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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草地的外爷

2022-05-30高云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9期
关键词:外爷胡家牲口

高云峰

小时候常听人说,外爷“刮草地”了,草地就是内蒙古。而这个“刮”怎么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也不明白。

是像风一样“刮”到内蒙古了,还是像马一样“趏”(读作“gua”)到内蒙古了?

外爷的家胡家塔离高念文十五华里,在高念文的东边。外爷祖上是乔岔滩乡龙尾峁村人,龙尾峁最大的财主是李能张,几乎整个龙尾峁的土地都是李能张家的。到外爷的爷爷发迹起来,龙尾峁无地可买,就到十五华里以外的胡家塔买地,外爷的爷爷把二儿子李能顺、三儿子李能堂派到胡家塔另立门户。二儿子聪明能干,人又硬碴,很快发展起来,成了胡家塔最大的财主。三儿子——也就是外爷的大,性格柔软,心地善良,加之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人口兴旺,家业却没有什么发展,守着老子买下的几十垧地,过中等人家的生活。

外爷的二大李能顺事业发达了,但子嗣甚荒,无儿无女,看准弟弟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爷,顶门过继,偌大的一份家业落在了外爷一个人手里,成了胡家塔最大的财主,最宏盛时,传说有九犋牛耕种。九在中国人的文化里不是一个确定数,表示多就用九,所以外爷家耕地的牛也许比九犋还多,也许没有九犋。假使就是九犋牛,春耕时节半个月,一头牛每天耕一垧地(约三亩),那就是有一百五十多垧地,五百多亩。胡家塔的地有三分之一是水地,价值超过旱地的十倍。

1933 年,是外爷一家的劫难年。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外爷家来了一帮土匪,把外爷家的粮食、牲口抢了个精光。根据外婆、外爷的讲述,以我粗浅的历史知识推测,土匪就是黄河对岸的晋军。神木南乡历史上就没有出过成群结伙的土匪,上世纪30 年代更没有。以抢劫队伍的齐整、抢劫对象的精准、运输力量的强大、腰别短枪这些信息分析,是部队,但肯定不是红军,30 年代初,神木南乡的红军还很弱小,属于地下游击,抢这么多粮食、牲口往哪里藏?

禍不单行,遭抢的第二年秋天,外爷家又遇洪灾,山上下来的洪水把一院五孔石窑冲得七零八落,衣服被褥、锅碗瓢盆全都漂在水上。

外爷的劫难还没有结束,外爷外婆有一儿一女,儿子六岁,女儿三岁。遭洪灾的当年冬天,六岁的儿子头天晚上睡觉还活蹦乱跳,第二天早晨就死了!

匪劫、天灾、横祸!凡人如何扛得起如此打击!外爷外婆一蹶不振,开始用细软换大烟抽。年仅三岁的母亲无人照料。

也有意料不到的收获,外爷成了破落地主,到解放时干脆成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赤贫,成分当然是贫农。这是后话,要知道后来世事的变化,外爷外婆也不至于如此悲痛。

外婆原本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有一天,她对外爷说:“你二大把偌大的家业给你,为的是栽根立基,而我不能生育了(外婆由于在洪水中抢救财物,浸泡时间过长,绝经绝育),你再成个家,生个儿子,不为别的,给地下的你二大也有个交代,不然你死了有何脸面去见?”

外爷与外婆大约是在1934年离婚,这一年外爷二十六岁。

外爷并没有按照外婆的设计成家,而是开始了“刮草地”的生涯,像无根的沙蓬随风飘荡。

外爷一走就是二十年,杳无音信。兵荒马乱的年月,不知多少人一去无回,人人都以为外爷再也回不来了,外爷也被村里的人忘得净光。1954 年秋天,外爷骑着一匹枣红马,后边还跟着一匹大白马出现在胡家塔的村口。外爷的坐骑鞍子后边挂着一个黄羊整皮桶包,马走步里边哗啦响一声,人们都猜里边装的是洋钱。这一年是胡家塔历史上少见的丰收之年,漫山遍野溢红流彩,丰收年景好心情,加上李老二骑马归来,胡家塔这一年的秋天丰富得没法说。

直到今天,我想起外爷,就会想起他骑两匹马站在村口的画面,太拉风了!这个画面也彻底改变了外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外爷背锅弯腰,走路像虾米,看人头仰起,一只眼眼皮耷拉,全都成了特点而非缺点。

