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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书证》駉駉牡马小辩

2022-05-30肖徽徽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9期
关键词:颜之推颜氏家训诗经

肖徽徽

内容摘要: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论及《鲁颂·駉》“駉駉牡马”时,称“牡马”不当作“牧马”解,并称《鲁颂·駉》中的“良马”性别只有“牡马”。结合众多文献可知,此结论并不完全成立。颜之推不仅对证据的解读不足,推理逻辑也不够严密,还忽略了毛诗系统下对《鲁颂·駉》主旨思想的阐释方向和《诗》本身写作特点。

关键词:颜之推 颜氏家训 诗经 駉駉牡马

有人说“《礼》:诸侯六闲,马四种,有良马,有戎马,有田马,有驽马”,在《颜氏家训·书证》中作者提出“駉駉牡马”,如此联章复沓只是为了取得一唱三叹、余音不绝的歌咏艺术效果。本文小辩“駉駉牡马”,探寻了此类国学经典的魅力。

一.《颜氏家训》对“駉駉牡马”的解读

“駉駉牡马”为《诗·鲁颂·駉》中诗句,全篇引用如下。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骊有黄,以车彭彭。思无疆,思马斯臧。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骓有駓,有骍有骐,以车伾伾。思无期,思马斯才。駉駉牡马,在坰之野。溥言駉者,有驒有骆,有骝有雒,以车绎绎。思无斁,思马斯作。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1]

颜之推所作《颜氏家训·书证》,对该篇《诗经》所指马的种类有深入讨论,现引原文如下:

《诗》云:“駉駉牡马。”江南书皆作牝牡之牡,河北本悉为放牧之牧。鄴下博士见难云:“《駉颂》既美僖公牧于坰野之事,何限騲骘乎?”余答曰:“案:《毛传》云:‘駉駉,良马腹干肥张也。其下又云:‘诸侯六闲四种:有良马,戎马,田马,驽马。若作牧放之意,通于牝牡,则不容限在良马独得駉駉之称。良马,天子以驾玉辂,诸侯以充朝聘郊祀,必无騲也。《周礼圉人职》:‘良马,匹一人。驽马,丽一人。圉人所养,亦非騲也;颂人举其强骏者言之,于义为得也。《易》曰:‘良马逐逐。《左传》云:‘以其良马二。亦精骏之称,非通语也。今以《诗传》良马,通于牧騲,恐失毛生之意,且不见刘芳《义证》乎?”[2]

从文中可见,“駉駉牡马”中的“牡”字作“牡”还是“牧”自古有争议,有不少学者和著作都对这个问题作出了解释。若作“牡马”,即强壮的公马,则限定了性别。向颜之推问难的鄴下博士认为,从《诗序》对该篇的思想解读来看,赞美的是鲁僖公重视畜牧,所描写的马应不分公母(“騲骘”),言下之意是“牡马”应作“牧马”解。颜之推对此表示了异议,他列出了以下三条批驳:

1.“駉駉”为“良马”的专属形容词,既为车驾用马,也作精骏之马,“牡”通“牧”的可能性不充分。

2.“牧”释为‘放牧之意的话,公母都能说通,但“良马”中必没母马。

3.强骏的公马是匹配国君身份的,用来歌颂鲁僖公也是妥当的,并不一定需要用“牧马”来关联诗歌主旨。

因此颜之推认为,“駉駉牡马”此句指向的内容没有与放牧、母马相关的内涵,将其解释为“牧马”,是有悖《诗序》原意的。实情是否如此?下面再来看《颜氏家训》是如何解读自己提出的两条重要论据的。

《周礼·夏官·圉人职》:“良马,匹一人。驽马,丽一人。”[3]

圉人即为养马人。“驽马”语出《周礼·夏官·马质》“马量三物,一曰戎马,二曰田马,三曰驽马”[4],指的是资质不出众的下等马,在这里与“良马”相对。在当时的礼制下,良马是“一人一马”,驽马是“一人二马”,颜之推认为从此论据可得,当时朝廷马官所养的良马不是母马。但很明显,《周礼·圉人职》该句只区分了马的好坏,马的性别信息并不能直接体现。

