,“这座城市有多少欲望,墙上就有多少美女”。霓虹灯不但鲜明地指向了女性,也指向了倪红梅及其姐妹们的皮肉生涯。在曹征路的叙述中,霓虹灯闪烁的光晕中,散发着权力的压迫感。倪红梅说:“它代表着这座城市的豪华水平和全部夜生活。只是它们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大多数人,它们属于上等人,那些天生代表别人的人。”霓虹灯是那些手握权力的人创造出来的,他们用自己手中的财富和权力玩弄它,就如同玩弄底层小人物一样。霓虹灯是商业的诅咒,它在一闪一闪的动态变化中蚕食人类善的本性,给人们换上冷漠坚硬的“机械”心脏,让人们在欲望洪流中走向堕落的深渊。霓虹灯的闪烁揭示了上流社会人的性情不定,也揭示了底层女性无法把握的命运。

小说《霓虹》采用了侦破凶杀案的办案警察的视角,在侦破的过程中一步步展现了主人公倪红梅的卖身生涯,以及最后与卖身无关的死亡事件。而发表于2020年的李国彬的小说《泥鳅》则采用了犯罪嫌疑人的视角,展现了叙述者傅大正为什么、怎样杀死了自己的好朋友欧阳木鱼的过程。小说中充满了危机和冲突,而正是作家李国彬创作偏好的结果,他说“我是崇尚冲突的美,偏好于激烈对抗”,小说“不能僵死在生活的常理之下,小说中的生活是由一个又一个反常理事件构筑的”(李国彬《小说是对生活的一种高爆实验》,《红豆》2020年第2期)。

与《霓虹》喜欢从阶级的角度看待生活不同,小说《泥鳅》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展现了从美好友谊到贪恋金钱再到蓄意谋杀的全过程,揭示出高压生活下人性的扭曲和凶残。《泥鳅》以警察追查欧阳木鱼的下落为主线,全篇以“木鱼在哪?”的追问建构了一个压迫性氛围,既有警察三番五次的询问,又有木鱼女友康莉的类似于疯疯癫癫的逼迫,但叙述人兼犯罪嫌疑人傅大正总是想尽办法将凶手往木鱼女朋友及其骑摩托车男性友人身上引导。但当警察“发现木鱼尸首”,并根据事实情况以“食道淤泥致死”来结案的时候,再次将案件的真相推向远方。叙述人傅大正似乎成功将其利用暴雨天气谋杀了好友欧阳木鱼的真相掩盖了过去。但欧阳木鱼在特大暴雨下仍去涵洞中捡泥鳅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作家将这个问题交给了欧阳木鱼的好朋友傅大正。小说通过傅大正在警察侦查和木鱼女友的举报以及他良心谴责之下的回忆,交代了欧阳木鱼死亡的真正原因。

《泥鳅》虽然有一个似乎很严密也充满邪恶智慧的谋杀结构,但作家李国彬只不过是利用谋杀故事,来讲述一个人性扭曲的故事,以及谋杀者傅大正的内心煎熬。傅大正、欧阳木鱼很小就进入城市,都是以卖泥鳅为生的社会底层。他们对城市有着决然的留恋,即使是妻子没有工作,孩子没法上学,家里没有余钱,也不能让傅大正回到乡下种地;不断更换工作,没有稳定收入来源,则只能刺激木鱼进入更繁华的都市去寻找出路。傅大正和欧阳木鱼,都是城市中的边缘人物,也在城市的边缘艰难求生。生活的艰难、生存空间的逼仄,以及高温高压的天气,还有妻子尤优的无休止的争吵,都促使叙述主人公傅大正精神的变态和人性的扭曲。欧阳木鱼率先发现了涵洞口有泥鳅的秘密,并无私地将其分享给自己的好朋友傅大正。但在最初的分享之后,却产生了分配的争执。两个好朋友都从自身利益出发,渴望获得更多的泥鳅收入。利欲熏心的傅大正不听好友的规劝,甚至以为木鱼以北京求职为借口掩盖其妒忌之心,在离开之际想要阻断他的财路。傅大正的贪欲和狭窄的胸襟进一步促使他精心掌握天氣,利用暴雨设计将好友杀害。贫穷和艰难能够使意志坚强的人在磨砺中保持人性的良善,当然也能够使意志薄弱者丧失做人的底线,而沦为人性扭曲的凶手。金钱无辜,以利益为出发点的考虑亦无错,人性的自私与贪婪才是酿造悲剧的最大祸根。鲁迅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作家李国彬就是通过这桩谋杀案,将美好的友情毁灭给你看。