外爷二十六岁离开,四十六岁回来,他的女儿、我的妈妈也二十六岁了,已经是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的母亲。当外爷风光了几天,又要像风一样刮走时,他的女儿挡住了他。

首先是把他的两匹马卖了,一匹马卖八石糜子,两匹马卖了十六石糜子。在我们老家一斗糜子三十斤,一石十斗,一石就是三百斤,十六石就是四千八百斤,差不多是一个人十年的口粮。

有这十六石糜子垫底,母亲有了底气,让人给自己的大大找老伴。

话放出去,不日就有了回信,太和寨乡杜新庄村有一个合适的对象。没费多大周折就成了,女方刚刚病没了丈夫,带着一女两男三个孩子,大的十二岁,小的只有五岁。孤儿寡母嗷嗷待哺,听媒人说外爷现有十六石糜子,还有哗啦哗啦响,哪里还有抵抗之力,仅提一条要求,男方到她家(俗称招汉上门)。这要求正合外爷心意,一个人无房无地,无牵无挂,哪里不是鸡叫狗咬。

外爷走进后外婆的家,发现这个破碎的家,更像是一个水深火热的陷阱。三个孩子缺吃少穿不说,后外婆是一个间歇发作的精神病人,这个家一贫如洗刮瓮成干,马上要断顿。退一步说,就是有粮食,连把生米煮成熟饭的人都没有。

后外婆也是一个可怜人,她的大大解放前夕被国民党打死,正好她生第三个孩子,家里人瞒着她,后外婆一个月子没见大大来,就有点疑心。等满月了,家人告诉她真相,她不顾一切跑到大大的新坟,一声号出去半个时辰回不过气,脸黑唇紫,人们总以为是活不了了,没想到阎王不收,又退了回来。

失去大大的悲痛还没有缓过来,当太和寨乡长的丈夫又暴病身亡,年仅四十岁。经受不住接连失去两位亲人的残酷打击,面对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急气攻心,疯了。在外爷进家前虽然好转,但是只要一着急一生气就犯病。

看着三个孩子一个疯人,外爷不忍心拍屁股走人,就是转身走了也不会有人怪罪。外爷去把媒人祖宗八代骂了一遍,转身跳入这个明摆着的陷阱,和这家人一同苦苦挣扎。

上天有好生之德,外爷外婆结婚的第二年,半疯癫的外婆居然生下一个男孩,为李家续了香火,更重要的是,我有了一个特别喜欢的小舅舅。这一年外爷已经四十七岁,外婆也四十二岁了。这个小男孩的降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生机,也带来了转机。外婆的精神病大大好转,之前一个月至少犯一次病,成了一年也就是犯一两次,不着急、不特别生气就不犯。

大女儿出嫁后,外爷领着老婆和三个儿子回到了胡家塔。

我对外爷的记忆从60年代末开始。

我们家的粮食不够吃,母亲就打发我去胡家塔“脱嘴”。这个词应该写作“脱嘴”还是“托嘴”?我也不知道,就是去亲戚家解决吃饭问题,给自己家省下一张吃饭的嘴。

“脱嘴”本来应该是去亲外婆胡家外爷家,因为胡家外爷家境相对殷实。但我的亲外婆对我要求特别严格,吃饭不能吃出声响,吃两碗就不让吃了,说:“吃得不饿就行了,撑成大肚子谁能养活起嘞!”加上胡家外爷不是亲外爷,也有点隔膜。而李家外爷虽然穷,但外爷是亲的,再说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能带着我玩的小舅舅,所以,尽管离家的时候母亲千安万顿要去胡家外爷家,去了住上没两天就去了李家外爷,有时候是自己去,也有时候是小舅舅勾去。

那时候,人民公社不允许外爷再“刮草地”,如果外爷非要去,那就以“外流人员”对待,每天要向生产队交八毛钱,外爷交不起,只好乖乖地给农业社放牲口。我最喜欢跟外爷一起去放牲口,外爷好像也挺喜欢领我,漫漫长日有了一个说话的人。

有一天我们爷孙俩赶着牲口刚出村口,遇见一个老汉,他一脸严肃地对外爷说:“老二,前石畔有一个老婆领着一个小子,打听你家在哪嘞。”

外爷说:“一个老婆?打听俄嘞?”

老汉说:“领的那个小小长相和你的小子可像嘞!”

外爷满脸疑惑,自言自语:“那是个谁嘞?”

“不是你草地上的老婆找你来兰?”

老汉这么一说,外爷恍然大悟,骂老汉:“格老爷的,你外婆来兰!”

