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女人们
2022-05-30高云峰
高云峰
忘不掉的巧花
“巧花上吊了!”
这个恐怖的消息像冬天里的寒风瞬间吹遍了全村,大人们奔向叫脑背洼的地方,我跌跌撞撞跟着跑。一面大大的坡地上孤零零地长着一棵枣树,枣树上挂着一个人,远远地望去,像挂着一件破衣服,在寒风中飘来飘去。孩子们不敢到树下去,只在远处望,我看见巧花的双脚长长地伸在裤腿外面,脚腕到小腿裸露着,白得刺眼。
就在秋天,巧花姐叫着我的小名说:“小林,给你吃个好东西。”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三个红枣,红枣一半红一半绿,珠圆玉润地放在她染着绿草汁的手心里。给我红枣时,她的背上还背着玉米秆,腰都直不起来,绿色的玉米秆下露着红红的笑脸,脸被汗水污得脏脏的,但牙齿却分外的白。
那三个枣一定是从眼前挂着她的这棵枣树上摘下来的。
有一天晚上,巧花的大(爸爸)关起家门打巧花,边打边骂:“你个不要脸的,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不死,你大怎么活人!”
巧花一声一声地哭叫,凄凄惨惨。
我求母亲去救救巧花姐,母亲只是坐在炕沿上叹气,却不动身。全村人像商量好了似的,都在自家里听那一声一声的哭喊,从黄昏喊到上灯,直到哭喊的人没力气喊了。
人们隐隐晦晦地议论,说是巧花肚子里有了孩子,怎么有的,和谁有的,说不清,也不说。直到今天,巧花怀孕都是一个谜。
过了半个月,太阳落山的时候,伤好了,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巧花来到脑背洼自己家的自留地,把自己挂在了孤零零的枣树上。巧花的大听到消息,跑到地边,望见枣树上挂着的女儿,双腿一软瘫在地上,直着声叫喊:“啊,啊,啊——”声音仿佛不是从这个人的嘴里发出的,喑哑、尖细。
听巧花大的哭喊,我的心里掠过一阵快意。
围绕巧花是火化还是土葬,差点儿引发一场村人与巧花家族的恶仗。村人心里认为巧花肚子里有孩子,不干净,必须烧,嘴上是说上吊死的年轻人应该火化,否则村宅不安。
巧花家的这个家族不同意,心里想,如果烧了传言就坐实了,再说阴亲彩礼就要不上价,嘴上说乡俗没有意外死亡必须烧。人们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不一样,达成一致就格外费劲,经过十多天的协商,最终村里人多势众,巧花大这一族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妥协,答应先烧,然后再辦阴亲。人烧了,彩礼就不及原来的十分之一。
火化巧花就在离枣树不远的地方,站在我们家的硷畔上,看见脑背洼升起一股浓浓的黑烟。浓烟里,我仿佛看见背着玉米秆的巧花,腰弯得深深的,努力抬起头,露出白白的牙齿对我说:“小林,给你吃个好东西。”
冬天里的枣树枝条像鞭子,冷冷地抽向天空,我的眼前幻化出像破衣服挂在枣树上的巧花姐,白白的小腿软软地耷拉着。烧过巧花姐的地上留下一个黑摊,一块一块黑土疙瘩零乱地散落着。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在为巧花姐难过。
每年枣红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放在染上绿草汁的手心里的那三个枣,珠圆玉润,一半红一半绿。
五十年后,我成了一所大学的老师。
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我的研究生走进我的办公室,晕红的脸颊被窗外射进的夕阳涂了一层金黄。
她说:“老师,我要请一个星期假。”
我问:“你请假干什么去?”
“老师,我怀孕了,要去做人流。”
“哦,一定要去正规医院。谁陪你去?”
“男朋友。”
“最好能让你爸爸或者妈妈来,要保证安全。”
“好的,老师。”
看着女学生出门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巧花姐,心里默默对女学生说:孩子,你生在了好时候。
离不了婚的翠萍
翠萍是怎样到了我们村的,我不知道。
我家邻居越秀订婚的过程我参与了,彩礼单是我在作业本上撕了一张纸记的,双方还押了手印。人民币一百二十元(三年给清),粮食一石(当年给清),猪肉、羊肉各二十斤(到结婚前每年过年各二斤),布票三丈、粮票一百斤(三年给清)。
在我们村婚姻自由的含义是:自己的婚姻,由父母做主。女孩子大多在十一二岁就有了“对象”,不在于两个当事人是否情投意合,主要是大人商量,过程与买卖东西完全相同,叫买卖婚姻是既形象又贴切。
初冬的下午,媒人老苏领着一个比越秀大两岁的男孩宝柱和宝柱的父亲上门,那年越秀只有十岁。按照程序,先让两个小孩相看,十岁的越秀害羞,头低得深深的,哪敢看。男孩子挺胆大,盯着越秀端详。
后来,我和越秀的对象宝柱熟悉了,问他:“你看婆姨时为什么那么胆大,盯着越秀看?”