但物欲横流的社会虽然能够蒙蔽傅大正纯善的内心于一时,但吞噬人心的蚕丝尚未完全包裹他全部的灵魂,在木鱼死后,愧疚从四周奔涌而至,在他心中长久回荡。木鱼的死亡改变了他一心想要谋得单独捡拾泥鳅权利的初衷,愧疚使他再也没有去下水道捡过泥鳅。他将对木鱼的愧疚全部转移至木鱼哥哥身上,将自己视之如命的金钱慷慨地赠予其哥哥作为补偿。对金钱的贪恋和对朋友的在意的双重矛盾相互交织,牵引出傅大正善恶人性的两面,使其相互斗争。其反复挣扎的内心世界,展现了以傅大正为代表的底层人物在生活的重压下人性的复杂,在金钱诱惑面前内心的扭曲,和在重大灾难面前心中的悔恨。这是现实与诱惑、贪恋与悔恨交织共铸的人与自我斗争的精神世界。作者让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去应对危机,警察的出场是对傅大正神经的一次次的碾压,与警察的每一场对话都是对其心灵的深度剖析。随着警察给予傅大正的危机感的加深,其精神世界的外衣逐渐被剥落,展现出他复杂困顿的自我斗争,同时也揭示出底层人物现实生活的苍白底色和精神世界的无助无奈。小说在这里涉及到“底层文学”与道德的关系,傅大正的蓄意谋杀毫无疑问是违反伦理道德的行为,但他的谋杀之隐晦、愧疚之显著,正彰显了作家有关这一人物的理性思考。《泥鳅》挣脱出文学泛道德化的创作倾向,而深入挖掘道德滑落所引起的悔恨交织又连绵不绝的苦痛与煎熬,展现了“人性的灾难和生命本能的劫难”(洪治纲《底层写作与苦难焦虑症》,《文艺争鸣》2007年第10期)。

如果说小说《霓虹》将霓虹灯作为最重要的意象来表征商业文化,隐喻两性关系,暗示妓女脆弱的生命的话,那么,《泥鳅》中的“泥鰍”与其说是一个象征意象,不如说是傅大正们的生存依据。“泥鳅”的意象2002年曾出现在尤凤伟的长篇小说《泥鳅》中,有学者就认为“泥鳅”象征着“一种在长期的劣势生存环境中逐渐进化而来的自我保护”(陈思和、王晓明《〈泥鳅〉:当代人道精神的体现》,《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5期)。但与尤凤伟的《泥鳅》相比,李国彬同名创作中的“泥鳅”更多的是物象呈现。小说的情节紧紧围绕“泥鳅”展开,人物的命运走向与泥鳅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泥鳅是傅大正们暴利的来源,也是引发谋杀的导火线。长期生活在劣势的生存环境中的穷苦人民,在城市底层卑微挣扎,捡拾泥鳅下的巨大利益是满足他们富贵梦的现实条件。贫困与富裕鲜明对比的两极,在冲突与碰撞中诱发贪婪的本性,最终造成了身死道消的悲剧结局。“泥鳅”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生活在城市底层的人物群体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中的艰难生存,同时也隐喻其人性的狡猾。虽然“泥鳅”也具有男性生殖隐喻的特点,但在李国彬的《泥鳅》中,这种隐喻是潜文本的。傅大正们在城市挣扎生活的同时还要小心地应对一场场危机,不择手段地谋求新的出路。“鱼腥味”在傅大正们身上愈发加重,蓄意谋杀后的“孤寂与清寒,自卑与空虚纷至沓来”,一层层包裹青年鲜活饱满的灵魂,不断压缩人物的人格,最终成为一枚“被人嚼去肉汁的苦果”。欧阳木鱼的死亡虽源于自然灾害,但根源却在恶化的人性。李国彬通过在人性的善恶两端反复挣扎的傅大正,揭露出人性的复杂和底层生活的无奈。

两部底层文学作品都以案件侦破的形式来描写底层人物的生活,都展现出底层人物生存的窘境和生活的无奈。当代“底层文学”常见的叙事手法是日常化叙事,而《霓虹》和《泥鳅》却都有不同寻常之处。