北魏刘芳《毛诗笺音义证》:“《诗》云骊酮牡马”条云:“北人多作‘牧,,南人多作‘牡”。[5]刘芳此句,只补充说明了颜氏所称“江南书皆作牝牡之牡,河北本悉为放牧之牧”,对“牡”字作“牡”还是“牧”没有辨析,因此也无法推断出《毛诗笺音义证》有任何支持颜之推观点的倾向。

因此,以上两个论据都未提供支持颜之推“良马等于牡马”观点的关键性证据。该观点能否成立还需进一步辨析考证。

二.《颜氏家训集解》对“駉駉牡马”的解读

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对此段进行了诸多补充注释。以下标明序号,分别列出,并进行辨析[6]。

1.赵曦明曰:“诗序:‘駉,颂僖公也。公能遵伯禽之法,俭以足用,宽以爱民,务农重谷,牧于垧野,鲁人尊之。于是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颂。案唐石经初刻牝牡之牡,后改放牧之牧,陆德明释文作牡,云:‘说文同。正义却改作牧。”器案:《南史·王融传》:“駉駉之牧,遂不能嗣。”即本魯颂,则江南书亦有作“牧”之本。

“遵伯禽之法,俭以足用,宽以爱民,务农重谷,牧于垧野,鲁人尊之”,出自诗序,是传统诗学界所认可的《駉》的写作原因,即为颜之推所称“毛生之意”,其大意为,本诗歌颂鲁僖公草野放牧,不害农田,重视农耕畜牧,恢复疆土,振兴鲁国。这同时也是“鄴下博士见难”的主要观点来源。全文未出现牡字,而是牧字。赵曦明还梳理了“牡”和“牧”字的在《诗》不同版本的发展变化,南北版本的分歧并不明显,颜之推所称“江南书皆作牝牡之牡,河北本悉为放牧之牧”可能存在疑问。该句被其他古文献引用时也多有混用的情况,如《文选》作“牧马悲鸣”[7],《艺文类聚》作“駉駉牧马”,《初学记》作“駉駉牡马”等,“牡”“牧”二字形声相近,并不如颜之推所认为的无通假之关联。

再分析王利器所引《南史·王融传》,其原文如下:

上以魏所送马不称,使融问之曰:秦西冀北,实多骏骥,而魏之良马,乃驽不若,将旦旦信誓,有时而爽,駉蔌之牧,遂不能嗣?……融曰:“周穆马迹遍于天下,若骐骝之性,因地而迁,则造父之策,有时而踬。”[8]

“骐骝”亦作“骐駵”,指青身骊文而黑鬣的马,见《诗·秦风·小戎》:“骐駵是中,騧骊是骖。”[9]又可泛指骏马。需注意的是,“魏之良马,乃驽不若”的“良马”是“驽不若”的,不是良骏的意思,并且跟上文的“骐骝”相反,这只存在两种情况,一,这里的“良马”指魏地某个特定品种的马,如明程登吉《幼学琼林》:“騄駬、骅骝,良马之号;太牢大武,乃牛之称。”[10]第二种情况就是“良马”泛指一般的马匹,与上文互文见义,互为补充。而后又有“駉蔌之牧,遂不能嗣”一句,这里需要注意的信息同样有两点,一是“駉”“牧”二字出现于同一句子,并且在同一语境之下;二是“不能嗣”,可理解为没有子嗣,或者无法继承“良马”的质量,如《尚书·舜典》曰:“舜让于德,不嗣”,但仅凭这一句是无法看出“駉蔌之牧”特定性别的。

2.《尔雅·释畜》:“牡曰骘,牝曰騇。”郭注:“今江东呼马为骘。騇,草马名。”颜师古《匡谬正俗·六草马》:“问曰:牝马谓之草马,何也?答曰:本以牡马壮健,堪驾乘及军戎者,皆伏皁枥,刍而养之;其牝马唯充蕃字,不暇服役,常牧于草,故称草马耳。”《淮南子》曰:“夫马之为草驹之时,跳跃扬,翘足而走,人不能制。”高诱曰:“五尺已下为驹,放在草中,故曰草驹。是知草之得名,主于草泽矣。”据此,则騲为草之俗体。