老汉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村人是和外爷开子虚乌有的玩笑,我的脑袋瓜却留下对外爷草地生活的无限想象。

外爺是骑牲口的高手,无论是驴还是牛,就是最尥蹶子的骡子外爷骑上去就像黏在背上。更炫的是,外爷能骑在牛背上抽水烟。外爷骑牲口的本领全村第一,我真是佩服极了!现在想来,外爷在内蒙古骑了二十年马,骑个牛驴骡那不是小菜一碟!

外爷也教会我骑牛和驴,但坚决不叫我骑骡子,他说:“牲口里骡子最不厚道,谁会骑谁不会骑,你一跨上背它就知道了,不会骑的人走不出三步它就把你撂下来了。”

我问:“外爷,为什么骡子就不厚道?”

外爷说:“因为骡子是杂种。”

陕北放牲口都是在夏天、秋天的下午,春天农业社的牲口送肥耕地苦重,槽养不野放。夏天秋天牲口上午干活儿,下午放牧。外爷放牲口,人很悠闲,每次都拣一条沟,人在沟口树荫下一坐,任牲口自己吃,吃到沟掌牲口就自己回头再吃,吃到沟口就到了太阳落山,也该回了。

放牲口的空闲,外爷会给我道古朝,也就是历史演义,讲许多生活的常识。古朝大多忘记了,生活常识却牢牢记在心里。

诸如,要是狗追来咬你,既不要跑,也不要一屁股坐下,要弯腰蹲下,狗以为你捡石头就不敢近你身边咬你。

放牲口要扔出石头打牲口时,必须先喊一声,你一喊,牲口一鼓气,就不会受伤。这一条我谨记,后来放羊常用这一招,果然如此。

人在路上走累了,要歇在树荫下,不能歇在阴崖下,阴崖容易吹阴风着凉,更害怕崖上掉泥块石块。

拽牛尾巴上坡要向下拽,不能向后拽,向后拽容易被牛踢着。

丑瓜俊蔓菁,瓜是丑的好吃,蔓菁是样子俊的好吃。

等等,等等。

尽管这些生活常识我也没用着多少,但仔细琢磨,却充满生存的智慧。

外爷不给我讲他刮草地的故事。

我在神木中学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我们班在操场上体育课,远远地瞭见秋千架边的墙根下坐着一个老头抽水烟,那个坐姿,尤其是抽水烟的一举一动酷似我外爷。我好想走到跟前去辨认,又怕被班上的城里人笑话。

我已经有五六年不见外爷了,真的是很想他。这一节课我上得是心慌意乱,好不容易等到下课,溜在队尾,假装系鞋带蹲下来,等同学们离开操场,赶紧跑到墙根去看,就是外爷!

“外爷!”一声叫出去,声音居然哽咽了。

我蹲在外爷的身边。已经是春天三四月份了,外爷还穿着大襟皮袄。几年不见,外爷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伸到了耳朵,嘴周围也全是皱纹,看人时两个眼皮全都耷拉下来,脸黑黑的蒙了一层尘土。

“老命!”外爷看见我特别高兴,“老命”的命(读作mi)音拖得特别长。

“外爷,你咋还穿皮袄,不热?”

“离家时天还冷,热了就反穿上,毛朝外就不热了,皮袄就有这个好处。”外爷说。外爷又去内蒙古贩菜籽了,有十多年不让贩卖,生产队管得稍微松动了,外爷又重操旧业,再走老路。

爷孙俩坐在春日暖阳下的墙根边,外爷从他脏得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提包里拿出一个“月饼”,这个月饼颜色金黄金黄,比普通的月饼大一倍。

把月饼递到我手里,外爷说:“老命,你快吃,这个叫麻泥饼,外爷找你,就是为了给你来送这个。外爷打算等你放学了,再去打问你,没想到在这儿等上你了,人口话(人常说),寻人不如等人。”外爷显得特别高兴,既见到了外孙,还没有费大劲。

神木中学有两千多学生,外爷既不知道我在几年级,又不知道我在哪一班,还不识字,要不是操场偶遇,真不知道外爷要费多大的周折才能找到我。

我对外爷说:“外爷,我还要赶紧回去上课,你晚上住哪里,我放学了去找你。”

外爷说:“老命,我见上你就走呀,现在还早,我能走到二十里墩。”

这次爷孙俩见面还不到十分钟。回教室的路上,手里拿着外爷给的麻泥饼,想到外爷七十岁的高龄,穿着破皮袄,背着几十斤菜籽,在漫长孤寂的旅途上跋涉的身影,眼泪不由自主地一路走一路流。

晚自习后,我吃外爷给我的麻泥饼,真的是非常好吃,我吃过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是面包,但这个外爷叫麻泥饼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比面包差。

三十年后,在内蒙古准格尔旗的西召,再次见到麻泥饼!这次我才知道它叫“嘛呢饼”,“嘛呢”两字取自佛祖六字真言。饼皮是白面用上好的酥油、胡油、鸡蛋和制,馅是红糖、炒芝麻、葡萄干,哪能不好吃?