《霓虹》由勘察报告、侦查日志、谈话笔录三部分组成的,“侦查日志”的主体部分则由妓女倪红梅的日记完成,由此在叙事方面构成了相互交叉的两个向度。妓女倪红梅的日记讲述了她的国企下岗职工的经历,也讲述了她的妓女生活经历。它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描写倪红梅的悲惨遭遇,形成了文本的“热”叙事。而勘察报告、侦查日志和谈话笔录则是以办案警察的旁观者的角度来叙述,补充倪红梅日记中被模糊人员的具体姓名,办案人员以中立的态度,冷静地看待倪红梅的死亡,形成了文本的“冷”叙事。小说在冷热互文叙事中造就了两个割裂的世界:一是警察调查案件的外部世界,一是倪红梅困苦生活的内部世界。《霓虹》在这样冷热互文的叙事中,在内外世界交替出现的过程中向读者展露了底层人民的困苦。

《泥鳅》同样采取了日记体的形式,但它的日记不像《霓虹》那般模糊含混。《泥鳅》中不仅有日期,更是详细地记录当天的温度、风力、风向和白天昼夜的阴晴。这些详尽的天气记录看似没有任何作用,但它与小说后面反复提及的日历紧密相连。随着日记中日期的推移,雷暴雨的暗示意味递进式增强,与木鱼死亡那日的天气情况逐渐吻合。日记上的天气以及小说主人公傅大正对气象的兴趣,都是对此后特大暴雨的铺垫与暗示,特大暴雨成为“我”杀人的利器与帮凶。与《霓虹》中办案人员的旁观者的叙述不同,《泥鳅》采用了案中人的第一人称“我”的口吻讲述故事。第一人称叙事,限制了故事的外延,使故事向内部探寻,寻求人物内心的精神活动,使读者可以清晰地感知“我”对康莉的厌恶、对警察的厌烦、对木鱼的愤怒与愧疚。通过“我”的叙述不断剖析人性的复杂多样。小说借用警察与傅大正的一次次见面和对话来推动案情的发展,并最终借由傅大正和康莉对话道出案件的结果。相较于《霓虹》的组合式叙事,《泥鳅》的叙事看起来单纯,但内在多重声音的构建要更复杂。

在《霓虹》和《泥鳅》中,曹征路和李国彬都采用了侦破小说的悬念设置手法,讲述了底层小人物具有传奇性的生活故事,以及出人意外的死亡方式。两部小说都没有循着1990年代以来新写实主义的生活流叙事的老路,而是努力寻找日常生活的传奇性。《霓虹》中侦破死亡案件的警察,一开始侦查方向就是错的,在他将倪红梅卖身中的种种琐事都清理一遍以后,蓦然发现她竟然死于小偷之手。《泥鳅》中欧阳木鱼的死亡同样出人意外,谁都想不到欧阳木鱼竟然是死于好友傅大正之手。但正是这两种出人意外的死亡,却都“歪打正着”地披露了死者倪红梅和欧阳木鱼的善良,以及善良者宿命般的悲剧结局。

《霓虹》是1990年代新左翼文学的代表作。小说的主人公倪红梅是善的典范,她在生活的苦难面前依然葆有美好高尚的品德。善恶的两极在《霓虹》中泾渭分明。《泥鳅》则是新世纪以后底层文学写作的杰作。李国彬虽写底层并对底层饱含同情,但他更愿意从人性出发,去写出人性中善向恶的转变及其悲剧性纠结。金钱与友情、贪婪与悔恨各站一边左右着傅大正的精神世界,烈日炎炎的康庄大道与固阴沍寒的深幽寒潭熔铸在他反复焦灼的心灵深处,造就了一片灰色地带。善恶的两极在《泥鳅》中早已含混交杂、不分畛域。这里的人物已不像《霓虹》那样简单地用善恶来定性。它更符合俄国哲学家塔可夫斯基关于人性的定义:“人类天赋的良心使他在行为与道德规范相抵触时饱受煎熬。”(《雕刻时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223页)我们可以说倪红梅是人性善的代表,却不能将傅大正视为人性恶的例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泥鳅》的人物塑造要比之《霓虹》更加真实,也更加复杂。

表现底层人民的善良,有千百种方法,但从犯罪心理和刑侦学的角度来讲述,却是不常用的方法。显然,曹征路和李国彬在使用刑侦学进行叙述的时候,他们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利用刑侦叙事表现出底层人民的善,也在于利用犯罪氛围的营构,烘托出底层人民恶劣的生存环境。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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