这一段是王利器引《尔雅》与颜师古之解释,说明“騲骘”二字为(牡牝)公母之别,并探究“草马”称呼的缘由。但颜师古为颜之推之孙,其“母不如公”一说是直接继承了颜之推的,他以为母马不服管教,多用于畜牧,为草马,而公马壮健,能堪运输和军事之大用,得到了重视,养育于马厩之中,是对颜之推观点的进一步再阐释,不该当做论据。从《淮南子》和高诱的注释可知,因草而得名的是“草驹”,再结合《说文解字注·驹》“马二岁曰驹,三岁曰駣”[11]可见“草马”指的是称体型瘦小的马或者是幼马,并不一定是母马。所以,颜师古对“牝马谓之草马”的解释和王利器“騲为草之俗体”的论断,都值得怀疑。

3.赵曦明曰“《易大畜》:‘九三,良马逐,利艰贞。案:释文:‘郑康成本作逐逐,云两马走也。是此书所本。”郝懿行曰:“案:今易文云:‘良马逐。此衍一字者,盖从郑易,陆氏释文引之云:‘良马逐逐,两马走也。”

这条注释解释颜之推所语“《易》曰:‘良马逐逐。《左传》云:‘以其良马二。亦精骏之称,非通语也。”颜之推从《易》和《左传》推出“良马”指精骏。《左传·宣公》原文是:“赵旃以其良马二,济其兄与叔父,以他马反,遇敌不能去,弃车而走林。”确指优秀的马匹。但对于《易》“良马”,无论是从文本看还是从注释看,指向并不明显。

4.赵曦明曰:“《周礼·夏官校人》:‘天子十有二闲,马六种;邦国六闲,马四种;家四闲,马二种。凡马特居四之一。注:‘郑司农云:“四之一者,三牝一牡。”段玉裁曰:“以《周官》考之,则有牡无牝之说全非。”

5.卢文弨曰:“案:《校人职》又云:‘驽马三,良马之数。康成注:‘良,善也。则毛传所云良马,亦只言善马耳。凡执驹攻特之政,皆因其牝牡相杂处耳。垧野放牧之地,亦非驾辂朝聘祭祀可比,自当不限騲骘。墉风干旄,亦言良马,何必定指为牡?况毛传以良马、戎马、田马、驽马四种为言者,意在分配駉之四章,统言之,则皆得良马之名;析言之,则良马乃四种之一。

从以上两段话看,段玉裁和卢文弨很明显皆与颜之推观点相反。段玉裁认为,没有任何类似于《周礼》《周官》的官方文献规定所谓的“良马”必须全是公马;而卢文弨的“良马为善马”论则认为,“良马”无论是广义上讲还是狭义上讲都是对马的一种形容,但无任何证据表明其与跟性别有关,而且卢也强调,《鲁颂·駉》中的主要场景为放牧之草野,跟祭祀礼制没有发生直接联系,即颜之推特指的“天子以驾玉辂,诸侯以充朝聘郊祀”的专用马可能性较低。

三.毛诗对《鲁颂·駉》的解读

在古代学术体系下,《诗经》解读以毛诗为尊。从毛诗系统下的毛传、郑(玄)笺、孔疏对该篇的注释中,也可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以下分别进行辨析。

“在垧之野”。《传》云:“駉駉,良馬腹干肥張也。坰,遠野也。邑外曰郊,郊外曰野,野外曰林,林外曰坰。”《笺》云:“必牧于垧野者,避民居与良田也。”

“薄言垧者”。《传》云:“牧之垧野,则駉駉然。”笺云:“垧之牧地,水草既美,牧人又良。”[12]

本诗四句的起句都是一致的,“駉駉牡马,在坰之野。”从上两句的笺传的解释可知,《鲁颂·駉》描写的地点就是在郊外的草野、野地、牧地,这是可以确认的,并同时出现了“牧人”一词,直指放牧之事。

《孔疏》对“駉駉”二字有进一步解释:

僖公养四种之马又能远避良田,鲁人尊重僖公,作者追言其事。駉駉然腹干肥张者,所牧养之良马也。所以得肥张者,由其牧之在于垧远之野,其水草既美,牧人又良,饮食得所,莫不肥健,故皆駉駉然。[13]既“肥张者”即为“良马”,“良马”比起特指的礼制用马更似泛指健壮骏马。自然,周代的“六艺”中专门有“御”这一艺,国家军事力量的强弱与马匹数量密切相关,“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马政是军国要务马,但从毛诗系统的上述传、笺、疏来看,无一字在解释“以车绎绎”“以车祛祛”的朝廷乘驾之事,而是认为,该诗咏叹车马的重点是赞美鲁僖公对农牧的重视、展望鲁僖公的政治成果、肯定鲁国畜牧业良好发展的概况。