他说:“我总得知道她嘴秋(嘴歪)不,眼斜不?缺胳膊短腿(少腿)不?”听他一说,很有道理,那越秀呢,就不怕嘴秋眼斜缺胳膊短腿?
越秀的大说:“不用她看,我早看好了,再说捉猪儿子看母猪,宝柱的父母从侯(小)我们就认得。”
也有道理,越秀的大用的是反证法,我上了高中才学到这个方法。再说,越秀大的经验有强大的遗传理论支撑。
媒人先问男孩:“看上不?”男孩点点头。
媒人又问越秀:“你看上不?”越秀看都没看,脸羞得通红,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越秀的大说:“你不说话,大就给你做主,日后不许反悔,反悔了老子没钱退彩礼。”
那时候,如果未结婚退婚,要退彩礼的三到五倍,相当于违约罚款。小孩子不懂事,到结婚年龄明白了好赖,男女都有后悔的,但是几年前拿走人家的彩礼早已花光,现在翻倍退还,哪里去找,只能舍人。两个孩子相看上了,接下来是谈彩礼。
男方请的媒人老苏盘着双腿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个水烟锅,说两句话,呼噜噜地吸一口烟,把他说过的媒从黄昏讲到上灯。烟呛,加上说的内容我也不感兴趣,听着听着,我就开始打盹。越秀的大看我的头时不时磕向胸脯,知道我是困得支撑不住了,就说:“小林孩儿瞌睡得不行了,咱说正经的吧!”
媒人绕大圈,这个有讲究,叫“ 熬脾性”,看买卖双方谁的耐心更大,谁没耐心谁吃亏。
“咳咳,咳咳!”老苏咳嗽了两声,又说,“不急,不急。哎,老古人有话,话说开,水流开。”
水烟锅呼噜噜、呼噜噜响了几声,老苏又开始夸越秀的大在四邻山头为人有多好,做事有多爽快,夸着,夸着,不知什么时候,老苏开始挑越秀的毛病:“哦,这个孩儿,有点瘦,有点黑,个个也不高。”这个才是关键,杀价全凭找不足,所谓“谈驳(找毛病)是买主”。
最终形成的彩礼,基本上按照老苏的意见,越秀的爹也争,哪里是老苏的对手。这个过程宝柱的大只说一句话:“哎,不成亲是两家人,成了亲是一家人。”
老苏像会议主持人:“哦,时间也不早了,小林按我说的记。”
老苏说一句,我盯着越秀大看,他一点头,我就记下。最后越秀的大和宝柱的大在彩礼单上按了手印,红红的指纹一圈一圈像漩涡。那时候我刚上四年级,记得那个彩礼单写的是“财礼单”,没文化,也倒实在。
半个世纪过去了,如在眼前。
越秀命好,宝柱不打越秀,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两儿三女。
翠萍估计也是按照這个程序嫁到我们村的,十多岁订了婚,到二十岁结婚时,翠萍已经知道对象是个二百五半脑子,眼斜脸歪,邋里邋遢,没本事还不省事,赌博、打架、串门子一样不少。翠萍是一百个不愿意,可是她的大退不起彩礼,硬着头皮嫁了过来。
翠萍长得像巩俐,高高大大,圆圆乎乎,说话干脆,干活利索。和她的老公站在一起,感觉就像白杨树下长的一棵狗尾巴草,咋看咋不像。结婚不到一个月,就开始“闹离婚”。
离婚婆姨在我的老家是一个贬义词,和不安分、不守妇道、不正派同义。谁要是要求离婚,就叫“闹离婚”。
我们村的历史上就没有闹离婚成功的,翠萍凭什么可以破例?可是翠萍要离婚的决心在我们村的历史上也是头一份。农忙回家下地劳动,攒够口粮,农闲背上口粮就去公社“闹离婚”,一住两三个月,中间还不误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桂珍是我们村嫁出去的姑娘,一段时间也闹离婚,背着一个女孩回到娘家。住了十多天,那两个她念书时背着拖着的弟弟发话,说好娘家不给女出头,再说人的命天注定,找什么人家是你自己的命,谁也怪不着,促发姐姐回去。实际上是嫌姐姐带个孩子在自己家吃住,不愿受牵累。桂枝没有翠萍决心大,终究没有离婚。
翠萍从70年代开始闹离婚,直到80年代末仍在离,在人们认为翠萍离婚就是一种生存常态时,翠萍离家出走,一走三十年,杳无音信。
她的哥哥看中央电视台《等着我》,想起了妹妹,开始寻找。互联网大数据就是厉害,生生把翠萍从草原深处挖了出来。翠萍在内蒙古牧区与一个不会说汉语的牧民老光棍过日子,白天放牧,晚上住蒙古包,周围三十里无人烟。令人惊讶的是翠萍说一口蒙古语,基本不会用汉语和人交流了。
回到家,爹娘已死,兄弟冷漠,老汉不理,三个儿女连妈都不叫。年近七十的翠萍不辞而别,又回大草原了。
在我们村,改变命运的第一步就是走出我们村,翠萍走得最远最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