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是弟弟
2022-05-30梅子涵
梅子涵
我是在下乡前两天买下《静静的顿河》的。
那四本一套的书,放在书店右面那个蛮高的橱架上,我原因不明地看了它整整五年,原因不明地,总是目光就停在它那儿。整整五年,它在那个位置上没有动过,它的左边是《月亮和六便士》,所以我既记住了肖洛霍夫,也记住了毛姆。站在那个位置,看着那蛮高处的名字,再忘记非常难!
这是一个永远安静的小书店,在我上中学的路上。它的旁边是粮店,每个月我都会跟着外祖母到这儿来买米,我背回去。
这个很小的书店是我闲逛的地方。我常常逛进去,虽然并不总是买书,但是成为了习惯。
我们那个时候的书店不开架,也没有地方坐,我们是站在柜台的外面看橱架上的书。
我很想请营业员把《静静的顿河》拿下来给我看看,可是不好意思。因为我只是想翻一翻,没有准备买。买这一套书要好几块钱,不是想买就可以买的。让别人拿下来给我看,可是又不买,我的性格里没有这样的脸皮厚。我的脸皮一直不厚。
有一次,我看着橱架上的《静静的顿河》的时候,女营业员突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取下了一本放在我面前,然后退后一步靠着橱,看着我,目光和气。她一定是记得我,看见我总是远远地看它。一个人,目光和氣地看着别人,可能比笑容满面更令人安定。
我很意外,就急急忙忙地翻了一下书,记住了一个叫格里高利的人物名字,可是我没有买,不好意思地把书放回原处,说了声“谢谢阿姨”,就赶紧走了。
再过两天我就要下乡了。妈妈给了我钱,让我买所需要的日用品,还剩了一些钱,所以就又逛到这儿来了。
她正坐在那儿打毛衣。我说:“阿姨,我要买《静静的顿河》。”她立刻放下毛衣,站起来,把四本一起取下来,掸了掸书上的灰,放到我面前。我没有翻看就付了钱,她用印着“新华书店”几个字的纸拦腰把书包了一圈,递给我,好像是对我,也好像是对站在另一边的男营业员说,放在这里几年了,放也放老了,总算卖掉了。
男营业员说,正好你明天退休,你欢送它,它也欢送你。他们就哈哈笑起来。我看看她,心想,以后来就看不见她了。我对她说,过两天我就要去农场了。她问,是去黑龙江吗?我说,是去郊区农场。她说,那很近,小孩子跑得很远会苦的。其实我是想跑得很远的,可是因为出身不好,只能到郊区农场去。
我从书店走出来,回家去。听见她在后面喊我:“弟弟!”上海的大人,尤其是女性的大人,喜欢喊小男孩“弟弟”。
我停下来,转过身。她说:“弟弟,旁边那本书,我帮你放在下面橱里了,在角落里,你如果以后要买,就对他说,我也会跟他说的,只有一本,卖掉了就没有了。”
“《静静的顿河》也没有了,是吗?”“没有了,只有一套。”放在下面橱里角落的就是《月亮和六便士》。
阿姨是以另一种方式为我包扎好,藏在一个角落里,心意都暖和,因为我在看《静静的顿河》的时候,也一直都看《月亮和六便士》。她看见了我的看。
下乡的十年里,度过着另外的生活,竟然没有想去买那本被藏在角落里的书,后来等我想起这事,书店已经不在了。粮店也不在了。只有我的想起还在。
我一直纳闷的是,在我们不上学的那个年代,苏联小说、英国小说,其实是不可以出现在书店的,但是它们怎么一直在那儿呢?我搞不大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