至于《毛传》中称“良马、戎马、田马、驽马四种”,孔疏对此的解释是:

作者因马有四种,故每章各言其一。首章言良馬,朝祀所乘,故云彭彭,見其有力有容也。二章言戎馬齊力尙強,故云伾伾,見其有力也。三章言其田馬,田獵齊足尙疾,故云驛驛,見其善走也。卒章言駑馬,主給雜使,貴其肥壯,故云袪袪,見其強健也。馬有異種,名色又多,故每章各舉四色以充之。宗廟齊豪,則馬當純色,首章說良馬而有異毛者,容朝車所乘故也。[14]毛疏認为,《鲁颂·駉》用了四个不同的叠词来形容,是因为马有不同种类和颜色,故每章各举例四色描述四种不同形态和特色。

以上解释中无法确认任何与马的性别有关的信息。并且,《诗》具有回环往复的写作特色,联章复沓是为了取得一唱三叹、余音不绝的歌咏艺术效果,因此颜色和马种也并不一定是一一对应的,可能有互相指代、重合。“有驈有皇,有骊有黄,有骓有駓,有骍有骐,有驒有骆,有骝有雒,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一切皆有可能。于此或可得,“良马”特指的可能性也降低了。若作横向比较,在同时代的作品也很少就有“良马”作特指的情况。如,《诗·鄘风·干旄》:“素丝纰之,良马四之。彼姝者子,何以畀之。”[15]《墨子·亲士》:“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16]

综上所述,笔者得出结论如下。

1.结合《鲁颂·駉》上下文语境,将“駉駉牡马”释为与马匹性别无关的一般农用骏马,即“牡”通“牧”,确实更为贴合毛诗系统下的文意阐释,也更符合诗意。

2.《鲁颂·駉》是《诗》典型的重章叠句体式,各章所更易之字相互联贯、覆盖。从文本本身内容和相关的传统注释来看,当时的“良马”并无特指的品种与具体的性别,在同时代无其他可靠记载的前提下,后起的推论很难站得住脚。

3.颜之推先称“良马”为特定政治用马,再称“良马”为强骏之马,又结合数个不够明确的论据来得出“良马”中没有母马,也不会是牧马的结论,在逻辑上主体并不统一,论据和结论之间无令人信服的必然联系,还有先入为主、拘于古训之嫌,说服力不高。

当然,不能完全否定“良马”为政治用马的可能性。描述鲁僖公君臣祈年燕饮活动的《诗·鲁颂·有駜》,有“有駜有駜,駜彼乘黄”一句,直指用于车驾的政治用马[17]。虽场景完全不同,但鲁国“良马”包括此诗中乘马的可能是切实存在的。

参考文献

[1]李新华,张素杰.《颜氏家训·书证》的训诂之失[J].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2008(08).

[2]张霭堂.颜之推全集译注[M].超星数字图书馆电子本,2001.

[3]张斌,许威汉.中国古代语言学资料汇纂·训诂学分册[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

[4]陈天旻.《颜氏家训》与颜氏家族文化研究[D].江南大学,2010.

[5]王文娟.二十世纪以来《颜氏家训》研究综述[D].东北师范大学,2014.

注 释

[1]郑玄笺《毛诗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三册第78页。

[2]王利器集解;北齐颜之推著:《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99-500页。

[3]清.孙诒让编《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册第56页。

[4]同上,第3册第68页,

[5]北魏.刘芳《毛诗笺音义證》,《玉函山房辑佚书·经编诗类》,长沙嫏寰馆刊本影印本,第32页。

[6]以下校注皆节引自《颜氏家训集解》第500-503页,不另外详细出注。

[7]《文选》,台北:艺文印书馆,1998年版,第41卷第384页。

[8]唐。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册第21页。

[9]汉。郑玄笺《毛诗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第一册第179页。

[10]王诒卿注解:《幼学琼林精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259页。

[11]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8页。

[12]郑玄笺《毛诗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第3册第78-81页。

[13]同上,第82页。

[14]郑玄笺《毛诗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第3册第81页。

[15]同上,第一册第99页。

[16]吴毓江撰,孙启治点校:《墨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78页。

[17]郑玄笺《毛诗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第3册第88页。

(作者单位:浙江省台州科技职业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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