准格尔旗的西召又名宝堂寺,是内蒙古藏传佛教除武当召外最大的召庙,每年农历四月举行一个月盛大庙会,庙会期间制作大量的嘛呢饼,给僧人和上布施的人吃。

我问住持:“嘛呢饼别的寺庙有没有?”

住持说:“只有这里有。”

“嘛呢饼出售不出售?”

“不出售。”

“除了僧人,普通人怎么才能有?”

“除了僧人和上布施的人,寺庙会施舍给乞丐。”

我又问:“每个乞丐会给几个?”

住持说:“一天只给一个。”

我知道了,三十年前我的外爷到神木中学操场上送给我的那一个嘛呢饼,是他守了一天的收获!

80年代初,外爷又开始了“刮草地”的生涯。

后外婆的三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而自己的儿子还没有成家,为别人的孩子苦熬苦挣了二十几年,既没有攒下钱,也没有立下业,靠苦力在胡家塔前石畔靠山挖了两孔土窑洞。外爷深知自己的这点家当不足以吸引回家一个儿媳妇。七十岁出头的外爷,又重操旧业,去内蒙古贩卖菜籽。80年代初,我已经在神木教育局教研室工作,神木城有了亲外孙,方便了许多,他从花石崖坐班车到神木,和我住一夜,我给他买票坐班车到神木最北的中鸡乡。从中鸡开始向北进入新街(外爷口中的蒙镇会),一路走一路卖,什么时候售罄什么时候掉头。之前是步走,一次背三四十斤,80 年代不用步走了,一次可以带六七十斤菜籽。种菜前去了,把菜籽赊给人家,秋后收菜时去收钱,如果白菜长不出来或者出了质量问题,由外爷包赔。贩卖一趟赚不到二百块,还不包括交通餐饮费。外爷贩卖的是高家堡白菜籽,在伊金霍洛旗、达拉特旗、鄂托克旗都很有名,而老李白菜更是这一带的驰名品牌。古人描写白菜:蕴精气于盛夏,起葱茏于秋后。一片一片的葱茏是外爷背去的。

我从1999年开始在内蒙古工作,迄今有二十多年了,凡是外爷过去说过的地名,我几乎都去过了,什么蒙镇会、树林召,什么察罕淖、八音淖,外爷说过的所有地名都没有离开伊克昭盟,就是说外爷一直在黄河以南活动,就没有跨过黄河,甚至连包头也没有去过。

外爷年轻时在内蒙古的二十年干什么,至今仍然是一个谜。但80 年代以后外爷去了内蒙古的哪里,怎么去,去干什么,我已经逐渐清晰了,他就是一个贩菜籽的老头,每年去两趟,按照伊盟的种菜季节,种前把菜籽赊卖,初冬收菜时去要账,走在哪里,有朋友就吃住在朋友家,没有朋友就乞讨。

舅舅成家后,外爷再没有“刮草地”,外爷老了,刮不动了。

有一年我去花石崖中学讲课,正好遇集,在供销社门前我碰见了外爷。我进供销社给他买了两瓶太白酒,这是这个门市里最好的酒。拿到我给他的酒,爱喝酒的外爷真是心花怒放,就地坐在供销社的门前开喝,对着酒瓶“干吹”。只要是熟人走过,一定要让人家喝一口,夸耀这是外孙给他买的,然后等人家说,你老歇下好了,有好外孙。外爷听了喜不自胜,我听了无地自容。

现在,我的家里放不少好酒,没有人喝,我的外爷要在该多好!

1986 年正月初八,这天,外爷趴在炕上用笤帚扫炕,外爷的孙女秀芳骑上爷爷的脊梁,爺爷只说了一句:“我的心呀!”就歪倒在炕上,再没有起来。

外爷大名李向海,小名老二,出生于1909年阴历十月二十日,殁于1986年正月初八,享年七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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